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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中幽暗寂静,连扇窗也没有,只有到了开阳送饭的时辰,才有光从门口透进来。
厉寒无聊地晃动手腕,缚住两手的铁链交相碰撞,发生哐哐哐的磨人声响。厉寒在黑暗里笑了笑,他知道这里曾是用来囚禁青龙门主的地牢,铲除冰河后,青龙门主被杀,地牢就此空了出来,没想到没过去多久,这里就迎来了新的牢中客。
地牢长期封闭,味道并不好闻,杀手的嗅觉比旁人更灵敏,血腥气和尿骚气在空气中萦绕不散。
蛮子就是不爱干净。厉寒蹙紧眉头,在心里腹诽道。
黑漆漆的环境只有一点好处,就是看不见周遭的惨况。昨日开阳送饭之时,他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光打量了一下周遭,差点没把吃进去的饭怄出来。在平康的五年,他不再需要刀口舔血,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竟然也开始嫌弃起这样的环境来了。
一直身处幽闭的空间里,厉寒开始胡思乱想。可惜了,凌彦那厮的命他还没取。不过有墨昀在,也是早晚的事。若是凌桑知道他重返枭阁,是为了杀掉将她捧在手心上宠爱的亲爹,取阁主之位而代之,会是什么反应?
厉寒对着黑暗的虚空冷嗤一声,正如他不肯为她放弃仇恨一样,她又岂会因为杀父仇人是他就放弃手刃仇人的机会?
她一直都是这样,看着温驯无害,等要做选择之时,却比谁都要决绝。像五年前她不肯再做笼中雀,坚决要让他带她逃离枭阁一样。若那时候他们成功逃走了……厉寒用力咬一下舌尖,逼迫自己从更深的脆弱里抽离。
他端正坐姿开始打坐,可凌桑的音容一直浮现在脑海挥散不去,还有初见时的那片桃林,她笨拙地解着被桃枝勾住的长发,他本是不想管的,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过,她唤住他,颐气指使地要他帮忙解下头发,他哪有空干这种细致活,抽出长剑,将那束与桃枝纠缠不休的长发一剑斩断,简单又粗暴。
她被气得涨红了脸,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竟然敢?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即便是在美人云集的帝都平康,他也再未遇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
惊鸿一瞥,而后,便是一生。
去平康的第一年,他每一天都在想她,想问她为什么没有如约前来,是不是临时反悔了?想着想着就开始责怪起她来,怪她不够坚定,后来,他想通了,依她的性子,即便是反悔了,也会锣对锣鼓对鼓,当面说清楚,绝不会避而不见,定是有人将他们的约定泄漏给了凌彦。
厉寒倏然睁开眼,一拳砸在石壁上。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永远都不会再去回想了,当他任由野心泛滥,想要将权利攥在手心之时,那个桃林中的少女就已经成为他不得不放下的执念了。
厉寒轻轻喘息,闭上眼睛颓然地靠在石壁上。
石室的门开了,天光透进来,厉寒下意识地抬手去遮眼睛。
来人的脚步声和开阳不同,他知道,是墨昀来了。
厉寒睁眼,漠然道,“秦州是我杀的,裴云是我害死的,你都知道了,还留着我做什么?莫非是还念着旧情,不忍杀我?”
即便是有天光摄入,石室里还是太暗,墨昀吹燃火折点亮一盏壁灯。
从墨昀口中缓慢地吐出一个名字,“韩天心。”
厉寒咧嘴一笑,“我就知道。我如果告诉了你,你会因此留我一命么?”
墨昀道,“如果真是他,你不会放过最后的这个机会。”
厉寒笑着点头,“你知我甚深,我却不够了解你,所以今日我成了囚徒,你还是原来那个风风光光的朔风堂堂主。”
墨昀对上他的眼睛,“没人逼你做囚徒,是你自己选错了路。”
石梯拐角,凌云釉单手扶着石壁,身形与阴影融在一处。她屏紧呼吸,心脏疼得难受,颤着左手,捂上胸口,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再不走,可能就会被墨昀发现了。
那头,厉寒忍不住大笑,“花枝每日都会在凌彦的饮食里下一点迷心,剂量不多,一次两次是起不了作用的,时间久了,迷心的药性会慢慢渗进血液,凌彦即便开始没有发现,后面肯定也是知道了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不仅不拆穿花枝,反而心甘情愿地继续食用掺了迷心的饮食。迷心发作以后,凌彦会时而不时地产生幻觉,说胡话,和人说话说到一半莫名其妙地就发起了呆。”
墨昀的心颤了两下,抬眼凝视着厉寒的脸。
厉寒发觉他的细微反应,声气低了一些,“是不是和先堂主死前的症状一模一样?你不妨去问问花枝,那药她怎么得来的?那人当年本想将迷心用在谁的身上?”
墨昀的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厉寒说得最后一句话。
“主人。”开阳唤了他一声。
墨昀回神,开阳继续问,“人要怎么处置?杀了吗?”
