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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 范府的书房之中, 太医院方院首给范垣检查过了伤处, 又重新敷了药, 叮嘱道:“现在看来, 大人的伤恢复的很好, 幸而之前也没伤到了骨头, 否则的话就没这样顺利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范垣不语,只是慢慢掩起衣裳。
方擎一边收拾着药箱, 一边又道:“只是这一番的苦头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近来我看大人比先前清减了不少,还是要注意调养才是, 免得伤治好了, 却损了根本。”
范垣道:“多谢。”
方擎看看他淡然苍白的脸色,心中无奈。
方太医当然知道, 先前皇上遇刺, 范垣受伤, 偏偏新夫人又小产了, 范垣的心情可想而知, 可谓内外交煎。
而他的伤,虽未伤到骨头, 但这份生生撕裂皮肉之痛,也是几生几死, 当初料理伤口的时候, 连太医们都为之色变手颤,不敢轻举妄动呢,也亏得是范垣这样强悍的人,才能如此熬了过来。
方擎又不敢多说别的,只能勉强宽慰一两句罢了。
此时房门上轻轻给敲了敲,范垣道:“进来。”
门扇开处,走进来的却是琉璃,身后跟着小桃跟另一个丫鬟。
范垣本来面无表情,见琉璃进门,却立刻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紧张地走到跟前儿,把她双手拢住,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又忙引着她来到自己的椅子上坐。
琉璃因见方太医在场,不便如此就坐了,便轻轻推了他一下。
方擎惊讶之余,忙行礼:“参见夫人。”
琉璃本站在范垣身旁,范垣却偏要叫她坐下,琉璃正向着他使眼色,听方擎如此,便温声带笑地说道:“方大人好,又叫你跑了一趟,辛苦了。”
方擎忙道:“不敢,这是我分内之事。”
范垣瞥着琉璃,因她仍是站着,不禁面露不快。
琉璃暗中掐了掐他的手,范垣望着她含笑的样子,脸色才缓和了几分。
方擎身为太医院首,最会察言观色,洞察人情,见这般情形,知道自己成了不讨喜的蜡烛光,正早想出声告退,却听琉璃问道:“方大人,四爷的伤势不知如何了?”
方擎忙道:“刚才给四爷细细看过,伤恢复的很好,只是仍旧要留心不能随意动作,免得对于愈合有碍,另外……”
琉璃忙问:“另外什么?”
方擎陪笑道:“我看四爷最近清减了些,受这样的伤……还要好生调养才是。”
因方擎知道对范垣说这些话,他未必肯听,如今幸而琉璃亲自来问,便立刻抓住时机告诉。
毕竟……这位首辅大人谁的帐都不买,独独对这位小夫人是最为疼顾,她说的话,却比众人说一万句还有用。
琉璃果然说道:“多谢太医提醒。”又半是责怪的瞪了范垣一眼。
范垣便对方太医道:“你也该去了。”
方擎忙道:“是,那下官改日再来。”旁边的内侍过来,帮他提了药箱往外而去。
琉璃还想送一送,却给范垣握住手腕,琉璃只好说道:“小桃,送送方首座。”
方擎笑道:“不敢不敢,我是常来的,夫人万万不必多礼,告辞。”又向着范垣行了个礼,后退一步,方出门去了。
此刻书房里才又清静下来,范垣道:“这下你总肯坐了吧。”
琉璃缓缓落座:“方大人的话你总该也听见了,你要还不知道保养,这样面黄肌瘦的出去,人家不觉着你是受了伤,只觉着是家里的人薄待了你。”
范垣笑了笑:“我哪里面黄肌瘦了,就你会多心。”
琉璃低下头,略有些黯然:“这也怪我,是身子不争气,不然的话,一定得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好好照看着,也不至于让你这样……”
琉璃还未说完,范垣皱眉道:“更加胡说了!”
