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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茹见状,知道姨母是打定了主意,可她今天亦是打定主意要说服小乔氏。一双桃花眼滴溜溜一转,梅茹开口道:“姨母,循循有一事不明。”她声音软软糯糯的,配上团子似的脸,倒让人心疼。
“何事?”小乔氏顺着问她。
梅茹心中一喜,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摇头晃脑道:“古人云,琴棋书画皆讲究随心随性,若要旁人横加指点,岂不矫揉造作?”乔氏执笔的手一顿,抬起眼来。梅茹继续道:“姨母,就好比一株花儿、一座山、一处景儿天姿自然,若是有人非要硬加一个箍,去箍住它,岂不无趣?”
小乔氏听到这儿,搁下笔,细细思量一番,不禁摇头:“循循真真是一张巧嘴,姨母差点都被你绕进去!”她说道:“你拿自己比作一株花儿,殊不知任由这株花儿随意胡长,也是不好。”
听话里的意思,梅茹知道自己还得栽那周素卿手里,她实在厌恶此人惺惺作态之姿,这会儿另辟蹊径道:“姨母,若是如此,咱们就辩一辩‘好’这一字。世事千千万,何谓好,又何谓不好?而世人万万千,只怕于这个‘好’字也是看法各异,孰好孰坏又岂能一家之言?”
“循循这话倒有些意思。”小乔氏提议道:“今日碰巧安哥儿还在府里,不如循循和沛瑾各书一幅字,由我与安哥儿评个一二?但凡我与安哥儿任何一个说你‘好’,姨母便不强迫你习字。”
梅茹自然同意。
孟蕴兰一听,连忙道:“娘,我也要!”她一直被周素卿压着一头,这会儿只盼能争上一口气,万万不让娘亲小看。
小乔氏又望向周素卿,目露探寻之意。周素卿当然应下。她是名满京城的女公子,至于梅茹……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旁人说起来,也不过“哦”一声,说就那个性子娇蛮的梅三姑娘。
此事一定,小乔氏便命丫鬟去知会孟安。不消片刻,丫鬟回来禀道:“太太,二爷说知道了。二爷还说,单他与太太您二人只怕还有失偏颇,正好燕王殿下在呢,不如请他一道品评?”
小乔氏点头:“安哥儿思虑得周全。燕王殿下的才学在京城是拔尖儿的,如此更好。”
梅茹原本还有一丢丢信心,这会儿听见傅铮在,不禁恼了火!傅铮他师承贺太傅,那周素卿则是贺太傅的外孙,二人本就相熟,说起来还有那么一点青梅竹马的意思,傅铮定会偏帮他那个好妹妹说话!
丫鬟们将三人笔墨伺候好,小乔氏道:“既然今儿个是比字,咱们就定一幅《灵飞经》。”——《灵飞经》最适合女子书写,一笔小楷,秀美温婉,亦最考验姑娘家功底。
梅茹悄悄皱起眉。
前世,她临这帖临过不下百遍,却终究只得其行,不得其意。她这个半吊子在这帮人眼皮子底下一写就露馅。梅茹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姨母,既然讲究自然二字,为何要拘泥于一帖?”
小乔氏不解:“若写的不同,那还如何比?”
梅茹道:“自古文无第一,本就没法比,就是那兰亭序与寒食帖,孰第一,孰第二?”
小乔氏一听,就知自己又被梅茹给绕进去了,叹了一声,她难得无可奈何道:“真是快要输给循循一张嘴!既然如此,那就不定了,你们拿出真本事,我们也只看好与不好。”
梅茹吐吐舌,旁边孟蕴兰和周素卿都已落笔,这二人本就是才高八斗,不像她,只能取巧……梅茹垂下眼,耳根子微微有些发烫。
有丫鬟将这边的情形向傅铮和孟安一一说了,尤其将小乔氏与梅茹一番你来我往的对话学得活灵活现。
傅铮闻言,眉眼略略一沉。
这小丫头的一番话确实能将人绕进去,让人辩无可辩,可若再细细思量,恐怕多是替她自己找的推搪之词。
只怕这位梅三姑娘浑身上下最厉害的,也就这张不饶人的嘴了!
