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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龄经历两次宫变,很是知道自己冒着多么大的险,她的依仗也不过是卫善心中的善念,可她依旧一步步走进了甘露殿来,跪在榻前剖白身世。
若是卫善翻脸,她根本就走不出甘露殿,这些事她心中明白,也必然权衡过轻重,竟还能带着这支金簪,托人找进宫来。
卫善没想到会听见这么简单的理由,她一时动容,低眉看着椿龄,眉间这两年里淬炼出来的冷毅,一时融化开去,许久才对椿龄道:“我对你,并没有施多么大的恩德。”
她一向知道椿龄与颂恩相好,偌大个宫廷,宫人太监之间互相结伴,也是常有的事,她被关在小瀛州中,便有太监看中了沉香,让沉香与他结对食。
沉香肯了,若结对食还能多些衣食周全卫善,是卫善紧紧握了她的手腕:“你若去了,我便是饿死冻死,也绝不吃穿你的卖身钱。”沉香哭得伏在榻上,到底还是没去。
那是强迫,卫善绝不允许,当了皇后更不允许此类事发生,可那些两厢情愿的,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宫人到了年纪要放出宫去,便仿佛与丈夫诀别,有情宜些的,还会预备下银两,算是“嫁妻”。
七情所致,难言对错。
椿龄与颂恩两人相好,并未伤及无辜,也从未曾在人前露过形迹,卫善看二人多年不曾变心,便干脆放他们自由。
宫人到了年岁尚且能放还回家,太监不到老死不得出宫廷,借着京城生乱的时机,放了他们出去,两人多年积蓄,卫善又有赏赐,盘缠倒是不缺,只是两人说的都是京城口音,干脆还呆在京郊,再打仗也是京城最安稳。
先是在村中安下家来,颂恩原是太监,最懂得人情世故,跟村中人认了一门干亲,就算是归了宗,修补了院墙屋瓦,添上些家什,还特意拿出钱来,给椿龄打了张妆台。
颂恩就化名宋恩,先在村中落脚,跟着便由保长领他去村长那儿录下谱来,顶了远方亲戚的名头,在乱世里淘换了个身份。
他识得字读过书,又对过去讳莫如深,时候一长,村中人渐渐觉出他就是京城本地人氏,并不是外头来的,这几个月中京城里获罪的官员这许多,看他年轻轻生得好,又有文采,村里人便当他是家中遭难的官宦子弟。
先是几个人猜测,跟着阖村皆知,对宋恩愈加客气几分,还有人捧了几个鸡蛋,半罐粗盐,两三节腊味,非要将自家的小儿郎送到他家里来,跟着宋恩读书。
宋恩本来百般推辞,他自己是在内舍监中学的书,这些儿郎往后要正经科举,怎么能让他来启蒙。
可他越是推辞,村中人便越是觉着他出身高贵,连同他的夫人,也是一样,说话细致温柔,做得一手针线,还有人瞧见她能拿笔写字,除了官宦之家,哪里还能再找出这样的人来。
宋恩只得叹息着答应了,只说自己颇识得些字,不敢论圣人言,学些三百千还是可以的,自三字经开始教起,学到千家诗便算完,后头的孔孟,是再不敢教导的。
如此两年,宋恩椿龄踏踏实实过着日子,给村中儿郎授课,赚不了多少银子,只是添个人望,宋恩还从京城里接了书来抄录,偶尔也替村中人写写书信门联。
椿龄添了织机,跟着村中妇人学起了织布,她自小生在宫廷,又擅长针线,织出来的花纹总要更巧更鲜亮些,日子倒也悠然。
只是年岁渐大,还没有孩儿,两人商议着不如去善堂抱养一个来,抚孤院里总有合适的,抱一个女孩儿再抱一个男孩儿,兄妹两个正可作伴。
今儿是两个人商量定的日子,宋恩到了城中,先将抄下的书稿交给书肆,再去抚孤院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椿龄瞒着他进了宫,把这事向卫善合盘托出,也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卫善的手上,听见卫善这么说,伏地又是一拜:“高抬贵手四个字,人人皆知,可有几人做到,娘娘这抬抬手的恩德,却是奴婢一世难修的福分。”
“你进宫来,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主意?还是颂恩也知道?”卫善转着那只金簪,阳光投进冰纹梅的窗格,映得她面上明明暗暗。
椿龄心中苦涩,低头道:“他不知道,不论如何,求娘娘看在奴婢以诚相告的份上,饶了他的罪过。”嘴唇颤抖,身子也跟着打抖:“他到抚孤院去了,我们想收养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这么说来,颂恩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卫善倒也猜测得到,颂恩本就心思细密,虽寡言少语,心里却是极明白的人,若他知道了,必不会许椿龄进宫来。