琉璃这才抬头看向范垣,求道:“师兄,给我看看那伤吧。”
自从那日受了伤,琉璃因自顾不暇,毫无精气神,原本担心范垣,可见他好端端地回来了,也不像是有什么重伤的,才把那份担忧放下。
那段日子里,痛不欲生的,自然有些忽略了范垣,又因范垣从不在她面前流露伤痛难熬之色,一应敷药、喝药等也都避开琉璃,是以琉璃竟不知他伤的如何。
只是近来琉璃渐渐恢复了,才隐约听闻范垣伤的很重。只是私下里问他,或者要求看看他的伤,范垣总会笑说无事,叫她不要大惊小怪,百般的推脱不肯。
这日听说方太医来,琉璃才故意选在这时侯来了,想亲自问问方擎他的伤势。
范垣却也知道琉璃此刻来的用意,又听她如此说,便道:“你又来了,都跟你说了只是点子擦伤,也值得你特跑过来一趟?方擎刚才都说了,恢复的很好,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琉璃拉着他的手,摇晃着求道:“我不管,我今儿一定要看。”
范垣叹了口气,顺势把她抱住:“好了,听话。不去看那没要紧的。倒是你,外头还有雪就跑了来,累不累?”
琉璃推开他:“不要跟我说这些好听的,我就要看。”
范垣一愣,琉璃道:“师兄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里明白,如果是小伤,你何必推三阻四,你只是怕我看了害怕担心,所以才一直故意往小了说。”说到这里,眼圈便红了。
范垣听琉璃已经看破自己的用意,心中酸楚,无言以对。
琉璃停了停,又道:“你可知道,那天我听说儆儿遇刺,慌张的很,可我虽然担心,却又明白,有师兄在,儆儿一定不会有事。”
“但是,”琉璃吸了吸鼻子,眼泪先掉下来,不禁哽咽道:“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有事。”
范垣怔忪:“师妹……”
琉璃道:“那会儿我听说你出了事,就像是天忽然就黑了一样。”一想到当时的那种感觉,琉璃不寒而栗,往范垣怀中靠了靠:“师兄,师兄,我那时候忽然很怕。”
范垣的眼角泛红:“你、你怕什么?”声音微微沙哑。
琉璃喃喃道:“我也说不清,只是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头也突然疼得厉害,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像是、像是濒死,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魂魄也不知道有没有。”
范垣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在范垣听来,却仿佛轰雷掣电。因为相似的感受,他也有过。
当初陈琉璃出事的那一刻,他的感觉,便如同琉璃此刻所说。
他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至深恋慕,没想到,今日却听了琉璃的真心话。
他本来也以为琉璃这一次受惊小月,是因为担心朱儆遇刺的原因,可此刻才清楚,他也是症结之一。
恍惚中,是琉璃叮嘱:“师兄,以后、你也不许有事,好不好?”
半晌,范垣回答:“好,我答应你。”
范垣终究没给琉璃看自己的伤。
正如琉璃所说的,他怕。
琉璃终究不比自己,他是男子,体魄也强健,且这一次伤着的只是肉身而已,但琉璃就不同了,这一番,可谓身心俱损。
虽然琉璃只是担心他的意,但方擎曾拿着镜子从后面给他照过伤处,那样狰狞可怖的伤痕,自己看着倒也罢了,要是琉璃看见……还不知如何伤心惊惧呢。
琉璃见他坚持,只得放弃,只不过从此后便打起精神,在饮食上着意调养。
殊不知范垣见她精气神一天好似一天,不再如先前那样郁结不乐,对范垣而言,琉璃的好,却像是治疗他身心的最有用的一剂灵药。
***
年后,朱儆因知道琉璃大好,便宣召她进宫相见。
琉璃正也惦记着这孩子,便把给他做的棉衣,还有一样小物件儿一起包好,带进宫来。
两人相见,朱儆瞧见棉服,又知道是琉璃亲手做的,喜不自禁,立刻穿了起来,又向着陈冲炫耀:“你看怎么样?”
