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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宫娥唤素梅, 与平梅撞了个字。她现年十五, 刚刚及笄的年纪就被招进了宫, 她是个有心思的, 使了银钱进凤宫侍候皇后, 想攀那高枝头, 却是不想进来了好几个月也没见着那皇帝, 反倒是常常瞧见候在凤宫外的刑修炜。

刑修炜长相阴柔,因为去势的早,形容相貌有些偏向女子, 但第一眼瞧上去也是个俊秀的美男子。

素梅动了心思,虽知这刑修炜与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做了对食,但她想着一个太监有什么长情不长情的, 只要她能攀上他, 那自个儿能得些好处不说,最重要的是还不必伺候人。

端着手里的漆盘, 素梅往侧殿的方向去。

皇帝是个长情的人, 偌大后宫只皇后一人, 所以素梅基本每日里都能瞧见那恭恭敬敬候在殿外的刑修炜。

今日天热, 但刑修炜却依旧穿着一身厚实宽袍, 素梅站在回廊处遥遥瞧了几眼,只觉小腿处还疼的厉害。

管事宫女下手不轻, 素梅却依旧不服软,她觉得那平梅也不过就是在皇后娘娘讨了个好, 怎的就能得这般青眼。

“刑大人, 天色这般热,您怎么不进侧殿歇息?”素梅端着茶水上前,脸上略施粉黛,本就鲜嫩的年纪穿着一身水绿罗衫,更显青葱嫩色。

刑修炜垂着眉眼没有搭话,素梅放下手里的漆盘,捏着绣帕准备给刑修炜拭汗。

“啊,刑大人,您捏疼我了。”素梅被刑修炜猛地一下攥住手腕,疼的面色发白。

刑修炜看着阴柔,手劲却十足,素梅佝偻着身子,只感觉自己的手腕要被从中捏碎。

“这是怎么了?”平梅从侧殿内出来,手里捧着一碗凉茶。

听到平梅的话,刑修炜缓慢放开素梅的手,然后笑道:“无事。”

平梅看了一眼痛的伏跪在地的素梅,将手里的凉茶递给刑修炜道:“天气太热,吃口凉茶降降火气吧。”

说到这里,平梅叹息一声,然后又道:“小宫娥不懂事,交给管事宫女就行了。”

刑修炜端着手里的凉茶轻押一口,并未接平梅的话。

气氛有一瞬凝滞,平梅低头看了一眼小宫娥道:“凤宫容不下你了,收拾包袱去吧。”

“姑姑,姑姑我错了,求姑姑开恩,求姑姑开恩……”素梅面色惨白的磕头,却是不知这是平梅在救她的命。

“嬷嬷,带下去吧。”平梅端着身子站在那处,背脊挺得笔直。

一旁有老嬷嬷上前将素梅拖下去,素梅哭天喊地的声音凄厉而尖利。老嬷嬷一把捂住素梅的嘴,强硬的把人拽远了。

刑修炜依旧在吃着茶,脸上似乎还带着笑。

平梅站在一旁,神态有些惴惴不安。

庭院内有一如盖大树,长势极好,葱郁非常。正值午后,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树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哎呀,这可不能啄。”平梅错眼瞧见那小鸟要去衔美人蕉,赶紧上前阻止。

这是一株双色鸳鸯美人蕉,乃美人蕉中罕见珍品,整个宋宫内只此一株。所谓双色便是一片花瓣上有艳红与明黄两色各半,同株异渲,形如鸳鸯。苏阮最喜它,因为她觉得这红黄二色与她和陆朝宗十分相似。

“去。”抬手挥开小鸟,平梅小心翼翼的仔细瞧了瞧那双色鸳鸯美人蕉,见没甚损伤后才缓慢的吐出一口气。

刑修炜站在原处,视线所及之处是平梅捧着那株美人蕉的模样。

平梅长相虽不及苏阮,但却自有一番韵味,让人看在眼中极其平和,心神沉静。

刑修炜拢着大袖上前,站定在平梅身旁,“平梅。”

“嗯?”日头下,平梅一身肌肤被照的透白,她转头看向刑修炜,鬓发轻垂,搭在面颊上显出一抹娴静神色。

刑修炜伸手替平梅拨开那缕碎发,指尖轻抚过她的面颊道:“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强求。”

刑修炜的手上覆着一层薄茧,磨在平梅的脸上有些微痒。平梅往旁侧了侧身子,面颊晒得有些红。

“我,我并未不愿。”

“既是愿的,那为何瞧见这些个小宫娥你反倒还帮着?”刑修炜说话时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却不达眼底。

平梅神色一顿,她捏着手里的绣帕,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殿内传来响动,刑修炜抬手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太监帽,转身回到殿门口,片刻后,穿着龙袍的陆朝宗从内步出,神色餍足。

平梅站在原处行礼,瞧着刑修炜随在陆朝宗身后走远,手里的绣帕越捏越紧。

他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瞧不上她了吗?也是,她一个二十几岁的老宫女,怎么能跟人家鲜嫩的小宫娥比,所以这是在怪罪她将素梅随意发落了?

