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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祐摸了摸裴玉莲的发顶,他几个月不在,玉莲被照顾得很好,面色更为红润,头发也浓密漆黑了不少。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

裴玉莲有些不安,低声道:“哥哥,凤姑婶子叫你去吃晚饭。”

裴祐嗯了一声,却道:“你去吧,哥哥不去了。”

裴玉莲微微蹙眉,小声道:“那玉莲也不去了。”

裴祐道:“哥哥不饿,玉莲还小,还在长身体,不能饿着,快去吃吧。”

裴玉莲沉默了一下,点头:“哦。”

她出了院子,不一会儿却又回来了,还拿来了徐凤姑做的糕点:“哥哥,婶子说,无论如何都要吃点,这个糕点是婶子自个儿做的,很好吃的。”

“我晓得了。”裴祐道,“这几个月,你都住在婶子家?”他料想徐凤姑不会将裴玉莲一个人留在家中。

裴玉莲用力点头:“我跟婉姐姐一个屋。”

“那你便回吧,吃完饭不用再过来了。”裴祐说着,拿出一个荷包塞到裴玉莲怀中,“这个你先收着。”

“好。”裴玉莲也不问里头是什么,点点头应下。

等裴玉莲离开,裴祐关上院子门,点了灯,从他娘的屋子开始,一点点细心地打扫着这个他住了二十二年的家。直到夜半,他才将整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然后便坐在堂屋里,一夜到了天明。

姜婉一夜没睡好,本来晚饭的时候裴玉莲去隔壁叫裴祐过来吃饭,她还暗含期待,想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些许端倪。然而他却没有过来。

因为第二日还要去工厂,姜婉早早起床,带着姜谷去了工厂。工厂里陆陆续续还有人过来面试,姜婉便又留下了几个,让许成去把各地贴的告示撕了,不再招人。

姜婉巡查完工厂的情况,正准备回家去,谢承畴身边的谢安突然出现在工厂中,面色难看。

姜婉皱眉道:“怎么了?”

谢安忙苦着脸道:“回姜姑娘,罗纳他出事了!”

姜婉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谢安便道:“据回来的伙计说,他们回来的时候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船和货都没事,偏巧罗纳被海浪打了下去,他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他,只得先行回来了。报信的已经先到了,货还在后头。”

姜婉面色发白,她一直知道罗纳出去有风险,可当这一风险果真出现时,她却又无法接受。

“他们仔细找了么?”姜婉面色仓惶。

谢安道:“他们说是留下了一些人继续在找,但找到人的希望不大。海上没个落脚的地儿,就算会水的人掉水里也凶多吉少!”他跟罗纳玩得挺好,听到这消息,心里也难受得紧。

姜婉僵在原地半晌,茫茫然看向远方,那是罗纳出行的方向。

那个明明已经三十多岁,明明受尽了磨难,却依然天真善良的异国小伙子,就这么消失在海上了?

姜谷难过地说:“罗纳真的没了?”

姜婉沉默几秒,突然道:“不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找到他的尸体,就说明他还可能活着。或者是被路过的船只搭救了,或者是飘到了哪个岛上,总之他不一定死了。咱们安心地等一等,说不定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姜婉的话激励了姜谷,他连忙点头道:“对,罗纳一定还没死!”

谢安明知姜婉的话不过是自我安慰,可他也愿意相信罗纳还活着,便也应道:“没错,罗纳那金发小子,地府肯定不收的,保不准过几天就回来了!”

报完信之后,谢安便告辞离开了,姜婉带着姜谷回了家。罗纳之事,她虽忧心难过,可到底太过遥远,鞭长莫及,她只能指望着留在那儿搜寻罗纳的人能尽快找到他,或者真的如同她说的那样,他自己就回来了。

她不相信当了几年奴隶都活了下来的罗纳会轻易死在暴风雨中。

姜婉到家时还未到午饭时间,路上却遇到徐广海从裴祐家走出来,面色似乎有些凝重,又带着几分困惑。她往裴祐家院子里张望了一眼,谁知却看到裴祐站在院子中,也在看她。

她一愣,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裴祐出声:“姜姑娘,还请入院内一叙。”

姜婉握紧了拳头,转头对姜谷道:“小二,你先回去吧。”

姜谷看看姜婉,再看看裴祐,点点头走了。

姜婉走进院中,在裴祐身前三步开外停下,蓦地开口,浅浅一笑:“助之,你找我何事?”