陈冲笑道:“好的很,这颜色,大小,都很衬皇上呢。简直比尚衣局做的那些都好。”
琉璃听了这样违心的赞美,微微脸红:“其实早该送过来的,只是先前事多就耽搁了,没想到皇上长的这样快。”她打量着朱儆,眼神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抬手给他拉了拉衣角。
原来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琉璃所熟悉的,自然是之前还小的那个孩子,可如今朱儆已经九岁了,身量更是长的飞快,虽然琉璃已经暗中留意了尺寸,但是耽搁了这几个月,棉衣竟显得有些小了。
朱儆对上琉璃的眼神,心中一阵恍惚。
陈冲却又笑问:“咦,这里还有一样物件,这是什么?”
琉璃回过神来,此刻朱儆已快手快脚地把那样东西拿在手中,睁大双眼:“这是……这也是你做的,给我的?”
琉璃笑道:“是我做的,是第一次做,笨手笨脚的,皇上留着玩罢了。”
此刻朱儆手中拿着的,竟是个憨态可掬的小布老虎,炯炯精神的眼,头顶带王,两只圆尖耳朵,后面还有一根小尾巴,虽然手工很一般,但胜在圆头圆脑,带着虎气,又十分可爱。
朱儆惊喜交加:“好得很,我喜欢这个。”举着这小老虎,爱不释手。
琉璃望着朱儆穿着棉衣,玩着布老虎的样子,如此乖巧。
她本来极为欣慰的,但看着看着,突然有些不敢再看,就回过头去。
可就在琉璃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意外的身影,正站在殿门口。
琉璃一怔之间,看清了那人是谁。
乌发一丝不乱,银灰色的锦纹缎服,整个人气质十分的肃然,虽然容貌生得端庄秀美,却因为这偏肃冷的气质,让她看着比实际的年纪都要老上几分。
这来者自然正是废后郑氏夫人。
自从郑氏去了佛堂,琉璃就很少再跟她见面,只在先帝驾崩的时候,郑氏露过面,参与过一些礼制等事。
这会儿朱儆也看见了郑氏,他一愣之下,忙把手中的小老虎放低,又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郑氏却已经走了进来,目光从琉璃身上转到朱儆身上:“皇上安好。”
朱儆敛了些笑:“夫人怎么来了?”
郑氏微笑道:“我听说皇上身子不适,又不能去练习骑射武功,心里担忧,所以过来瞧瞧。”
朱儆听见“武功”两字,很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
郑氏又看向琉璃,微一点头:“这位是首辅范大人的夫人了?”
昔日还是姐妹相称,现在……琉璃垂下眼皮:“是。”
郑氏叹道:“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却并不多言,只又看着朱儆道:“皇上身上哪里不好?可传过太医了?”
朱儆明显搪塞:“先前还有些肚子疼,现在却已经都好了,不用请太医。”
郑氏道:“既然如此,皇上也该去练习武功才是,皇上这个年纪是最好的,一则强身健体,二则也多些文武双全的本事,若是白白地荒废,岂不可惜?”
朱儆因终于盼了琉璃进宫,如何肯去,何况他已经逃了数月的课了。
于是道:“今儿已经晚了,就改天吧。”
郑氏道:“本来我不该无礼,只是皇上从年前就不再习武练功,这样如何使得?”
当着琉璃的面儿,朱儆莫名地有些尴尬,把手中的小老虎挥了挥,丢给陈冲,又叫宫女来给自己脱衣,一边说道:“朕心里烦,不愿意去。”
郑氏皱了皱眉,忽然看向琉璃。
琉璃正听得发呆,一是不知道朱儆为什么突然间逃起课来,二是,万万想不到,郑氏居然竟跟朱儆这样的“熟稔”了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察觉郑氏在望着自己,琉璃转头,郑氏却又很快收回目光,仍是对朱儆说道:“既然如此,想必皇上是真的身上不好,还是速请太医来看看最佳。夫人觉着呢?”
