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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管带,”沈迎宣不紧不慢地作揖回礼,大半张脸隐没在光影里,看不出表情:“幸会。”

“听闻沈先生自回广州便广交志同道合之友,”何立淡淡笑着:“在下近来细细思忖过,先生若只为求志同,如今普天之下并不难寻,”他的笑意忽而深了些许:“难的是道合。”

沈迎宣一挑眉:“何管带方才在外面那般说着,想必无论是志还是道,都早已拿定了主意。”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何立:“可在下还不知道,何管带所谓的道合究竟指的什么?”

何立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于是依旧笑着:“志同自然在天下为公,至于道么,”他望向沈迎宣:“我意所指,在天下之天下也。”

沈迎宣没再作声,何立也陪着他默默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沈迎宣才说了一句:“何管带,请坐吧。”

何立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看来这次的拜访终归不至于无功而返。

沈迎宣问道:“何管带如今是朝廷的军官,日后可有何打算?”

何立摇摇头:“在下实在愚钝,今日前来正是想听听沈先生的意思。”

其实何立虽然这么说,但他也从没期望沈迎宣能对他如实相告。他觉得这应是极为隐秘的事,是这人不能为外人道的。而沈迎宣却比他想象中坦荡得多。何立侧身面向沈迎宣,只听得他缓缓说着:“革命。”

这两个字着实把何立吓了一跳:他不是没想过效仿无数前人讨伐无道,可当他明白听见这般言谈时,却只觉出一种于末路中撕开一条口子的鲜血与悲壮。可他分明看见几束微光正从那道血口中照进来,于是千万人的来路与归途皆是一派亮堂。

何立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种事太祖皇帝能做,面前的沈先生将来也能做,可他虽有此心却深知自己难当此大任。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论能力论心胸掌管一舰已足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愿意为此事业呕心沥血,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沈先生倒是直截了当,”何立觉得既然对方坦诚,自己也实在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于是他摆出一抹笑来:“在下亦知若想求变革,当今朝廷实在不可靠。”

沈迎宣点点头:“我在香港读书时结识过不少有此想法的友人,其中许多如今仍有往来联系。如若何管带愿意,在下也可互相做个介绍。”

这天他们聊了一上午,末了沈迎宣叹了口气:“想来何管带与中堂大人也是颇有交集的。”他望着何立:“敢问陆中堂如何?”

“其实我对他远远算不上了解。”何立回想着陆中堂的模样,埋藏的记忆忽地翻涌而出。他想起了当年何家拼力而为的商战,想起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郑应坤郑大人,想起了程轩上书苦求军费而不得,想起了他们北洋水师已有足足五年未添置新式军舰;可他也想起了那人力主兴办洋务富国强兵,想起了每每入京时那人对水师仍有的关切。何立最终只叹了口气,他觉得很是遗憾,他想:如若那人能再往前进一步,那该多好啊。

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洋务大臣已是大兴朝廷里最为开明之人,可这些年他们所做种种早已让何立明白了其实他们无论如何都只会以一姓朝廷的利益为先。他垂着眼应道:“只是回京述职之时总能见上几面。”

见沈迎宣有几分迟疑,何立试探地问:“先生是否还在犹豫?”

沈迎宣显出了几分无奈:“中堂大人曾做过在下母校香港西医书院的名族赞助人,更何况如今举世皆以陆中堂为通西事识时务的第一人,”他望向何立:“在下心里其实多少还是存了几分希冀的。”

对朝廷的希冀吗?何立忽而想起了远在京城的那人。自从他们于江宁府分别之后何立一直有几分懊恼,而沈迎宣的这句话更是直直击中了他心底最为柔软的地方。他无比自责地想:杨青山是什么人啊,他做过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也做过狼狈落魄的阶下囚,他曾是万众敬仰的北安侯,也曾是朝廷唾弃的反贼。生死一线于他都能作寻常看啊,许多事自己明白,难道他不明白吗?何立曾经不懂,可现在渐渐懂了:杨青山之所以一直不愿改换道路,不正是因着尚存着些许如沈先生所说希冀才难以死心吗?