裴祐望着姜婉,清秀的面容上古井无波,声音一如过去般好听,入了姜婉的耳却令她如坠冰窟:“姜姑娘,我与你的约定就此作废,从今日起,你我路归路,桥归桥,再不相干。”

姜婉呆呆地看着他。

裴祐眉目清冷,继续娓娓道来:“好在这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你我二人的约定,于姜姑娘也不会名声有亏,姜姑娘尽可以另觅良人。谢公子想必还对姜姑娘余情未了,我观他龙章凤姿,今后必定大有作为,姜姑娘若嫁于他,定然能富贵康健,一生无忧。”

“你说……什么?”姜婉呆呆地问。

裴祐耐心地说道:“我说,姜姑娘若嫁给谢公……”

“住口!”姜婉突然喊叫了一声,死死地看着他道,“你没有看你娘留给你的信吗?”

裴祐淡淡道:“我已看过。”

他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没再多解释,在姜婉听来,却是种再简单不过的讽刺。他或许不信那封信是他娘所写,或许即便信了,依然不愿原谅她。

她忽然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早该明白的不是么?在她答应帮他娘瞒着他的时候,她和他就会走到这一步。他是个孝子,她怪不得他会如此选择。

姜婉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最后看着裴祐道:“好。从今日起,你我再不相干,我嫁不嫁人,我要嫁给谁,都不用你再费心。今后再见,便当是陌路,谁也别跟谁再多说一句。”

她说完便迅速向院外走去,眼泪已然滚落。

裴祐在她身后道:“今日我便会启程去京城,姜姑娘不必担心。”

姜婉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扯起嘴角颤声道:“哦,那便祝裴先生前程似锦,荣华富贵在一身。”

她再未多做停留,快步离去。

第52章 5.30

裴祐当日就走了。

而令姜婉震惊的是,他走的时候,居然并未带上裴玉莲。

她与他一席谈话后不欢而散,回了家中便将自己闷在屋子里不肯出去,裴玉莲见她心情不好,便安静地陪伴着她。

后来,裴玉莲去了一趟她自己家,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脸的惊慌失措。

“婉姐姐,我哥哥,哥哥他不见了!我哪里都找不到他!他走了,他不要我了!”裴玉莲说着便哭了起来,晶莹的泪珠滚落,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茫然。

虽说姜婉此刻对裴祐也颇有怨念,但她还是安抚着裴玉莲道:“玉莲,你哥哥只有你一个血亲了,他不会丢下你的。说不定他去里正家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姜婉想,裴祐要走,总要把各种事情都处理好,再来带上裴玉莲,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

见裴玉莲实在是惊慌失措,姜婉只得带着她去了徐广海的家。可徐广海家中只有并没有裴祐的身影。

“表叔公,你见着裴先生了吗?”姜婉问。

徐广海叹息一声:“他走了,去京城了!”

姜婉皱眉道:“可是玉莲还在这儿……”

徐广海摇摇头:“他不会带玉莲走的。”

姜婉不敢置信:“裴先生不是会抛弃亲人,独自去享富贵的人。”

徐广海怜悯地看了眼被他的话吓到的裴玉莲,说道:“那也得玉莲是他的亲妹子才行啊!”

“表叔公,你这是什么意思?”姜婉吃惊道。

徐广海又是一声叹息道:“我也是今日才得知,原来裴先生并非裴铁柱和徐春英的儿子……”

“什么?这,这不可能!”姜婉不敢置信,“不是说,当初裴先生是春英婶子早产生下来的吗?”

徐广海叹道:“其实那一年,咱们村里的人可没有亲眼见到徐春英生下裴先生。那时候,徐春英身子很不好,铁柱后来就带着她在县城租了间屋子,好方便看大夫,等裴先生平安生了下来,他们才回的村子。且裴先生并非她亲生这事儿,还是徐春英自个儿在信里说的。”

“信?”姜婉吃惊道。徐春英不是眼盲吗,是怎么写信的?莫非是在眼盲前写下的?可当时无缘无故的,她为何要写下那样一封说明裴祐不是她亲生儿子的信?而且,徐春英她还认得字写得了信?

疑问太多太乱,姜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徐广海道:“是啊,那信还是裴先生拿来给我看的,他还拿了徐春英之前写过的手书,虽乱了些,确实是徐春英的字迹。真是造孽啊!”他突然又叹了一声。

“表叔公,信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姜婉焦急地问道。

徐广海道:“信里头说,裴先生并非铁柱和徐春英的亲生儿子,而是当时借住在他二人在县城住处的一个孕妇生的。当时铁柱不在,那孕妇先在徐春英的帮助下临盆,生的是个儿子,人却昏迷了过去,徐春英当时也要生了,她想要个儿子好立足脚跟,因此竟……竟然闷死了那孕妇,将那男婴夺走,尔后她果真生了个女儿,便调了包,在铁柱回去后说自己生的是个儿子,而那女婴,则被他们交托给了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妻收养。那男婴,正是如今的裴先生!”

徐广海说着便摇起了头,面上满是感慨。谁能想到呢?平常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徐春英,竟然能做出杀母夺子这等荒唐残忍的事!当时看了那封信,他真的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姜婉满脸的震惊:“这,这怎么可能?”