最后一句,突然神出鬼没地又问向琉璃。
琉璃正为这奇怪的一幕而惊疑,几乎没反应过来是问自己。
突然看朱儆也望着她,琉璃才意识到:“皇上……”
才一张口,想到方才朱儆跟自己玩耍时候欢天喜地的样子,哪里像是个有病的,只怕这小孩子自己心里有什么算计。
何况从郑氏的言行之中,总透出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琉璃便道:“我如何敢说,这自然是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郑氏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不吱声了。
朱儆听了琉璃的回答,松了口气一样:“看吧,纯儿都这么说了……”突然发现自己的语气太过轻松了,便又道:“那少傅若在,自然也该是这么说。”
郑氏听他把范垣也抬出来,想了想,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敢说什么了,皇上且多保重龙体。”
郑氏夫人行了礼,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她看着琉璃,突然问道:“夫人可认得我是谁?”
琉璃很意外。
陈冲在旁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倒是朱儆说道:“她怎么会认得?她是第一次见到夫人。”
郑氏盯着琉璃看了会儿,方“哦”了声,这才去了。
琉璃目送她离开,心底惊疑。
朱儆却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是拿母后来压朕,就是拿少傅说事,真是头疼。”重新把那布老虎拿了过来,揪揪尾巴,扯扯耳朵,撒气似的。
琉璃很想问问他怎么跟郑氏如此熟悉的,又想到郑氏临去的那一问。也觉“头疼”。
想了想,琉璃走到朱儆身旁:“皇上,为什么几个月没有去习武了?真的是哪里不舒服?”
朱儆不回答,只是耷拉着头。过了会儿才闷闷道:“没有。”
琉璃还想再问,却见陈冲在旁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见朱儆坐在椅子上把玩那布老虎,有些出神似的,琉璃便转过身,同陈冲往外。
陈冲瞧了瞧里头没有动静,便悄悄地对琉璃道:“夫人,不要再问这件事了。”
琉璃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陈冲苦笑说道:“皇上的确几个月没有去练功习武了,至于原因,奴婢也不知道。只记得……是从年前那一次遇刺之后。”
微服私访后,范垣在府中养了月余的伤,而朱儆因给他护着,自然是毫发无伤。
但是因为猛地目睹了那些杀戮景象,朱儆毕竟只是个孩童,毫无预兆地被迫经历了一场生死,身体上虽然没有伤,心中如何,却谁也不知道。
那天去演武殿,才进内,望见几个正在演练的禁卫,不知为何突然失控似的大叫大嚷,转身跑了出去,从此再也不肯踏足。
琉璃听陈冲说完,自然也不明所以,便不再问此事,只道:“那位、方才来的那位、可是先前辞了凤位的郑皇后是么?”
陈冲点头,琉璃道:“她不是在一心念佛么?怎么居然……”
陈冲道:“这位娘娘,是因为担心皇上一个人在宫内,没有长辈照料,所以才这样行事的。”说到这里,又笑声道:“您大概还不知道?曾经礼部有人上书,请求皇上恢复这位娘娘的身份,让她做皇太后呢。”
这件事琉璃倒是隐约有些耳闻,只是没当回事罢了。
不知不觉到了午后,琉璃要出宫去了。
朱儆望着她,突然叫住。
琉璃止步等候,不知这孩子还有何事,听朱儆道:“纯儿,你、你看过少傅的伤了吗?”
“没看过。”琉璃摇头。
朱儆的眼神有些迟疑:“你没看过?”
琉璃虽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照实说道:“他不让我看,想必是怕那伤、伤痕难看,怕吓到我。”
朱儆却并没有笑,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我也听方擎说了,那伤口的确有些可怖的。那天我也亲眼看见,那伤,比我的拳头还大,血、血洒了半边身子。”
琉璃的脸色发白:“什么?”
