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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谢玥见父亲不给她做主,哪里肯依,当下大哭道:“娘,她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我要取我的小鞭子来,你帮我打她!”

小孩子气怒下口不择言,谢缜却听出些端倪来,不悦的看了罗氏一眼,叫人把谢玥扯开。

罗氏连忙陪着不是,“玥儿年纪小,吃了亏说话没大没小,求老爷你包涵。至于小六落水的事情,怕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谢珺却是不肯让步的。

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自从五岁那年母亲和离出府后,就一直想保护着这对双胞胎弟妹。只是毕竟是个姑娘家,比不上罗氏的手腕,谢璇吃的很多亏她竟然从不知道,如今听谢璇哭诉,自然不肯罢休。

“玥儿怎么会故意推小六入水呢……”罗氏看着谢缜愈发阴沉的脸,声音小了些,“怕是玩闹的时候不小心。”

谢缜道:“那就找人问问。”便看向谢璇,“当时有谁在场?”

若是换了从前,谢璇必然秉承“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怕别人说她不乖、怕老夫人责怪她不顾家里颜面,绝不会抖露出来。可现在不想这样委曲求全了,谢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手都不怕,她只是说出实情而已,何必在乎别人说三道四?

更何况,若不将这件事情闹大点,又怎么扭转局面,将这个恶女人的面目戳穿?

当下将在场的人都说了。

谢缜派了老妈妈过去一询问,还真是确有其事,于是愈发恼怒,狠狠的斥责了谢玥一顿,连带着罗氏都挨了重骂。

罗氏心里不甘,谢玥心里更是跬怒,等谢缜一走,便冲进谢璇的屋里来,想要教训这个突然变“疯”的丫头。

谁成想谢璇再也不似往常那样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两个人对着奚落了几句,一言不合就扭打起来。俩人年纪相当,谢璇虽说病着,心里却藏了多年的愤恨,厮打的时候毫不手软,且死过一回的人,格外有股狠劲儿,便恶狠狠的将谢玥揍了一顿出气。

罗氏听说此事后当即去谢缜面前告状,却被谢缜斥责了回来——若不是谢玥不服管束去找茬,又怎会惹得谢璇恼怒出手?

这件事随即在院子里悄悄传开,到端午那天韩家兄妹来看她的时候,韩采衣也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风声,出口就是打趣,“一向看着璇璇温柔乖巧,谁知道还能跟人打起来,可真是叫我大吃一惊。想来这病也快好了吧?”

“快好了,谢谢你来看我。”谢璇对韩采衣格外亲近,笑容绽放。

前世她嫁进韩家后才知道婆母其实一直不喜欢自己,韩采衣尚未出阁的时候,还会在婆母的多番刁难中帮她,实在是个热忱心善的姑娘。只是后来她也出了阁,便极少再有见面的时候了。

韩采衣便嘻嘻的道:“哥哥听说那天在谢池的事情之后担心坏了,这回非要跟着我一起过来,只是不好进屋,就在院里等着呢。你要不要出去让他看一眼?”

谢璇原本是跟她在紫檀收腰的八仙过海圆桌边坐着的,听了这话的时候脸上笑容一僵,手指不由抠住了桌沿,“怎么他也来了?”

韩采衣却是没有发觉,“他来拜会谢叔叔,顺道跟了过来。你看他在外面可怜得,我先喝两杯茶,你去把他打发走算了。”

谢璇瞧一眼窗外,有点按捺不住了。

虽然临死前对韩玠多有怨意,然而他毕竟是她在心里珍藏了许多年的人,是记忆里最温暖的玉玠哥哥。那时他正月里就启程去了雁鸣关,她诊出身孕后,辗转反侧的思念了九个月,临死都没能见着他一面,算是含恨而终。

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

谢璇便起身道:“总不好叫玉玠哥哥总在外面等着,我去瞧瞧。”

谢璇所住的地方是谢缜夫妇所居棠梨院的西跨院,配了三个大丫鬟和几个小丫鬟,并一位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婆子。棠梨院顾名思义,因梨树和海棠树而得名,她这院子里就有一棵据说是上了百年的老梨树,枝桠横斜树皮粗裂,这时节里浓荫覆地,十分阴翳。