早年间齐星楠质问他时曾与他说过一番话,那人说顾着北安侯的世代清誉,杨青山不会与他在一起。何立觉得齐星楠说得不对,可如今他才发觉那人的话也不全错。何立不在杨青山的位置上,对于杨青山到底担着什么他没法真正完全感同身受,可他知道于那人而言,愧对列祖列宗守大兴太平之志,是为不孝,不顾朝廷恩典蓄意谋反,是为不忠,不念已故同袍之遗志信仰,是为不义。杨青山的难处远比他想象的多。

“既然沈先生有此意,那也不妨一试”何立站起身来作揖:“毕竟朝廷究竟如何也不是咱们言语之间就能判定的。”总得试一试,方能死心,也唯有死心,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何立在心底默默想着。

沈迎宣也站了起来,把何立送到屋门口,他思忖了片刻而后才说:“还望日后能与何管带共谋大事才好。”

何立点点头:“沈先生客气。”他仔细权衡着,觉得自己的加入对沈迎宣而言确有大益,那人如今的势力大多在野,而他是乾安舰的管带,手里有兵权,再加上于水师中错综复杂的人脉,他知道沈迎宣如今缺的正是这个。

此后数日里何立一直佯装生病,推脱了许多广东水师的应酬,私下却一直与沈迎宣联系着。他结识了许多沈迎宣的友人,其中大多是那人在香港读书时的同窗,他也听说香港辅仁文社的社长也与他们联系甚密,只是他一直未得面见。

这天总督府的人来敲门时何立睡得正香,那人在门口喊了他好几声才把他喊醒。何立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快步走到门边。

“何管带,”那人见何立开了门,赶忙把信封递过去:“都是您的信,从威海卫寄到总督府的。”

“啊?”何立还没完全清醒,他迷迷糊糊地接过信封:“这么多啊。”

“总督大人还说呢,”那人笑了:“何管带真是个大忙人。”

何立细细看去,发觉信封上写的正是杨青山的名字,于是猛然间清醒过来。他怎么给我写信了?何立只觉得有些恍惚,想来那人写信时还不知道自己已到广州,这才把信都寄到威海卫,如此辗转来回。

“何管带若无旁事,小的就先走了。”那人作揖道。

“好。”何立回过神来,赶忙摆出笑容:“替我向总督大人道谢。”说罢何立赶忙进了屋坐到桌前,满心迫不及待。

他赶忙拆了一封信,读了几行后却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他实在讶异,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细细读去,发觉竟是真的:何荃那小子竟要跟嫣嫣提亲了。

这臭小子。何立实在哭笑不得:哭是因着无奈,怎么他和杨青山竟这般过不去,剪不断理还乱似的;至于笑么,他觉得杨青山既然肯同意这桩婚事,想来日后的路对彼此而言也未必是绝处,更何况何家败落了这么多年,如今能添一桩喜事,何立实在欢喜得很。

他忽而觉得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为着何荃也为着杨青山,于是拆信看信的动作也不觉间没那么慌乱。何立一封一封地读着,看杨青山与他说京城的初春风尚凛冽都觉得心里暖融融一片。越往后看他越觉得受宠若惊:他与杨青山相识已十余载,可他总共才活了不过三十年,如今算来过往近乎一半都给了那人。他记忆里的杨青山执拗而又不好接近,十多年下来真正温存的时候也只是前几年倏忽而过的光景,何立不由得细细思忖着,那人何曾与他说过这样家常的话呢?

何立仔细地看着,实在是入神,以至于看到最后才发现其中竟还有何荃的一封。

他把这些信翻来覆去地看,直到日头西斜屋里渐渐暗了下来。他实在看不清了,这才把视线从信上移开,起身开了电灯。

何立提笔仔细地写着给何荃的回信,很快就写完了。他又摊开了一张纸,想给杨青山写许多话,他想,我给他写的一定要比他写给我的多。然而笔触纸面,万千言语与思念堵在喉咙,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不想给杨青山惹麻烦,故而有关沈迎宣的一切他都觉得不好在信上明说。可他向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如今诉诸笔端也不例外,思来想去,他觉得广州城的景致倒还值得一说。

这毕竟是老侯爷当年待过的地方。何立边写边想,如若日后有契机,他一定要与杨青山一同再来这里。

何立不知道杨青山如今是否已经得知自己不在威海卫,于是便在信中细细与他解释了。何立把信放到信封里,只觉得如今虽是南北千里相隔,心里却不觉得孤寂,只觉得恍惚之间,天涯若比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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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课实在多,见缝插针写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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