傅铮摇了摇头。
孟安拱手道:“殿下,我那表妹年纪尚幼,让你见笑了。”
“无妨。”傅铮眸色淡淡的回道。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丫鬟们将后面三位姑娘写的字便送来了。一幅是小楷《灵飞经》,一幅是隶书《兰亭序》,一幅则是行书,行的是苏子瞻的词。
傅铮一眼便认出了周素卿的小楷。如她人一样,温婉秀美,在意料之中。他转头看向另外两幅。《兰亭序》并不好写,隶书于女子而言更难一些,可这一幅端庄郑重,蚕头燕尾,腕中功力确实不错,称得上佳品。至于最后那幅……
傅铮略端详一眼,蹙了蹙眉,不禁轻轻一笑。
……
梅茹这会儿无所事事,跟着孟蕴兰一道听小乔氏讲经。今日讲的是《中庸》,这对梅茹有些难,她听了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头刚轻轻一点,丫鬟们捧着三幅字从外面回来了,梅茹连忙支起耳朵。
最前面那个丫鬟回道:“二爷说三幅字各有其好,非要挑个最好的,便是这幅《灵飞经》。”
闻听此言,周素卿谦谦一笑。这些夸奖于她而言,真不算什么。孟蕴兰就气不过了,在心里将自己哥哥拖出来狠狠骂了一通。梅茹则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得了一个好,就不用看那周素卿脸色了!安表哥真是好人!她忍不住窃笑。
小乔氏又问:“燕王殿下如何说?”
“燕王殿下未挑哪幅最好,只是说,若这三幅字里非要挑一幅不好的,便是这幅苏子瞻的词。”
梅茹一听,脸上的欢喜就挂不住了,登时质问道:“他有说为何?”
那丫鬟顿了顿,小心翼翼回道:“燕王殿下说,琴棋书画皆讲究随心随性,天姿自然,这幅字乃是最矫揉造作的,偷得黠慧,不成器也。”
这个傅铮!
竟然将她说的话,又通通还了回来!
梅茹咬牙切齿,气的冒火,手里一方帕子恨不得都快绞烂了。
偏偏周素卿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宽慰道:“茹妹妹,燕王殿下为人一向是最严苛的,你别放在心里。”
梅茹愤愤暗忖,要你替他说话!倒显得你跟他二人是一家子似的!傅铮才不喜欢你,他喜欢我二姐呢!
这日从孟府出来之后,梅茹越想越不服,越想越丢脸,马车已经快到定国公府了,她又吩咐车夫掉头。
意婵不解道:“小姐,这是要去买什么?”
“买笔墨!”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梅茹都不喜舞文弄墨,也没认真想过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可这一回,她觉得自己真该好好争一口气!
梅府马车到了一处纸笔铺子跟前,梅茹刚探身下车,一抬头——
这回真是冤家路窄了。
傅铮和那周素卿居然一并从临铺的四喜堂出来!
梅茹心里窝着火,又憋着一股气,这会儿并不想和这二人打照面,她刚要坐回马车里,熟知那傅铮倒是偏头,视线隔着兜帽略略一拂,冷冷清清、不好接近的模样,如此一来,梅茹倒不好再缩回去,否则显得自己气短啊!
她大大方方的踩着软墩子下来。
☆、第 13 章
梅茹大大方方的踩着软墩子下来。 周素卿手里捧着一幅丹青,这会儿款步上前,唤道:“茹妹妹。”
梅茹最不待见此人,这会儿勉强应了一声“周姐姐”,正要提步往纸笔铺子去,那人偏要凑过来搭话:“妹妹来买纸笔?”闻听此言,梅茹躲在兜帽里轻呵一声。她偏头望过去,不客气的笑道:“周姐姐这话问的真好玩儿,不买纸笔,我来这儿做什么?”
被这样顶回来,周素卿面上也不见难堪,更不见羞恼,她只是道:“正巧我也要买一些,咱们一道去逛逛。”说着,似乎这才想起身后的傅铮来,她略一侧身,向梅茹引荐道:“茹妹妹,这位便是救了贵府二小姐的燕王殿下。”又对傅铮道:“慎斋哥哥,这位是梅府三姑娘。”说到这儿,她又道:“慎斋哥哥,你今日居然说茹妹妹的字不好呢,你可是要挨罚。”
这话一说,便戳到梅茹好几处不痛快了。
其一嘛,上回孟蕴兰就告诉梅茹,正是这位名满京城的女公子在说些有的没的东西,除了蒨姐儿和燕王殿下,还谣传她和傅十一呢;
其二嘛,自然是那幅字。
想到傅铮那番话,梅茹就郁卒,恨不得挠他一脸的血!