韩玠就站在梨树下,正往这边望着。

他如今只十七岁,修长的身材白净的面皮,容貌生得极好,配着那锦衣玉冠,着实是丰神如玉,姿态飒然。兴许是多年来养尊处优,兴许是他天赋极高,习武修文都是轻而易举,整个人透着点懒洋洋的味道,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

此时的他还只是靖宁侯府的二公子,还没跟着父兄去雁鸣关外喝风吃沙,没有被塞外寒风吹得黝黑,也没那股沙场征伐后的粗粝气。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容貌出众,站在那里的时候仿佛临风玉树,姿容磊落。

谢璇蓦然觉得眼中湿漉漉的,忙仰头去看檐下挂着的画眉鸟笼。

“璇璇。”韩玠站在树荫里,朝她走了两步又停下。

十岁的小姑娘抬头望着鸟笼,脸蛋儿沐浴在阳光下,可以看到乌溜溜的眼中分明有闪烁的泪花。她却微微咬着唇,使劲儿的瞪眼睛。头上双髻垂髫,拿珍珠流苏缠在发髻上,簪一朵海棠堆绢宫花,小小的脸蛋儿粉扑扑的,细腻娇俏。

韩玠傻了似的看着她,眼底波澜翻涌。

谢璇站了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了澎湃的情绪,缓步走下台阶。玉足上穿着缎面软底的绣鞋,上头是海棠色绣锦襦裙,再往上是双蝶钿花衫,衬着夏日的浓荫与阳光,玲珑模样深深印刻在韩玠心底,与记忆重叠。

谢璇匆匆扫了韩玠一眼,便忙垂下眼睑,掩饰道:“这画眉今儿看着蔫蔫的,不知是不是病了。玉玠哥哥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的病,都好了么?”韩玠的拳头在袖中紧紧握着。

不同于以往的轻快张扬,他的声音沉沉的,目光落在谢璇身上,仿佛深海波澜,蕴藏无限深意。

谢璇低垂着头看脚尖,不敢抬头与他对视,生怕泄露了心底的情绪。她瞧着梨花树根下那不知名的野花,声音闷闷的,“快痊愈了,多谢玉玠哥哥记挂。”

“是快痊愈了。”韩玠强自低声一笑,也没有靠近她,带着点打趣的味道,“听说你还能跟人打架,想必也恢复好了。”

谢璇诧异抬头,跟韩玠的目光碰个正着,“怎么玉玠哥哥也听说了?”

“有人四处宣扬,想不听都不行。”

这个人就是罗氏无疑了,谢璇心里暗恨。不敢明着来,罗氏就只会玩阴的,这事儿四处传开去,老夫人那里必然觉得她丢了谢家脸面,回头必然是一顿狠狠的唠叨,罗氏倒是会算计!

心里存了点气,谢璇便只哼了声。

韩玠却是一笑,那笑容虽然牵起来,却始终没到眼底,仿佛有一股悲凉的情绪藏在眼底,吞噬了所有的笑意。他跨前一步,拍了拍谢璇的肩膀,语调像是教她做人的大哥哥,“璇璇你还小,就算意气用事,也不该把自己装进去。谢叔叔那里……嘶!”

看着谢璇小豹子般抬起他的手腕狠狠咬住的模样,韩玠呆住了。

谢璇眼里却已满是泪花。

他凭什么这样教导她,就因为她是他早已定下的妻子吗?他既然期望她过得好,前世为什么又丢下她不管?他知道韩夫人有多难缠吗?知道她没有母家的扶持、没有夫君的陪伴,日子过得多心酸吗?知道她多希望生下那个孩子,等他回去吗?知道她临死的时候多想他、多怨他吗?

他凭什么没事人一样,轻描淡写的用如此亲近的语气说话!