“姑姑。”管事宫女上前,将今次凤宫的账本递给平梅过目。

平梅接过账本,看了片刻后道:“将素梅送到刑大人那处。”

“这……”听到平梅的话,管事宫女的脸上显出一抹惊诧神色,她小心翼翼的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平梅摇头,捧着手里的账本进到内殿。

殿内,苏阮正靠在榻上歇息,身上搭着一条薄被,浑身肤色雪白,滑如凝脂般的像个玉人。

“娘娘,热汤备好了。”平梅放下手里的账本上前,轻声开口。

“嗯……”苏阮闭着双眸,软绵绵的应了一句,然后就着平梅的手从榻上起身。

平梅蹙着眉头,将苏阮扶进热汤内。

苏阮睁开眼眸看到平梅那副紧蹙眉心的模样,好笑的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道:“这是怎么了?这脸怎么皱的跟个七老八十的老媪一样?”

“奴婢无事。”平梅摇头,将竹篮子里面的干花瓣洒在热汤内。

苏阮反身趴在浴桶边缘,藕臂下垫着一层厚实巾帕。“你呀,就是性子太闷,什么事都不愿多说。”

平梅抿唇,犹豫半响后道:“今日,刑大人他,好似是生气了。”

“哦?”苏阮显出几分兴趣,一双柳媚眼睁大,直勾勾的盯着平梅瞧。

平梅面色微红,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与了苏阮听。

苏阮听罢平梅的话,笑着躺倒在浴桶边缘。“哎呦,笑死我了。平梅呀平梅,枉你平日里规规矩矩的做事干净清楚,怎么一碰到这情情爱爱就跟个二木愣子一样?”

凤宫内的大小事务皆要经平梅的手,苏阮平日里基本不管事,所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梅竟然对这些情爱东西这般迟钝。

“我告诉你,你送那素梅过去,刑大人不仅不会消气,还会愈发生气。”

“这是为何?”平梅抿着唇瓣道:“奴婢都顺着他的心意将人给他送过去了,他为何还不满意?”

“傻平梅,刑大人这是在吃闷醋呢。”苏阮把玩着手里沾湿的花瓣,纤白指尖捏在上面轻抠出几个月牙状的痕迹。

“若说吃醋,那也是奴婢吃醋。”他吃什么醋呀!平梅闷着脑袋,声音有些低。

那时她端着凉茶从侧殿门口出来,一眼瞧见正攥着素梅手腕的刑修炜,心里头闷闷的也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滋味。

“哦?我的平梅还吃醋了?”苏阮朝着平梅晃了晃脑袋,披散的黑发轻浮在热汤上,沾着嫩花瓣,漆发红花的尤其艳媚。

平梅垂眸不说话,只替苏阮披了一块巾帕在背上,“娘娘莫泡久了,对身子不好。”

苏阮但笑不语,手扶起一捧热汤散开,舒缓的靠坐下来。“刑大人跟在陆朝宗身旁久了,这脾性也沾了一二分,都是心里头狠的人。但只要他把你放在心尖上,那这辈子就错不了了。”

平梅上手替苏阮绞干长发,眉眼轻动。

翌日,天色微亮,小镜子就急匆匆的来寻平梅了。

“干娘,干娘……”

“怎么了?”平梅刚刚梳洗完毕,顺手推开房门。

小镜子面色焦急的站在房门口,一眼瞧见平梅便赶紧道:“干爹出事了。”

“什么?”平梅面色一瞬煞白,连什么事都没问就急匆匆的往刑修炜处跑去。

刑修炜作为东厂都督,在宋宫内专门有一院落。三进三出,幽静宽敞,尤其是夏日里,绿水凉棚的看着好不清凉。

“刑大人?”平梅一把推开主屋大门,看到躺在榻上的刑修炜。

刑修炜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身旁绮窗大开,暖热的日头照进来,更是衬得他整个人虚弱了几分。