这会儿只当不认识傅铮,她遥遥一福身,拜道:“参加殿下。”又道:“多谢殿下当日救下民女二姐,梅府自当感激不尽。”
傅铮见梅茹立在那儿,咬文嚼字说着这些,一本正经的装模作样,他只觉得好笑,却也不好戳穿她,这会儿只能陪着梅茹装模作样。
“三姑娘客气。”傅铮微微颔首,依旧冷冷应对道,“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话刚说完,却见梅茹已施施然转过脸,只对着一旁的周素卿道:“周姐姐,燕王殿下真真是宅心仁厚,侠义心肠。他救人一命,也仅说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周素卿听了淡淡一笑,正要接话捧一捧傅铮,就听梅茹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也是,若有人时时刻刻将燕王殿下救我二姐的事记挂在口边,说的多了,反倒显得殿下是故意为博个好名声才救人的了。”
说罢,她只是盈盈望着周素卿笑。
可周素卿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梅茹这几句话说的实在厉害极了。
先逼傅铮说了“举手之劳”,再借此挤兑周素卿先前那些话,末了,还顺便暗暗讥讽了一下傅铮,说他恐怕是“故意博名声”。
傅铮一怔,微微垂下眼,眸色沉沉的望向梅茹。
如今天色将晚不晚,有店家点了灯笼挑挂出来,这小丫头便立在一团晕黄里。她还没抽条,如今个子不过才到他腰上一些,今日穿着粉白万字流云妆花小袄,搭着一条桃红绣花绫裙,整个人小小的一团,那张小脸躲在兜帽底下,看不清眉眼,可傅铮知道这丫头的一张嘴是真真厉害,也不知整个京城还有谁,能有如此伶牙俐齿!
对面,梅茹仍是浅浅一笑,她略略一福身,便不再理会这二人,独自往纸笔铺子里去。行到一半,她忽然又顿住。
傅铮长眉轻蹙,就见梅茹侧目,直直望过来。
隔着飘飘忽忽的兜帽,傅铮都能感受到那道笔直的视线,剜在他脸上,像是丢过来两把刀子。
下一瞬,就听梅茹脆生生对他道:“殿下,今日多谢指点,民女定当谨记在心,不敢忘怀。”
听听这咬牙切齿的话,哪儿是不敢忘怀,恨不得要烹其肉,喝其血了!
傅铮轻轻一笑。
他笑起来,唇角轻抿,眼儿微勾,星眸漆黑,像是有人无比爱怜的执笔在里面落了一滴墨,那墨沿着水悄悄荡漾氤氲开,一层又一叠,满是会撩人的涟漪,足够卸去他身上不少的冷意。
远远瞧过去,还以为是暖的。
梅茹微微一滞,忙低头走进铺子里。
周素卿这会儿倒不好意思再跟上去,她回身,无比懊恼的对傅铮道:“慎斋哥哥,梅三姑娘似乎不大喜欢我,我也不晓得哪一回不小心冲撞了她,这次反倒连累你了。”
傅铮听了,仍淡淡说了两个字:“无妨。”
这日回府,他照例去书房待着。傅铮如今是一个闲散王爷,年纪轻轻,没什么公务在身,平日里不过是和那帮士林学生走动走动,再有年初求了圣上去三大营待了数月,前些日子又被太子一番话给招了回来。所以,傅铮现在还是无所事事,只能随便打发时间。
这一日,他略略在翻一本诗词集册,正好上面收录了苏子瞻的一首词,“大江东去,浪淘尽……”,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白日里梅茹写的那一幅。
阖上册子略略一思量,傅铮唤人进来伺候研磨。
外面候着的石冬这会儿应声进来,一边研磨,一边好奇道:“爷今日怎么有兴致写字了?”
傅铮一笔字写得极好,便是圣上看过,也是赞不绝口的。可他写的极少,倒有些奇货可居的意思。这会子提起笔,傅铮冷冷斜睨过去一眼,石冬登时噤声了。
就见他一手轻轻拢着宽袖,一手落笔,笔走龙蛇,飘若浮云,上下两阕词一气呵成,骨气劲峭,力透纸背,实在漂亮。
待收笔,石冬偏头看过来,悄悄念了两句,“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是苏子瞻晚年的词。
傅铮搁下笔,垂眸仔细看了看,对石冬道:“拿去烧了。”
“烧了?”石冬惊呼一声,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傅铮“嗯”了一声,复又抄起先前那本集册斜斜倚在南窗榻上。柔软的绸缎沿着身形蜿蜒而下,衬得底下男人的身子越发颀长。他道:“写的不好,留着无用,只会碍眼。”
石冬咂舌,这位爷您要是写的还不好,这天底下就没几个人好的了。
傅铮这话若是被梅茹听见,只怕又得窝火。
她今日受了憋屈,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动静倒是将外面守夜的静琴惊醒了,这会儿拢着蜡烛进来道:“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
梅茹索性愤愤坐起来,吩咐道:“伺候笔墨。”
她如今身上一袭玉色睡衣,静琴怕她冷,连忙拿来袄子来替姑娘披上,又将案上笔墨伺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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