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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对着殿外,“青衣卫。”
皇帝御前值守,一半是禁军,一半是青衣卫。
今夜在殿外当值候命的,正是韩玠。
他走进殿里的时候脊背有些僵硬,嘴唇紧紧的抿着,面无表情。与同僚齐齐跪在御前,他垂眸不去看任何人,背影如同雁鸣关外挺拔冷峭的冰峰。
元靖帝看向赵文山,“人在哪里?”
“农妇陈氏就在臣的府中,臣在奏折中提到的几个宫人还在天牢,另外还有一个……”他转过头,目光落向身后的人群。
人群中的越王与他目光相接,呆愣了片刻之后如有所悟,问道:“是她?”
见赵文山点头,越王这才站起身来,上前两步,跪在地上,依旧是那副傻傻的模样,声音是迟缓的,“启禀父皇,赵大人先前曾托付儿臣照顾一位宫女,名叫莫蓝。他说此事事关重大,只有儿臣这里最不惹人注意,儿臣便帮了这个忙。皇兄要提审的若是她,派人往儿臣府中询问,管家自知其下落。”
“嗯。”元靖帝招手叫韩玠上前,指了那纸笺上的几个名字给他,“这几个,立时提过来,不许耽搁。”
韩玠退后两步,行礼道:“臣遵命!”
两名青衣卫离去,太华殿里的氛围却依旧冷凝。
元靖帝阴沉着一张脸,目光徐徐扫过在座众人,除了宁妃出神、三公主惶惑之外,几乎人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低头跪着,大气也不敢出。皇后那里几番想要开口,瞧见元靖帝的脸色时,却最终默默退回去,揪紧了衣袖。
两炷香的功夫之后,莫蓝、农妇陈氏及四名宫人被带到了太华殿。
在陈氏踏进殿门之后,压不住好奇心的人瞧瞧探看她的容颜。
布衣荆钗的女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想是生活清苦所致,面上已有皱纹,然而那眉眼轮廓,竟跟三公主有五六分的相似,只是三公主正当妙龄,养尊处优之下,眉眼格外有神,神情透着轻慢。陈氏则畏畏缩缩,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贵人,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团。
元靖帝皱了皱眉,他当然不可能在诸多宗亲面前审问此案,吩咐殿中谁也不许出入,便将莫蓝等人带入内殿,并召皇后、赵文山、宁妃、三公主入内,留薛保在左右伺候。
韩玠并不能入内,只跟负责提人的同僚守在门外,隐约能听到里面元靖帝的怒声质问和宫人的求饶之声。
他的站姿稍稍僵硬,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心里却是通通直跳。从没有这样紧张过,仿佛全身每根汗毛都立起来了似的,叫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调匀呼吸强令自己镇定。
先前的诸般猜测在听到宁妃那句“红豆胎记”的时候完全被证实,韩玠前去提莫蓝的时候已经想过诸多后续的事情,此时只觉得指尖在微微颤抖——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忐忑与恐惧。
赵文山敢如此笃定的在除夕夜宴上冒死进言,必然是已掌握了铁证,最关键的证词恐怕就在莫蓝口中。
回想起和莫蓝在冷宫里仅有的一次照面,韩玠无比确信,莫蓝她知道她的身份!那么她会不会将这些吐露出来?若此真相大白,那么他的处境,将比目下还要凶险万分!
远处的爆竹声隐隐约约,内殿里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韩玠聚精会神的用力分辨,也只能听到残破的话语,似乎是莫蓝在回禀,“……奴婢不敢不从,只能……”她的声音透着虚弱,自殿外几乎无法分辨。
好半天,才听见元靖帝怒气冲冲的声音,“那个孩子呢!”
随后就又低沉了下去,夹杂这皇后的厉声斥责和三公主的哭泣声音,韩玠依稀也只分辨出“乱葬岗”三个字。
大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薛保才开门出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朝外面侍立的小太监叮嘱道:“快去备一碗清水。”
这一碗清水的用处自是明了,薛保低垂着头,等小太监端备好清水之后,便拿漆盘恭恭敬敬的端了进去。
殿门关上,周围又是死一般的安静,韩玠换了个姿势,发觉手心里腻腻的出了汗水。
不过片刻的功夫,里头便传来碗盏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元靖帝的怒喝,“贱妇!”那内殿修建得极深,平常的说话声极难传出来,此时的元靖帝怕是暴怒异常,怒声的斥责隐约传来,听那意思,是斥责皇后心肠歹毒,偷龙换凤之下害死了刚出生的小皇子。
头顶千钧稍稍挪开,韩玠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随即想到了之后的问题——
皇后娘娘当年偷龙转凤的事恐怕已被认定,这事儿并非捏造,越王这是有备而来,宁妃又一向心存疑窦,回头下令翻阅往日卷宗,严审旧日宫人,必会铁板钉钉。届时皇后的歹毒面目被揭露,当年越王在冷宫里的遭遇,晋王的惨死,恐怕都会算在她的头上。
元靖帝原本就为了晋王之死而伤心不止,如今知此噩耗,当如何反应?