小镜子随在平梅身后,抽抽噎噎的道:“昨日里还好好的,今日就病的下不来床了。”

“怎么回事?”平梅坐到榻旁,小心翼翼的给刑修炜擦拭了一下脸上的热汗。

刑修炜紧闭着眼眸,神色痛苦。

房门口,素梅跪在那处,浑身抖如筛糠。

刚才平梅进来的急,压根就没注意到房门口还跪着人,这会子她一眼瞧见素梅,猛地一下就站起了身,朝着她大步走过去。

“是不是你?”平日里平梅说话虽严苛,但却从来都没有这般歇斯底里。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素梅用力的摆着手,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干娘,你快去看看干爹吧。”小镜子站在一旁直跳脚。

平梅抿着唇瓣转头看向小镜子,“你先照看着,我去求皇后娘娘请太医。”

刑修炜虽是个都督,但却依旧是个奴才下人,这太医不是他随便就能请的。

“请了请了,是皇上亲批的。”小镜子慌忙拉住平梅的胳膊,“干娘,你还是快来看看干爹吧,干爹怎么都不醒,这都昏睡了好久了。”

平梅本就心里担忧,这会子被小镜子闹得愈发心焦。她踩着绣花鞋疾步走到刑修炜身旁,看到他干的起皮的唇瓣,赶紧端了一碗凉茶来用指尖沾了茶水给他润湿。

“干娘。”小镜子抹了一把眼泪珠子,急的不行。

平梅蹙眉,朝着他道:“你去外头瞧瞧太医来了没,还有那小宫娥,趁早打发去了。”

“哎。”小镜子应了,刚刚踏出房门,就被素梅一把给推开了。

“姑姑,姑姑你不能这样,我是刑大人特意招进来的,若是要走那也应该是刑大人打发奴婢走,轮不到姑姑。”

若说素梅一开始还有些惊惶,到后头便是趾高气扬了。

平梅还在替刑修炜湿着唇瓣,她听到素梅的话,突兀轻笑一声道:“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什,什么?”素梅惊诧抬头。

平梅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素梅,面色平静。“你能进这院子,是我让管事宫女给你带进来的,现下我让你走,你就得收拾包袱趁早的走,不然等到了走不了的时候,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平梅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素梅自然知道这人不能惹,但是她不甘心就这样把到手的机会拱手让人。

“姑姑,刑大人现下生死不知,奴婢在旁照看,您也安心。”放软了声音,素梅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

“闭嘴。”平梅瞪着一双眼呵斥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素梅喉咙一噎,她瞪眼看向平梅,“姑姑,待刑大人醒了找不见奴婢,姑姑也担得起吗?”

“担得起。”平梅缓慢开口吐出这三个字,就让一旁的小太监把人给拖了出去。

房门口,小镜子领着姚太医入内,脸上细密密的浸着一层薄汗。小镜子随在平梅身边有一年之久,从未见她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姚太医。”平梅认得姚太医,苏阮那处每日一次都是姚太医诊的脉。

“平梅姑娘。”姚太医拎着药箱进来,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刑修炜,面色一变,“这人是中了暑气了,怎么还在日头底下晒着?快点把人搬进去啊。”

姚太医一发话,小镜子领着小太监们赶紧就把刑修炜给搬到了内室。

内室里置着冰块,角落处有一冰鉴,绮窗上皆有芦帘遮挡,人一进去,瞬时就凉快舒爽了许多。

姚太医打开药箱给刑修炜诊治,平梅站在一旁,面色焦灼。

“无碍无碍,就是当心莫要再中了暑气。”诊治完,姚太医给刑修炜开了一些祛暑气的药方子,然后拎着药箱起身,“听说平梅姑娘要与刑大人成婚了?老臣在这处给平梅姑娘贺喜了。”

平梅神色一顿,然后回礼道:“多谢姚太医。”

姚太医笑眯眯的道:“平梅姑娘莫要忘了给老臣留杯喜酒啊。”

“自然是忘不了姚太医的。”平梅话罢,便亲自送了姚太医出门,片刻后返回到内室。

刑修炜幽幽转醒,看到站在一旁的平梅,神色还有些恍惚。

“怎么样了?”平梅俯身,抬手轻搭住刑修炜的胳膊。

刑修炜摇头,喉咙沙哑道:“水。”