☆、第003章

谢璇抱着韩玠的胳膊,死死的咬住他的手腕,泪花止不住的往外涌。泪水流得愈多,牙齿便愈是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恨发泄殆尽似的。

韩玠却站着没动,低头看着她恶狠狠咬人的模样,心里又是惊异又是痛楚。另一只拳头握得更紧,他一声不吭的任她咬着,察觉温热的眼泪簌簌掉在手腕上时,只觉得一颗心都空了。

谢璇不知咬了多久,直到舌尖传来咸咸的血腥味,她才发现用力太猛,咬破了他的手腕,泪水混着血的味道在唇边蔓延,苦涩无比。

谢璇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对他哭诉。

这个时候她甚至不敢再看韩玠一眼,怕情绪翻江倒海,泄露一切。她猛的扔下韩玠的胳膊,小跑着进了西厢房,重重的甩上屋门,跑到内室里,将自己甩在床榻上闷头哭起来。

院外梨树下,韩玠瞧着低头跑走的小姑娘,抬起手臂时,两排清晰的牙印混着血珠,痕迹分明。她刚才咬得那么重,像是恨极了他似的,要不是气力有限,恐怕能咬下他的一块肉。

可是好端端的,谢璇为何突然咬他呢?

她不是一向乖巧温顺,连跟人吵架都不敢的么?

而且她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

韩玠有些怔忪,慢慢的拿衣袖擦掉血迹,入了魔障似的看着那排牙印,若有所思。神思恍惚的走到外院,见着随身的小厮荣安,韩玠不动声色的藏好伤处,沉声吩咐道:“去寻一罐去腐膏。”

去腐膏顾名思义,自是用以烂去腐肉的膏药,但像韩玠这般只是咬伤而无腐烂的,涂上去后不免腐蚀了好的皮肉,将疤痕留得更深。他如今已经十七岁,这深深的疤痕留下,恐怕一辈子都长不回原样了。

回到靖宁侯府后,韩玠便一语不发的回了他的院子。长随荣安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一声不吭的将膏药抹在腕间的牙印上,一时间忘了阻止,待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拦时,却被韩玠伸臂隔开。

“二爷这是做什么!”荣安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处和黑乎乎的一团膏药,傻眼了。

“给自己长记性。”韩玠轻描淡写,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然而那沉甸甸的语气却叫荣安觉得陌生。

荣安惴惴的看着眼前的人,依旧是靖宁侯府风华正茂的二爷,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是他熟悉的主子。可为什么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听着叫人心里一揪一揪的?

荣安想了半天没明白,只能默默的侍立在侧。

韩玠又沉默着坐了好半天,眼睁睁的看着膏药腐蚀掉皮肉,麻痒疼痛仿佛是别人的。他慢慢的将药膏收在抽屉里,才吩咐道:“叫人备一份厚礼,多寻些名贵的药材,送到恒国公府六姑娘那里去。”

“这个……要不要问过夫人?”

“不必。”韩玠断然道。他自己送礼过去,就是要告诉恒国公府,谢璇将来会是他的妻子,是被他韩玠放在心尖尖上的、一心一意要守护的人。前世是他愚蠢,没看透那些人所耍的花招,才叫她吃了那么多苦,这一回,管他外人说什么呢,他只要好好的护着她!

腕间的伤疤似乎又痛了起来,韩玠却只扫了一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经历过最痛彻心扉的事情,这点痛楚,只能算是比风还轻。

谢璇病愈之后到老夫人的荣喜阁里问安,果然被唠叨了。

谢家袭着恒国公之位,如今的国公爷是第二代,膝下三子两女。两个女儿里,长女做了伯夫人,幼女天生丽质又会讨人欢喜,进宫后即得盛宠,后来生下了五公主,封了贵妃,算是光耀门楣。

三个儿子里头,谢璇的父亲谢缜是老大,如今在刑部任侍郎,政绩虽是平平,但因其人风雅,跟同僚们倒是处得融洽。

谢缜先前娶了陶太傅之女为妻,成婚之初恩爱缱绻,生了谢珺,后来两人起了龃龉,谢缜在外被罗氏勾搭并叫她怀上了孩子,等罗氏的肚子日渐明显起来,纸包不住火,便提出要纳她入府为妾。陶氏彼时也有身孕,得知后并没未同意,冷着脸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第二天就提出了和离。

陶氏性格极为倔强,众人劝解无果,只能依她。陶氏也不恋栈,将两女一子放在府里,自个儿入道观修行去了。谢缜这里虽然后悔,但当时年轻气盛绝不愿意低头,赌气之下将罗氏娶做继室,将早两个月出生的谢玥排在了谢璇前面,之后还生了个儿子谢泽。