皇后是太子生母,中宫失德,东宫之位又如何保全?
况这几年里元靖帝被恶虎所扑、晋王坠马被踩踏及至坠崖而亡,每一件里都将太子牵扯进去,虽然最后元靖帝相信了太子,但心中疑窦已经种下,如今会作何反应?
而三公主只是撕裂伤口的契机,在此之后,越王和郭舍又会有怎样的反扑,将这个伤口挖入骨髓?
但凡往深了想,韩玠便觉胆战心惊。
过了许久,元靖帝才在薛保的陪伴下走出了殿门,整张脸阴沉得像是能滴出墨来。殿里的皇后等人尚未出来,韩玠却不可多做逗留,只能跟着元靖帝一路无言的出去。
到得太华殿里,一应宗亲都是鸦雀无声。
太子怕是已经猜到了什么,脸上是掩不住的焦急,越王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表情,只是躬身默立。
元靖帝环视一圈,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挥了挥手,便穿殿而过,一路无言的往寝宫里走去。太子往前两步似乎想要跟上去,却被太子妃死死的拽住。此外大长公主也略显焦灼,往内殿的方向望了几眼,便带着侍从出宫去了。
子夜的时候,东华楼上的钟声响彻京城。
韩玠今日的值守至此完成,只觉肩头千钧之担陡然卸下,力气都被抽去了不少似的。换完值沉默着出了皇城,到东华门的时候,外头却是欢天喜地的情形,漫天的烟花还在次第升腾绽放,百姓们聚在城楼下,欢呼雀跃。
相比起皇宫内那种阴沉得能冻死人的氛围,这里倒像是到了盛夏六月,热闹的氛围丝毫不被冷冽的夜风所影响。
门内门外,仿佛两重天地。
韩玠呆呆的站了半晌,忽然自嘲的笑了笑,俊容舒展开的时候,心头那些沉重凝结着的忧云似乎都散去了不少——是了,步入朝堂后入局太深,为了铲除越王费了许多心思,竟然又不自觉的背上了那层无形的包袱。
其实哪有那么多需要沉重顾虑的呢?
他以永世轮回求得重来的机会,所求的最为简单。不管有什么变故,会陷入怎样的处境,他只消冲着最初的目标,奋力前行就是了。
四周的笑声尚且在耳边萦绕,十几岁的少女穿着厚厚的大氅,正牵着旁边一位高个青年的手,欢呼雀跃,“哥哥你看啊,好漂亮!”
那样毫无顾虑的笑容,如同春日里乍然泄入的阳光,照亮一室的幽暗。
韩玠忽然很想见谢璇。
恒国公府的宴会早已散了,远处的烟花次第绽放,棠梨院里却是安安静静的。
谢缜今晚照例又宿在了书房,谢玥因为跟谢玖赌气,回来后跺着脚回了东跨院。谢璇因为谢澹的关系,临散前到老太爷那里去了会儿,到了西跨院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芳洲已经将被子捂得暖热,晓得谢璇酒量浅,早早就预备了醒酒汤,服侍她喝下。
谢璇今晚倒是没怎么喝酒,盥洗沐浴完毕,钻进被窝里,只觉得一室生香,浑身舒泰。
明儿就是初一,过两天姐姐就会过来,她虽不能多往别处跑,却还可以去舅舅家拜年。舅舅那样喜欢带着孩子们玩,今年必定又寻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陶媛应该也长高了,不知道看到温百草裁剪的衣裳,她会不会觉得惊艳呢?
唔,还有陶氏,说不定她如今也在陶府上。
谢璇胡思乱想着,不晓得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心跳得稍稍有些快,翻腾了许久都睡不着。
子夜时东华门的钟声响彻京城,谢璇在屋内也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她知道今晚韩玠当值,要等到半夜才会换值。忍不住伸手摸向床榻角落,那个小小的三层螺钿盒子里,安安静静的躺着个巴掌大的瓷瓶。
通身红色的瓷瓶触手微凉,谢璇去掉上面的木塞子,从中倒出了几枚灵巧的相思豆。
韩玠真的是说话算话,这几个月里纵然忙碌,每月还是会变着法儿给她送个有趣的东西,这装满了红豆的瓷瓶就是其中一件。
东西倒是寻常,然而体会其间深意,却总叫人痴怔。
柔腻的掌心里托着艳红的豆子,谢璇慢慢的拿手指拨着,帐外的烛光昏昏暗暗的投进来,她忽然勾唇笑了笑。
今晚的宴会上,老夫人又提起了姑娘们的婚事。
谢玖还是嫁入卫家,谢珮寻的是个读书人,家世虽不算清贵,门风却极好,上头又没有婆母压着,谢珮那样的性子嫁过去,就能少吃些亏。四个姐姐都有了着落,余下的就是她和谢玥了。
因为南平长公主多次召谢璇过去,谢老夫人的心思就活泛了起来,话里话外的像是指望着谢璇能嫁入长公主府。谢璇自然知道长公主对她的照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恐怕是落在那个野性的少年身上。
可不管旁人怎样盘算,她就只等着一个人。
而那个人……谢璇唇边的笑容尚未漾开,就听到了熟悉的窗户轻响。
☆、第94章 094
韩玠身上还穿着尚未换下的麒麟服,外头罩着玄色的大氅。他翻窗而入,动作熟稔又迅速,悄无声息的放下了窗扇,便轻手轻脚的往谢璇床榻边走来。
谢璇此时已经换了寝衣,下意识的将那红瓷瓶往被窝里一塞,随即趴在枕头上装睡。
韩玠的脚步已经近了,他掀开床帐,静静的站在榻边。
谢璇努力的憋着,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别装了,我听得出来。”随即察觉床榻陷了下去,应当是他坐在了旁边。
谢璇翻身坐起来,因为新做的寝衣严实,便只扯了被子将自己围住,“刚下值吧,深更半夜的怎么来了?”
