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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此刻正一脸生无可恋地趴在桌上, 对着铺开的地图记诵那些炭笔勾勒的线条。

大清高级军事指挥人才速成班从大军归程那日起正式开班, 由晋安担任班主任, 凡是军营里排得上号的将军, 都来当过科任老师;学生就只有十四, 外加旁听生岳钟琪同学。

课本来自春秋战国起的各种兵法著作。晋安手上另有几十幅比例尺不同的地图, 和各种战时情报, 汇编成让十四和小岳子日夜苦背的教辅资料《五年打仗,三年模拟》。

小魔王起先也反抗过老师的:“地图光是背死记硬背有什么用?等我日后带兵往西北走三圈,自然就记住了!”

然而晋安跟康熙截然不同, 军队里的人从来不讲究以理服人那一套。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不背书,那咱们武场练库布去!混的怕狠的, 十四很快屈服在舅舅的大棒底下, 每天关在小黑屋里念书,唯一的消遣是调侃跟班小岳子。

“该长记性的时候不长!说了让你买礼物呢?这么大个人了, 还要主子替你哄媳妇儿, 脸呢?”

岳钟琪委屈巴巴:“那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好东西?我不是买了那些苗银饰品和小手绢儿什么的?”

“猪脑子!那些黑不溜秋的首饰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十四耐着性子在自己的行李里翻翻捡捡:“把这个填漆的小鸟笼子、五彩丝线和草绳编的手链, 和羽毛黏的画儿拿去送给表妹。唉, 蓁蓁跟我九姐很是投缘, 总喜欢什么插花啦、弹琴啦、制香啦。你这脑子里除了打仗,能不能学点别的?不然日后被福晋一句话都说不上。”

岳钟琪不由脸红, 憨憨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十四绝倒:“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只要对她好就行了呀。”

十四仿佛被一个鸡蛋哽住, 白眼翻得停都停不下来。主仆俩正相互diss得欢快, 却听门口有人高声道:“奴才给十四爷请安。”

十四整整衣裳出去一瞧,却是年羹尧带着两个挑夫,满脸堆笑地侯在帐外。

“这是做什么?”

挑夫掀起箩筐上盖的白布,里头的冰块儿泛着丝丝白烟,燥热的帐子里顿时凉快不少。

年羹尧笑道:“天热,这帐子是熟牛皮做的,密不透风。奴才的福晋在这附近有个庄子,今儿特意问庄农寻了点冰块儿,晚上放在帐里,主子睡得好些。”

“将军那儿送了吗?”

“送了送了,诸位参将那儿都有。您尽管放心。”

“嗯嗯。那就多谢你费心了,早些回去歇着吧。”十四勾勾嘴角,端茶送人。

年羹尧一愣,他主动提起纳兰氏,原以为十四阿哥跟五公主关系好,怎么也会问两句,谁知竟然一句话也没有,倒让他不好开口套近乎了。

岳钟琪送了他出去,转头疑惑道:“您不是说他是个可用之人?咋不留他多说两句话?”

“他这回运粮有功,回去铁定要升官儿的,但是能升到什么职位,还得看舅舅和四哥的。”

岳钟琪恍然大悟:“难怪他给咱们送冰。”

“而且我总觉得这个人……渗得慌,”十四踢踢那冰桶,转来转去半天,不爽道,“我上次踩他一脚,他怎么不记恨我?也没在四哥面前说我坏话,也没耽误运粮饿死我,也没在晚上套我麻袋?”

岳钟琪也是百思不解,只能下了个结论:“那他可真是个好人。”

十四脚一滑,险些踹翻冰桶。

数日前,洪泽湖畔,康熙冒着风雨,立于高家堰大堤上。近日上游地区多雨,长江水位猛涨,江面拓宽了一倍有余,狂澜怒涛,泥沙滚滚,仿佛一条咆哮如雷的怒龙,翻滚着急速涌向远方。

自从荆楚建国至今二千余年,这条泥龙每逢夏季降雨大增之际,就要冲破河道的束缚,吞噬两岸无数生灵财富。

然而近日,高家堰大堤灰白色的坝身屹立在洪水之中,就像是上古神话中的捆仙绳一般,牢牢地束缚着这条恶龙。阵阵波涛怒吼着冲向两岸,却只能在大堤上溅起大片水花,留下一片充满土腥味儿的水雾之后,无可奈何地退去。

两千年了,在这百里之地上,人类的智慧终于战胜了自然的伟力。饶是康熙这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也不由心潮澎湃,转头却见胤祚胤祺两个在岸边围着一棵杨树比手画脚。

“你们说什么呢?”

“皇阿玛。”胤祚笑道,“二十四年南巡的时候,我和四哥在这岸边种了一棵杨树,如今都这么大了。”

“哦?何以见得这是你们的树啊?”