厉寒半点不觉恐惧,大笑着靠回石壁上,手指搭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凌云釉已经悄悄走到门口,忽然咬住下唇,没有继续再走。
她知道裴云在墨昀心上的地位,厉寒半分生机都没有。
刀头舔血的杀手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就将生死缚在了剑上,厉寒不怕死,或许死在墨昀手上于他来说还是一种解脱。可秦州裴云因他枉死,他那样的人,为什么还能得到解脱?
墨昀静静看着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厉寒,他的神情里竟然还带着几丝安闲,两人沉默了不知多久,墨昀清冷的声线才在幽暗的石室中再次响起来。
“我不会杀你,比起死在我的手上,有一个人亲自动手会更有价值。”
凌云釉的手指紧紧扣在石门边缘,她的听觉实在灵敏,听见有人吹熄了烛火,皮靴的靴底擦着石板发出幽微的声响,像是来自生之彼岸的勾魂足音。
凌云釉再不敢停留,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得跑出了石室。
***
凌彦入睡前要进一碗汤药,近来凌冬变得懂事许多,不仅探视得勤快,熬制汤药这种粗活也要亲力亲为。
凌彦看着她总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心知她是害怕自己会因花枝的所作所为牵怒于她,想至此,对凌冬不由生出几分怜惜来。
凌彦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扬声道,“药还没熬好吗?”
凌冬颤巍巍地打开纸包,被忽然响起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白色的药粉一半入了药罐,剩余的都撒在了药罐的外壁和地上。
凌冬身子抖个不停,深呼吸两下,才勉强回道,“马上就好了。”
她用锦帕将药罐外壁上的药粉擦拭干净,再矮身将地上的药粉拢进锦帕里,连着锦帕扔进火炉里烧掉,然后才将药倒进药碗里,起身时,忽然想到什么,将手背贴上温度极高的药罐外壁上,她咬紧牙熬过那一阵疼痛,再将手拿开,手背上已被烫出了细小的水泡。
痛感越来越清晰,额角的汗珠滴落,砸在小水泡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细密的疼痛反而让她彻底冷静下来,心跳得没那么快了。
凌冬端着碗,目光落在黑褐色的药汤上,她想,她这辈子学武学琴都资质平平,没想到在毒杀亲父这件事上却这么有天分。
凌彦等得有些不耐烦,他本来就不是多有耐性的人,但看到端着药从门口走进来的凌冬,脸上沾了几道锅灰,眼神怯生生的,只好在心里叹口气,兀自将不耐烦都压回了胸腔。
凌冬走近,凌彦一眼就看到了她手背上的水泡,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你的一片孝心为父心领了,明日起还是让底下的人来做这种事。”
即便凌彦已经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凌冬眉眼间仍露出了几丝明显的怯意,凌彦心底生出几分不悦,凌冬自小就有点儿害怕他,哪像凌桑天不怕地不怕的。
每每遇到这种时候,凌彦就控制不住地要把凌桑拎出来和凌冬做一番比较。
凌彦接过药,发觉还有些烫,顺手搁在茶几上。
凌冬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好像用了极大的勇气才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爹爹,还是趁热喝吧,药凉了,效果就没这么好了。”
凌彦刚想说等会儿再喝,余光捕捉到凌冬眉间的一丝紧张,目光徒然锋利起来,他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端起药碗,碗沿刚触到嘴唇,忽然又移开放回桌上,“还有点儿烫。”
凌冬过去端起碗,轻轻得吹,待看不到热气了,才将碗捧到凌彦面前,“冬儿已经吹凉了。”
凌彦看她一眼,配合地接过碗,凌冬两手交叠放在腹部,左手拇指用力抠了右手手心。
凌彦目光微动,惊讶道,“诶!碗壁上沾的是什么东西?”
凌冬腿一下子软了,垂首盯着足尖,不敢抬头。
凌彦稳稳端着药碗,冷笑,“冬儿,你母亲鬼迷心窍联合白晋想要杀我,你虽然是她生的,也是她养大的,但为父一直以为你和你母亲不同,岂知,血浓于水,有些东西是生下来就带着的。”
凌冬嘴唇哆嗦着,“冬儿不……不知道爹爹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当然知道。”说着,凌彦用力将药碗掷在地上,碎瓷声吓得凌冬肝胆欲裂,一片碎渣高高弹起,恰好从她眼角划过,凌冬下意识闭眼,眼角现出一道细小的血痕。
酸软的腿已经无法支撑住凌冬轻薄的身子,她跌坐在雕花凳上,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灯盏,灯盏甫一落地,烛台上的焰火跳动两下,瞬间熄灭,屋子里顿时漆黑如墨。
急怒攻心,毒素再不受控,一下子爆发成势,凌彦感到浑身麻痹,喘不过气来。
黑暗里,他看到一个人慢慢向他走来,走到桌前,弯腰扶起了地上的灯盏,却没有点燃。
今夜无月,星辰黯淡,没有一丝光照进屋门。
凌彦大口喘气,激动唤道,“裴先,是裴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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