“新年的第一天,想先看到你。”韩玠在夜风里行得久了,指尖有些冰凉,抚过她温热的脸蛋时,一时没忍住,就将谢璇揽进了怀里。
谢璇被他突兀的动作搅得有点发懵,想要逃出去的时候,却被韩玠紧紧的箍住了,“璇璇,让我抱抱。”他的下颚抵在她的额头,声音里是罕见的疲惫,“今晚很累很累,哪儿都不想去,只想抱着你。”
谢璇挣扎了两下,无果,只好闷闷的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韩玠却没有做声,只是将抱着她的手臂收紧,哪怕隔着一层锦被,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力道。她有些诧异,知道最近韩玠碰到了很多麻烦,她无力帮着化解,只好乖乖贴在他怀里,安静下来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
好半晌,韩玠才道:“宫里要变天了,我心里很乱。今晚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这个要求可就有些唐突了,谢璇低低的“啊”了一声,连忙摇头,“不行的!”前世的那些鲜活记忆尚且在眼前,那时颠鸾倒凤耳鬓厮磨的场景,也曾在偶尔的梦里闪现。那是二十岁少妇的记忆,加诸十三岁少女的身上,毕竟有些突兀,暗里想来委实叫人尴尬。
哪怕谢璇已经打定了主意嫁给韩玠,有些线依旧是不能逾越的。
何况,她还只有十三岁。
韩玠未料她拒绝得如此干脆,低头一瞧,看到谢璇脸上绯红的颜色时蓦然明白过来,心底失笑。她是想到哪里去了,就算他憋了十几年,翘首盼着此生与她洞房的时刻,却也不至于急切至此吧?十三岁的姑娘,身子还没长开呢,他哪里舍得?
可这些他不能明说,否则反而会叫她更加羞窘。
韩玠只能默默的认下这个罪名,隔着锦被拍了拍她的背,“我什么都不做,就在旁边看着你睡。要是有出格的举动,哪怕只是亲你一下,明儿就叫你砍了手。”
这倒是有点狠了,谢璇微微诧异,抬起头来,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他,“宫里的事情,很麻烦么?”
韩玠点了点头。
身世的阴差阳错被证实,越王这半年所谋划的事情呼之欲出,他现在心里极乱,哪怕尽力镇定,也还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青衣卫在皇城下的住处、靖宁侯府的书房、甚至空荡无人的街巷,每一处都叫他无法镇定。也只有在她的身边,那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才会稍稍安定。
他只消看着她,就能明白自己所求的事,才可以更加清晰的理顺思绪。
谢璇安安静静的看了半晌,能够轻易分辨出韩玠极力镇定之下的心烦意乱。她知道他的性子,既然不肯跟她说,那便是跟她说了会适得其反的,于是也不探问,重新钻到韩玠的怀里,“要说到做到。”
韩玠果然说到做到,安安静静的抱着她,心跳渐渐趋于平静。
而谢璇紧贴在他的胸膛,隔着两世的分隔,终于找回了那份心安。他的心跳熟悉而沉稳,像是那许多个相拥而眠的深夜,只要他在身边,就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刻意害怕。
安心的重温,熨帖的依靠,谢璇渐渐入睡,呼吸绵长。
帐外的蜡烛燃烧到了尽头,蜡泪层层的堆积着,随着最后的挣扎,微弱的火焰熄灭,复归黑暗。
今夜无月,屋子里暗沉沉的,韩玠换了个姿势,依旧将谢璇抱在怀里,只是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思绪在迅速翻滚,他低头偷偷亲了亲她的脸蛋。
多想带着她离开这座风云翻滚的京城,就像是晋王一样,抛开所有的束缚累赘,不再理会所有的起伏跌宕,安安稳稳的闲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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