这件事朱儆对谁也没有说过,就算之前见到了琉璃,也憋在心里,直到此刻她要走才有些忍不住。
朱儆道:“那天少傅护着我,自己却中了箭,有个刺客趁机杀过来,少傅就……”
眼前又出现那天范垣一手护着他,一边反手拔箭的场景,那一溜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飞溅,有几滴随风悄然落在朱儆的小脸上,当时他却毫无察觉,只在事后,才看见自己的领口身上也溅了几滴血渍。
这些话,范垣当然也从未跟琉璃说过,如今听朱儆自己提起来,却像是那支箭直接从自己的心头拔了起来一样,皮开肉绽。
琉璃看着朱儆,朱儆也看着她,母子两个人面面相觑,竟都没了声响。
又过了半天,朱儆才说道:“好啦,你、你回去吧,只是别跟他说、朕同你说了这些。”
琉璃点了点头,没有注意朱儆恍惚的脸色,只是转过身默默地出门去了。
琉璃出了大殿,随着小太监往外而行,心中只惦记着朱儆说的那遇刺之事。
正走间,前方小太监止步道:“郑侍郎。”
那人道:“是干什么去?”
小太监笑道:“送夫人出宫呢。”
琉璃自顾自想着心事,此刻慢慢抬头,对上郑宰思明亮的眼神,他仍是笑嘻嘻的,似一如往常。
郑宰思越过小太监走了过来:“这么可惜,我才进宫,你就要走了?”
琉璃定了定神,之前从养谦口中听说过,那次行刺里多亏了郑宰思带人及时赶到,且他自个儿为了保护皇帝也受了伤。
琉璃便轻声道:“郑大人好。”
郑宰思打量着她的脸,道:“你的脸色不大好,是怎么了?”
琉璃道:“没什么。”简单回了三个字,迈步要走。
郑宰思见她半低着头要去了,本能地想拦住她,但这青天白日,彼此又是如此身份,那手臂竟重若千钧。
眼睁睁地看着琉璃从身畔经过,郑宰思叫道:“喂!”
这一次,琉璃并没有止步。
郑宰思呆呆地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脸上的笑意也一寸寸的减少。
却正在这时候,有一道身影从身后跑了出来,竟是跟随陈冲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一眼看见他在,忙道:“郑大人在这里就好了,快进去瞧瞧。”
郑宰思重又笑道:“干吗失惊打怪的?”
“是皇上……”那小太监叫了声,又压低了声音。
那边琉璃本心无旁骛地要出宫去,只听到“皇上”两个字,才戛然止步。
***
朱儆并不在景泰殿,此时此刻,小皇帝人在演武殿中。
琉璃跟郑宰思赶到的时候,发现殿门口聚集着许多太监跟禁卫等,甚至陈冲也在。
殿门开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内。
见两人来到,陈冲忙上前。郑宰思抢先问:“皇上怎么了?”
陈冲见琉璃也回来了,忙回答道:“方才夫人去后,皇上突然来了这儿,大家都很高兴,以为皇上终于要习武了,谁知高大人才要教,不知怎么皇上竟惊怒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并把大家都赶了出来。”
先前陈冲想进去,谁知朱儆厉声尖叫,怒不可遏似的,吓得陈冲连滚带爬退了出来。
此刻高统领也走了过来,十分忐忑,看看琉璃,最后拉住郑宰思:“郑大人,不知是不是我冒犯了皇上,如果是,可真是死罪了。”
郑宰思道:“你做什么了?”