就算是从前对徐春英最不满的时候,姜婉也不觉得她是那种会杀人的穷凶极恶之人。就为了要一个儿子来站稳脚跟就杀死一个无辜的孕妇,这种事,徐春英真的做得出来?

“是徐春英临死前悔过了,才写下了那封信,否则谁又能晓得她过去是个怎样的人呢?”徐广海道,“可怜裴先生二十多年认贼做母啊!”

“裴先生他……都信了?”姜婉呆呆地问。

“若不是事实,谁会这么编排自己?裴先生又怎么会不相信呢?”徐广海道,“他跟我说,他这便回京城去了,至于玉莲……虽说玉莲无辜,但一看到她,他难免想起杀母之仇,他并不愿意为杀他母亲的仇人养育后代,因此玉莲他不会带走,让咱们把玉莲交给信得过的人养大。”

徐广海说着,又是怜悯地看了裴玉莲一眼。这个小丫头原本该跟着裴先生去京城当官家小姐的,谁知竟然会出这样的波折。其实,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若徐春英不说,谁又能知道这事呢?可大概是瞒了那个可怕的秘密一辈子,临终时她再也承受不住那日日折磨她的愧疚和痛苦,这才对裴先生说了真话。只是,可怜了玉莲啊。

徐广海的话,裴玉莲都听懂了,她大睁着双眼,喃喃地说:“我娘杀了哥哥的娘?哥哥不要我了……不,不会的,不会的……”

姜婉连忙抱住裴玉莲,柔声安抚道:“玉莲,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你先别信!晚点儿我们找你哥哥问清楚,他不会就这么丢下你走的!”

裴玉莲却双目呆滞,似乎并未听进去姜婉的话。

见裴玉莲这空洞毫无生机的模样,姜婉心里一痛,忍不住红了眼眶。此刻她心里乱糟糟的,徐广海跟她说的事,太让她吃惊了,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姜婉带着裴玉莲回到了自己家,将她从徐广海那里听到的事告诉了自己的爹娘和弟弟。她很清楚,这件事迟早会在山下村传遍的,到时候会变成怎样的说法谁也不知道,还不如她现在就告知家人最正确的真相。

只是……那真的是真相么?

姜婉想起当初她帮徐春英写完那封信之后,徐春英说要一个人静一静,便让她先离开了,后来她再去的时候,徐春英已经将信封好,厚厚的一沓。她还记得当时徐春英说的是里头有地契和房契,然而现在想来,里头应该还有徐春英后来摸索着写的信,就是那封裴祐给徐广海看的。

或许是那封信上所描述的真相太过残忍,徐春英当时才没有让她代笔,而是自己摸索着写完。

然而,在起初了解了那封信中内容的震惊之后,冷静下来的姜婉只觉得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诡异。

若徐春英当初能下狠手把一个刚生产完的孕妇给杀了,这会儿怎么也不会临死前说出真相吧?她原本是可以有一个当官儿子的,而她的女儿也能成为官家小姐。毕竟当时她对让裴祐考中科举当官有着相当强烈的执念,不会不在乎因此而带来的各种好处,即便那只是身后的名声。可她却偏偏做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在这种关键时刻说出了“真相”……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姜婉思索着,忽然灵光一闪,脑中冒出一个旁人听了必定会十分惊诧的想法。

她想,徐春英之所以写了那样一封信,恐怕也是为了裴祐的仕途着想!古代孝为先,官员家中死了父母,是要回乡守孝三年的,准确地说是整整二十七个月,就算原先是高官也不例外。皇帝是可以“夺情”,不让手下的得力臣子回乡守孝,但还是会被文人所诟病,事后也极有可能被清算。而裴祐不过刚当上探花,没有人会让他夺情,他必定得回乡守孝,而等他守完孝回去,黄花菜都凉了。

但现在,有了这所谓的真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原本徐春英是裴祐的娘,她死了,他当然要为她守孝。可如今呢?徐春英非但不是他的娘,还是他的杀母仇人,他怎么能为她守孝?不放鞭炮庆祝已是极为善良之人了。如此一来,裴祐就可以上京,正式开始他的仕途,满足徐春英的一切期望。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裴祐知道这事吗?他知道那所谓的真相,是他娘编造出来,只为了让他顺利走上仕途的吗?他是果真信了他娘的话,还是被他娘骗了?

姜婉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到底希望是哪种可能。如果裴祐果真信了,此刻他必定极为痛苦,养育了他二十多年,他孝顺了二十多年的亲娘竟然是他的杀母仇人,她难以想象此刻他该有多么绝望。而如果裴祐想明白了他娘的目的……那么只能说明,去了京城四个月,裴祐已经变成了她姜婉不认得的人,为了自己的仕途,他竟然能沉默着接受他娘的这种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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