卫善手里握着金簪,一时不知要拿她如何是好,是将她推到台前,叫世人皆知南朝帝姬是个西贝货,还是放她归于田野,只当这事是件传说。
卫善抬头看了看窗外,这会儿正是秋日里太阳最好的时候,有太监宫人抱着保儿在院中玩耍,不时便能听见他咯咯笑声。
卫善回过头来,对椿龄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想必颂恩还在等你回家,这会儿不走,再晚可就赶不上做饭了。”
椿龄方才止住了泪,听见这一句,又泪似泉涌,伏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来,喉咙口哽咽:“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无以回报,从此晨昏祝祷,盼着娘娘多福多寿。”
卫善手中握着那只嵌红宝的梅花金簪,看上一眼说道:“这是你母亲给你的记认,想必陈家该是知道的,我要留下做个记认。”
人证放走了,物证总要留下,究竟与南朝是结盟还是为敌,也得有个说法。
椿龄最后看了那金簪一眼,目中虽还流泪,嘴边却露出一丝笑意来,她目中留恋,却又如释重负:“自母亲给我金簪,我便日夜不能安眠,如今娘娘取走金簪,就算是我再世为人了。”从此不再是大夏的嘉合帝姬,而是京郊村中的宋娘子。
卫善心中慨叹,叫了一声沉香:“去寻两套婴孩手镯脚镯来,给椿龄的孩子。”
沉香守在帘外,依稀听见几个字,却也不真切,她自知什么事该听,什么事不该听,听见卫善这么说,还颇觉得古怪,椿龄分明是跟颂恩在一起了,哪里还会有孩子呢。
可她依言行事,当真去寻了两付婴儿手镯来,看卫善的意思是要厚赏,捡了两付金子重些的,放在织锦的荷包里,递给椿龄道:“娘娘疼你呢。”
椿龄望了卫善一眼,最后又给她磕了一个头:“娘娘的恩德,奴婢日夜不忘。”她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走不出甘露殿,谁知卫善竟这么容易就放她走了。
青霜在殿外探头探脑,看见椿龄出来,脸上又是哭过的样子,问她道:“这是怎么了,见着娘娘就这么爱哭?”
椿龄抹一抹泪,冲青霜笑道:“一时感慨,这才哭了。”回身去望甘露殿殿檐角上立的那只金凤凰,“天下再没有娘娘这么好的人了。”
青霜“扑哧”一声笑了:“怪道娘娘赏你呢,这些日子不见,你的嘴儿倒甜起来了。”依旧还是坐着青霜的车出了宫。
青霜非要送她回去,椿龄怎么也不肯:“夫家待我极好,看见官家马车倒要生事。”
青霜这才罢休,可还是抿了嘴:“你既能进城来,往后便多来看我,你丈夫要是欺负你,你也有娘家人!”说着叹口气,“你不知道,当夫人没趣儿的很。”要是早知道当官夫人是这个样子,还不如跟着卫善当侍婢。
椿龄笑着应了,青霜替她雇了一辆车,马车夫看见是官家,哪里敢怠慢,椿龄依旧还抱着包袱回到村中,这里头是她几件干净衣裳,便是当阶下囚,也总能清爽几日。
邻人见了她,指着农舍道:“宋先生才刚回来,不见娘子,到处寻找,娘子去寺中求子,怎么也不知会先生一声?”
椿龄抿唇一笑,伸手理了理发髻:“是我忘了。”
宋恩正呆呆坐在屋中,他一看柜中少了两件衣裳,便知道椿龄依旧还是进宫去了,什么求子,村人相信,他怎会不知内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怔间听见竹门声响,抬头看见椿龄回来,顾不得自己跛脚,冲出屋去,一把握了她的手:“你……你可是……”
抖着声儿想问,却不信她进了宫还能回来,不住揉着自己的眼睛,椿龄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看他衣摆上都是尘土,相必是在村中寻了她一路。
对他笑一笑,推了他一把:“家里还有几个鸡蛋,你去邻家讨些葱来,夜里咱们摊香葱鸡蛋吃。”
宋恩眼中热泪未收,将椿龄从上到下看过一回,胡乱点头,眼睛紧紧盯着她,一步步向门边退去,撞在竹门上,这才笑出声来:“好,好,你待着,我去要葱。”
邻人隔墙听见,已经摘了葱,在篓中摆着,碧绿绿的喜人,不等宋恩进门,便把葱递递给他:“先生拿好,不够再来取。”到底想要打听打听:“娘子这是去哪儿了?”
宋恩许久才答了一句:“回娘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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