高统领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因为皇上这几个月都不肯练功,今日突然改了主意,我知道他最爱兵器,先前也特意叫人打造了一把小剑,想献给皇上让他欢喜,谁知道才拿出来给他看,皇上突然就……”
郑宰思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好意,又不是要行刺。不用过于担心。”
高统领松了口气,又苦笑道:“可知道我就是怕皇上以为我意图不轨呢,早知道就不献这个殷勤了。”
郑宰思听罢,道:“我去看看。”说着走到殿门口。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进殿之后,环顾四周,竟发现朱儆缩在角落里,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郑宰思愣了愣,喉头一动,把声音放得温和:“皇上,是微臣来了。”
朱儆并无反应,郑宰思脚步轻微,慢慢地走到了小皇帝身前,又唤道:“皇上?”
朱儆抬头,只看了他一眼,便叫道:“走开!”又叫:“护驾!”
刹那间门口响起了禁卫们的兵器抖动之声。
郑宰思心头凛然,这才明白高统领先前的忧虑。但也正是方才这一眼,让郑宰思发现小皇帝的脸上竟挂着泪痕,且满面惊恐。
向来足智多谋且又机变如他,此刻竟也没了主意,只忙道:“皇上别急,这里没有刺客。”
他本能地说了这句,却更是不好,朱儆大声叫道:“少傅,少傅!”竟从地上跳起来,拔腿要跑。
郑宰思见他身形趔趄,大为忧虑,忙要拦住朱儆。
谁知朱儆抓住他的手,用力咬了一口,趁着郑宰思吃惊的功夫,又往外跑去,殿门处众人看的分明,哪里敢拦阻,纷纷让开。
就在朱儆将冲出去的时候,有个人猛地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将小皇帝抱在怀中。
朱儆给人抱住,本能地乱挣起来,直到那人在耳畔低低说道:“儆儿,儆儿别怕!”
这却是个至为温柔的女子声音。
朱儆愣怔间,缓缓地抬起眼皮,却看见面前铺在地上大红色的黼毯。
那耀眼的红刺伤了朱儆的双眼,刹那间眼前所见仿佛又是那个遇刺的街头,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跟鲜血。
“护驾,护驾!少傅……”小皇帝带着哭腔叫了起来。
但不管他如何挣扎,那人却始终将他抱的紧紧的。
模模糊糊,朱儆只听到她又说道:“儆儿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少傅会保护皇上,郑侍郎也会保护皇上,连我……也是,儆儿,你仔细看看这是哪里?”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甜,又有一股让朱儆觉着熟悉而渴望的气息,令人心安的气息。
原本惊跳的心慢慢地镇定下来,小皇帝重新敛神,目光所及,望见门口垂手躬立的陈冲,高统领,以及众禁军。
没有刺客,没有杀戮跟鲜血。这是在禁宫。
“没事了,儆儿,没事了。”抱着自己的那个人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朱儆没有看她的脸,只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将她抱紧,鼻子酸楚:“母后。”
***
这天,琉璃并没有出宫。
得知消息后,范垣特来宫中探望。此刻朱儆已经喝了安神的汤药,琉璃自己陪着范垣出外说话,告诉了他今儿在演武殿内的事。
琉璃眼中泪光浮动,道:“儆儿是受了惊吓,所以这几个月都避着不肯去习武,只怕是因为听见呼喝声,看见兵器等等……会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
别人不知小皇帝如何,但毕竟知子莫若母。
在演武殿外,听郑宰思跟高统领说“你又不是行刺”,已经提醒了琉璃。
范垣皱眉道:“我也听说皇上夜间时常惊醒,只不过他不肯看太医,只说无事,我便没有在意。”
琉璃道:“你知道他虽年纪小,却性子倔强,虽然受了惊吓,却哪里肯说,必然是怕给你知道了后你会觉着他胆小,所以一直都瞒着不提。”
范垣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
行刺之事发生后,范垣重伤,又加上琉璃也出事,两个人对于朱儆自然就有些疏忽了。毕竟有惊无险,朱儆并未受伤,所以大家也都没有十分在意。
却哪里知道,毕竟那是娇养宫中的小皇帝第一次看见血肉横飞的场面,他的身体虽好好的,精神却受到重创。
假如琉璃还在宫中,不管如何,当然会第一时间安抚儿子,可琉璃非但不在宫里,当时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
直到今日,在琉璃去后,朱儆鼓足勇气前去演武殿,谁知几乎又陷入遇刺当日的惊恐之中无法自拔。
琉璃本担心范垣会有异议,谁知在听了她所说之后,范垣只道:“既然如此,那今晚上你就留下罢了,只不过,记得不要乱走动,不可有半点闪失。”
见他答应的这样痛快,琉璃不禁喜欢:“师兄,你可真是善解人意,多谢你。”
范垣道:“谢我什么?”