小镜子端了茶水来,平梅小心翼翼的喂给他吃。

吃完了一碗茶,刑修炜这才缓过劲来。他抬手握住平梅的手,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能在临死前见上梅儿一面,我也是知足了。”

“什么临死,姚太医说只是中了暑气,过会子就好了。”平梅蹙眉,用绣帕堵住刑修炜的嘴,“尽浑说些什么胡话呢。”

“哦,原是中了暑气呀。”刑修炜叹息一声,似是有些遗憾。

平梅面色一白,“你还想怎的,要我当寡妇吗?”说的急了,平梅禁不住的红了眼眶。

“我是个太监,梅儿看不上我也是平常。”刑修炜垂眸,面容苍白,看上去意外的有些可怜。

“谁说我瞧不上你的,我,我是怕你瞧不上我。”平梅扯着绣帕,想起昨日里苏阮说的话,面色臊红,“素梅比我长的好看,年纪又比我轻,我想着你应当是欢喜的。但,但就算是你欢喜,她现下已经被我打发走了。”

“只有梅儿瞧不上我,我哪里会瞧不上梅儿,你打发那素梅来,我当是你不愿嫁我,拿了人来搪塞我。我怕你生气,也不敢直接打发了。”刑修炜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更是衬得整个人可怜巴巴了几分。

平梅面露心虚,觉得现下自己就跟个大恶人一样。

“梅儿,虽说我是个太监,但我也有情爱之心。”刑修炜从宽袖暗袋内取出一物递给平梅,“我只盼着我的梅儿,也能欢喜我。”

平梅低头看着刑修炜拿在手里的那朵双色鸳鸯美人蕉,一瞬时就白了脸,“这是皇后娘娘的东西,你,你怎么敢……”

“昨日里跪在殿外求了许久,娘娘才准的。”刑修炜将那朵双色鸳鸯美人蕉递给平梅,语气轻柔道:“我知道,你喜欢这花。”

平梅捏着手里的花,眼眶通红,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一颗颗的往下落。

“梅儿,我知道你喜欢这花,那你喜欢这送花的人吗?”

哽噎着声音,平梅突然一把抱住了刑修炜。“喜欢,我喜欢这花,也喜欢送花的人……”平梅一向不是个容易说出心里话的人,但此刻却觉得心口憋闷,有千言万语要说。

小镜子躬身退到屋外,小心翼翼的掩上房门。

屋外天气酷热,蝉虫却叫的欢喜,暖风沙沙吹过茂树,留下一阵清音回响。

刑修炜与平梅的婚事定在了七月初七。

那日本就是七夕,再加上这婚事,让原本就热闹的宋宫更是热闹了许多。

苏阮站在平梅身后正在给她梳发,平梅坐在梳妆台前,有些惴惴不安。“娘娘,还是让宫娥来吧。”

“就梳完了。”苏阮给平梅挽上发髻,手艺生疏的梳了一个妇人髻。

“真好看。”从花棱镜中看到平梅涂脂抹粉的模样,苏阮禁不住的笑道:“平日里你总是素面朝天的,瞧瞧,这一点上胭脂多好看?那刑修炜真是捡了宝贝。”

平梅面颊泛红,胭脂色更浓。

一旁有小宫娥送来凤冠霞帔,皆是苏阮让宋宫内的秀娘一针一线所制。替平梅戴上凤冠,苏阮伸手握住她的手轻抚,眼眶微红。“我的平梅也要嫁人了。”

平梅垂眸,反握住苏阮的手。

“我太高兴了,瞧瞧,这眼泪都止不住。”苏阮伸手抹了一把泪珠子,声音哽咽的叮嘱道:“若是那刑修炜敢欺你,你就来寻我告状,我让陆朝宗好好治他。”

平梅红着眼搂住苏阮,声音哽咽。

殿门口有喜婆叫喊,“吉时到了!”

苏阮笑着推开平梅,帮她补上胭脂水粉道:“大喜的日子莫哭,咱们要开开心心的出嫁。”

月上柳梢,穿着喜服的刑修炜前来迎亲。

刑修炜与平梅皆无高堂,陆朝宗与苏阮做高堂,看着那一对新人伏跪叩首,在氤氲的红纱笼灯下犹如一对璧人。

“送入洞房……”礼官高唱,众人哄闹着将新人送入洞房。

夜色渐浓,绮窗紧闭,那株被当做嫁妆移栽到了绮窗下的双色鸳鸯美人蕉含羞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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