康熙饶有兴致地上前,胤祚指着树干一个凸起的结块,上面隐约可见匕首的划痕,歪歪扭扭大致认得出是“四六”两个字。

“当年刻字的地方,才我小腿那么高,如今已然遥不可及了。”

“连棵树都不放过,可见你们小时候有多顽皮。”思及儿子们幼时趣事,康熙不由捻须大笑,笑到一半忽又有些恍惚失神。

二十四年他头一次巡幸高家堰的时候,随驾的一众皇子,最大的不过十五,最小的胤祚才六岁。如今故地重临,胤祚的长子弘晨都已经满了十周岁。

整整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这中间有多少沧海桑田啊!当时筹建规划了整个高家堰大堤的河道总督靳辅早已作古,连他的继任者于成龙都死了七八年了。

那时老大还是英武不凡的巴图鲁。太子刚刚上朝听政,浑身的体面气派……

康熙浑身一颤,合上眼睛不敢再想。

胤祚看见他染霜的发辫,突然开口笑道:“皇阿玛,儿子想把这树挪回京城去,叫四哥也瞧一瞧。”

康熙呵地一笑:“三句话不离你四哥,连棵树也想着他。”

“那是自然,儿子们当年耕耘一番,好容易收获这绿树满荫。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您给洪泽湖畔的子民留下了这座大堤,纵然二十年白驹过隙,亦不负这光阴了。”

是啊,二十年过去,大清已经从他登基的时候那艘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的小舟,变成了史无前例的庞然大物。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该给他奉献一生的基业,寻个好舵手了。

想通了这点,康熙洒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给朕撑伞,咱们别处瞧瞧去。”

当晚,康熙召了马齐进宫,陪他下棋。远近闻名的臭棋篓子马齐惊讶地发现自己近日居然能够跟皇帝战个不分高低了!皇上到底在思考什么?

康熙沉凝的脸上明晃晃地透着“深思”两字。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总结,为君者,有三样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曰道,二曰德,三曰才。

道,指的是知人善任。德,关乎自身品行;才,文武之道也。

如今众皇子,老四尚德,可惜失于刻板冷硬。老三、十四身负大才,但是一个过于温和少了点霸道,一个又太过霸道少了点迂回手段。老八虽然知人善任,但是人品不行,假惺惺的叫人讨厌。

果然世间之事,难得十全十美啊!康熙一时陷入无穷的纠结困顿。

世人常常感叹时运,纵观史书,比如同是打仗,既有赵括那样读了几本兵书就声名远播、头一次上战场就指挥数十万大军的幸运儿;也有李光这样战功赫赫,可就是死活难封的倒霉蛋。怎能不叫人感叹一声“时也,运也”?

这回合该十四走运。正在康熙心中的天平多方摇摆,几个皇子的砝码几乎等重,一根头发丝儿的重量都能改变结果的时候,老天爷站在了他这一边。

信使捧着军报难掩激动地跪倒在寝宫门外:“皇上,苗疆大捷,川军、湘军仅仅伤亡两千人马,就全取三县!”

康熙拿了战报匆匆一瞥,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仍是喜不自禁,连声说:“好好好,传朕旨意,封乌雅晋安为一等靖西伯,除黑龙江将军一职外,再加太子少傅衔。十四阿哥晋贝勒,赏金黄朝服,食双俸。”

魏珠喜不自禁,领命而去。

康熙说完忽然发现手边还有一道手札,跟军报一起送来,正是十四那道《川湘苗汉通商与迁汉民入湘广札子》。

虚坐在对面的马齐惊讶地发现,皇帝的手微微颤抖,嘴唇瓮动,下意识地抿着唇,眼睛里精光四射。马齐恍惚记得,他上次看到的皇帝这副模样,还是废太子十二岁时出馆讲书,舌战群儒的那一天。

马齐心里不由砰砰直跳,忽然听康熙啪地一下合上折子,扬声道:“回来!且慢传旨!”

魏珠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等候吩咐。

康熙闭目思索半晌,说:“封乌雅晋安为一等靖西伯,任满军镶黄旗都统,加太子少傅衔、上书房行走。十四阿哥自即日起在兵部行走。”

两道旨意都是封赏。在常人看来,晋安从黑龙江将军变成满军镶黄旗都统,得到的好处只多不少,黑龙江到底是偏僻苦寒之地,麾下兵丁多是罪犯和贬斥之人。可是满军镶黄旗都统,却是管着天子脚下的数万正经旗人。凡在旗的人家,孩子出生、女儿选秀儿子选官、封爵任职,样样都归都统管。上书房行走,更是能够参与决策,相当于宰辅之职了。

可是十四却只得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兵部行走之权。哪有贝勒爵位、双倍俸禄、金黄朝服光鲜?

万岁爷这个护崽脾性,哪有赏外人而苛待自家儿子的道理?魏珠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马齐却是神色大变。

贝勒爵位、双倍俸禄、金黄朝服再尊贵,都是臣子才需要用的东西。如果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要这些东西干嘛?还不如塞到六部去,既是历练,也是保护小儿子。

乌雅晋安从黑龙江将军变成都统,就势必要留守京城,他的门生故旧、姻亲势力,就能更好地为十四阿哥所用。

十四阿哥在皇帝诸子中,人望、势力、功勋都远远谈不上拔尖儿;然而他却有一桩旁人难以企及的好处,那就是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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