琉璃对上他的凤眸,一笑转身。
才要走,却又回过身来,她踮起脚尖,双手扶着范垣的肩,扬首在他的唇上轻轻地亲了口。
等范垣回过神来,她早已经翩若惊鸿地提着裙子去了。
***
而就在范垣同琉璃说话的时候,景泰殿中,郑氏夫人望着榻上的朱儆:“皇上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朱儆先前已经醒了过来,却仍是不肯承认自己是受了惊吓。
陈冲解围道:“太医说是略有点惊风罢了,不是大碍。”
郑氏道:“先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这样了。”
突然看见朱儆身边还搁着那只琉璃亲手做的布老虎,郑氏看了看,皱眉道:“皇上怎么把这种东西放在身边?”
朱儆歪头看了一眼:“朕喜欢这个。”
郑氏道:“皇上也大了,怎么好再玩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岂不知玩物丧志?且皇上原本还好好的,自得了这个,就发了惊风,外头的东西毕竟有些不大干净,不如扔了了事。”
朱儆惊愕,叫道:“不成。”
郑氏慈和地看着朱儆:“皇上又任性了,先前还叫首辅夫人留宿宫中,若是传出去,必然又有许多闲话了,这宫里其实别的什么人能住的?叫先皇太后在天之灵会怎么想?”
朱儆垂了眼皮,呆呆地望着那只丑丑的小老虎。
郑氏又道:“皇上跟大臣的家眷亲和,倒也是好的。只不过凡事也该有个度,做什么都不能逾矩过度,皇上觉着呢?”
因见朱儆不答,郑氏便道:“这个东西,不该是宫里有的东西,就先扔了吧。”郑氏说着,举手要拿朱儆手上的布老虎。
就在她的手指碰到布老虎的瞬间,朱儆道:“这个不能扔。”
郑氏一愣:“皇上……”
朱儆又道:“朕说,这个不能扔。”
郑氏脸色微变,连旁边的陈冲都有些惊疑。
朱儆抓紧那布老虎,转头看向郑氏:“就像是夫人所说,朕已经长大了,该如何的待人接物,我自然也知道。夫人说这个不该是宫里的东西,要扔出去,其实,夫人早也该不是宫里的人。”
郑氏听了这句,陡然起身:“你!”
朱儆道:“我不想对您不敬,早先母后在的时候,最常教导我的,就是对长辈们要敬重,那是因为母后一向慈仁,向来都将心比心的,觉着别人也跟她一样,都是极好的心肠。”
郑氏眉头皱起,望着朱儆。
小皇帝仰头直视郑氏双眼:“但是我却知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就像当年夫人还是皇后的时候,曾想认我在膝下……我想,假如那会儿夫人跟母后身份互换,她绝对做不出抢别人儿子的事。”
此时此刻,郑氏已经脸无血色:“你、你说的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朱儆缓缓地吐了口气,“夫人,不必再教我做什么。外头的事,有少傅教我,至于宫里,该给我的,母后已经全给了我。”
他看向手中拿着的布老虎,老虎睁大炯炯有神的眼睛,额头的王字是用黑色丝线绣出来的,格外精神。
无视郑氏铁青的脸色,朱儆笑了笑:“也绝没有人能取代母后,绝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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