这件事在当时传得沸沸扬扬,谢缜为此连续三年没见着国公爷的好脸色,几乎丢了国公府世子的位子。

二房的谢纡就安稳些了,娶妻岳氏,另有两位姨娘,膝下两子两女,长女是姨娘所出但记在夫人名下,倒也算和稳。三房谢缇是庶出,娶妻隋氏,膝下唯有一女。

如今这荣喜阁里,以老夫人为尊,往下坐着罗氏、岳氏和隋氏,姨娘们侍立在后面,往下则坐着六位姑娘——

大姑娘谢珺、五姑娘谢玥和六姑娘谢璇都是谢缜膝下,二姑娘谢珊和三姑娘谢玖是二房膝下,四姑娘谢珮则是三房膝下。

谢老夫人出身不低,如今丈夫还在世,在这内宅之中算是一言九鼎,罗氏和岳氏都瞧着她的脸色行事,日子久了,把个老夫人捧得上了天,愈发的爱指手画脚。

这会子她老人家歪在短榻上,瞧着并排而坐的谢玥和谢璇,便唠叨起来,“前一阵子六丫头病着,如今瞧了气色倒好。我听说你当日在谢池边落水的时候,是跟玥儿在一处,后来还叫人四处去打探,硬说是玥儿推你下水的?”

谢璇站起身来,面无表情,“不是我硬说,而是确实如此,这事父亲已经查了的。”

“哦,小小年纪气性倒大!你不知道这样折腾出去,外头都怎么说的?说咱们治家不严,姐妹龃龉,都在看笑话呢!”老夫人厉声斥责着,仿佛谢璇犯了天大的错误。

谢璇当然明白,老夫人这样说八成是因为对自己的成见,而非就事论事。

当初陶氏闹着要和离,老夫人至今都觉着是陶氏大题小做,叫谢家丢了脸,故而从小到大,谢璇但凡犯了一点点错误,就能被老夫人斥责许久。也是因此,当初谢璇为了讨老人家欢心,没少忍气吞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功夫发挥到极致,最终却落得满腹委屈。

而今她算是看开了,就算她卑躬屈膝的去抱着老夫人的脚跟子求情,这位老人家都未必会给她个好脸色。

那么何必委屈自己,去讨个“乖巧”的名声呢?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道理她以前不懂,这会子却是有切身体会。与其背着个没用的好名声被人欺负,不如当一匹劣马,叫没人敢碰她,自由自在!

她便不解的抬起头来,“老夫人说这个话我不明白。当日五姐姐推我的时候,许多人都瞧见了,若要嗤笑,这才是该叫人嗤笑的吧?我不过是请父亲查个确凿而已,怎么这罪名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呢?”

“你还敢犟嘴?发了个烧,脑子糊涂了不成!”谢老夫人恼了,“这事暂且不说,你后头又跟你五姐姐厮打,各处的传开了,像个什么样子?你出去打听打听,谁家的姑娘像你这般泼辣!”

罗氏在旁颇为得意,斜睨了谢璇一眼,把弄手里的帕子。

倒是岳氏开口了,“老夫人且先息怒,璇璇毕竟年纪还小,行事不懂规矩,老夫人慢慢的教导着就是了,没得气坏身子。璇璇,快跟老夫人赔个不是。”

谢璇才不肯赔不是,倔强的站在那里,执意要跟谢老夫人讨个说法。

谢老夫人更加生气了,“你还瞧我?我说错了?罚你抄十遍女训,抄不完不许吃饭!”

“老夫人!”谢珺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这两桩事情,璇璇固然做的有出格之处,可究其根源,挑事的全都是五妹妹。老夫人既然一视同仁,要教姐妹们学好,怎么偏偏要漏掉五妹妹?要教一起教,要罚也该一起罚了。”

谢珺虽也是个女儿,却是家里的长女,唯一一个能随时求见国公爷的姑娘。且谢珺深具大家闺秀风范,很得老国公爷的赏识,有时候一件事报过去,比罗氏这个当夫人的管用多了。

谢老夫人即便不喜欢谢珺,也不能不顾忌国公爷那里的说法,且谢珺说得全无错处,若她提个“谢玥是罪魁祸首,应受更重的惩罚”的要求,老夫人还能挑个刺儿,如今可怎么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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