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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溯近来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但朝暮居外的防卫并未撤下,她也依旧不能外出,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这里。

天气愈发寒冷,三九一过,便入了腊月,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略晚,柳凝看着雪如轻絮般落下,无声地覆在亭台楼阁的玉瓦之上,檐角边缀着的铃铛,也被雪色掩盖起来。

阿嫣看到下雪,似乎有些兴奋,穿着珊瑚红色的锦衣小袄,在雪地里滚起了小雪球。柳凝看着她玩了一会儿,然后也在她身边蹲下,将拳头大的雪球上下叠起,用红豆当作眼睛、枯枝当作双手,搭成了一只小巧可爱的雪人。

阿嫣爱不释手,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喜悦,柳凝也忍不住逸出笑意,摸了摸她发上的两只丸子。

不远处一阵“沙沙”的踏雪声传来,打断了这温馨的场景。

柳凝看到深色的蛟纹靴,在平整的雪地上踩出一连串脚印,目光慢慢往上,看到景溯青衣玉带,踏雪来到她的面前。

他肩头罩着一件水貂裘,鸦青色的绒毛簇在他的颈间下颌处,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微微垂下,与柳凝的视线对上。

景溯命婢女将阿嫣带走后,朝柳凝走近一步。

柳凝站起身,随手扫落斗篷上的雪:“殿下怎么来了?”

“今天是腊月初二。”景溯说,“你过生辰,是不是?”

柳凝一怔,随后笑了笑:“好像是今天来着。”

过生辰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自从家祸之后,生辰对柳凝来说便是可有可无:柳家虽收养了她,但总归亲疏有别;而嫁进卫府后,由仇人为她庆生的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她差点忘了自己的生辰……没想到景溯却记得。

“谢谢殿下还记挂着。”

“孤也不是刻意记住的。”景溯移开了目光,“只是偶然听人说起,这才过来瞧一眼罢了。”

他轻描淡写,柳凝却知实则他是言不由衷,却也不戳破,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临湖水榭:“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水榭三面环湖,湖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阑干上亦是积了雪,柳凝与景溯坐在石桌边,桌上摆着一只红泥火炉,炉芯燃着小火苗,正温着一壶杏花酿。

杏花酿是淡酒,不醉人,柳凝倒了一杯饮下。

她饮了一盏酒后,脸边很快泛起桃花色,淡淡的,景溯见状,伸出手指,对她比了个“三”。

“只准喝三杯。”

“殿下真是严格。”柳凝低低地笑了一声,“今天可是我生辰,难得高兴。”

“也就是看在你生辰的份上,否则一杯都不行。”景溯睨了她一眼,“你很高兴么?”

“嗯。”柳凝点点头,又饮下一杯,“其实过生辰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我高兴,是因为殿下来了。”

景溯:“……”

他看着她巧笑嫣然,略微恍神,但很快将心收回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样谄媚的话,你还是省省吧。”景溯说,“光凭这,是打动不了孤的。”

“这可是真话。”柳凝弯起唇,温柔地看着他,“你找不到比这更真的了。”

十数年来,这个生辰她最高兴。卫家已倒,不必虚与委蛇,不必强颜欢笑,憎恨厌恶的人都不在眼前。

至于身边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算不算喜欢。

但一定是不讨厌的。

他知道她的过去,见证了她对卫家的复仇,陪伴她到了现在——没有人还会像景溯这样了解她,也没有人会像景溯这样,用心记挂着她的生辰日。

柳凝看着他的侧脸,有一种他们认识了很久的感觉,然而事实上,距他们初识,只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多么奇妙。

景溯只许她饮三杯,她把最后一杯喝完,玉盏倒扣在桌上,头偏了偏,发间簪着的环佩步摇轻撞,叮咚作响。

“殿下……”饮了酒后,柳凝的声音微哑,“殿下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景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你的本名?”

“不错,‘柳凝’二字,本不是我的名字。”她说,“我其实叫……”

她凑近了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景溯听到她轻轻说了三个字,神色微动,似乎有些怔忡,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很好听的名字。”他说,“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我降生之时,也如今天一样,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柳凝神情悠远,轻声回忆着,“曾听母亲说,我出生那日,父亲很是高兴,信手画了一幅寒梅雪景图,并提笔写下‘新雪初降,琴瑟和鸣’,纪念我的出生,也纪念他们举案齐眉……后来,便从这句话中取出两字,作为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景溯说,“你的父母感情一定很好。”

“是的。”

柳凝对幼年之事,记住的不多,但仅凭微末的印象也知道,她的父母,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妇,郎才女貌,情深意笃。

“他们本该终生相爱,白头偕老。”柳凝轻叹,“可惜最终被奸人所害。”

“但如今,你已报完了仇。”景溯把玩着手里的酒盏,“卫家除了卫临修,其他人都死绝了……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报完了仇?

柳凝还不太确定,她原本也以为,卫家覆灭,报仇的事也就一了百了……然而,事情却好像还没有结束。

就像一棵枯死的树,卫家只是在地面之上露出的树干,而地下还缠绕着错综复杂的根系,十三年前的旧事,到如今变得扑朔迷离……未查明的真相、卫穆口中的幕后之人,还等着她去查清楚。

“以后要做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柳凝微笑,“不过左右我也离不开这里,以后,便长伴于殿下身边,为殿下活下去好了。”

景溯怔了怔,半晌,伸出手,落在她的发间。

“孤不要你这样。”他缓缓道,“孤不想看见你为了别人而活,或是为了过去而活着……你不觉得这样很累么。”

“阿凝,你该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本心而活着。”

他好像有很久没这么唤过她,而语气,也是难得的认真与温和。

柳凝原本不过是编话哄骗他,此时却怔怔的,思考仿佛停滞,脑子里仿佛也下了一场大雪,空茫茫一片白。

不知何时他们彼此相拥。

耳边是簌簌雪落声,她头埋在他身上柔软的貂裘毛里,感受着他怀里的温热,闭上了双眼。

原本准备好的无数谎话,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第78章 重新开始

湖面上泛起一阵寒风, 穿堂而过,柳凝睁开了眼。

她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景溯, 景溯也低头看她, 最后慢慢松开了手。

杏花酿温在红泥炉上,冒着丝丝白气, 柳凝静默半晌,问:“殿下不再记恨我了?”

“……”景溯给自己倒了一盏杏花酿, “你想多了。”

柳凝轻轻一笑:“殿下总是言不由衷。”

景溯面色微沉, 放下玉盏朝她看过来, 柳凝没等他开口, 又道:“今日是我生辰,殿下送我的礼物呢?”

“你还好意思问孤讨要?”景溯微微挑眉, “之前拿一支曲子来敷衍孤,还指望孤会跟你礼尚往来?”

他说着,拢了拢衣袖。

其实为她备好的生辰礼, 就藏在衣袖里,带了过来, 却偏偏并不想给她。

景溯盯着柳凝的表情, 不过她看上去并不怎么失望, 只是弯起唇角:“那支曲子, 我只弹给殿下一人听过……那可是我独一无二的心意, 殿下原来不喜欢么?”

他自然是喜欢的, 只不过不想当着她面承认罢了。

柳凝又说:“既然殿下没有准备生辰礼, 那么,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作为补偿么?”

“你要孤放你出去?”景溯问

“不。”柳凝摇头, “我只是想,能在新年的时候,到外面的街市上逛一逛就好。”

这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要求,景溯答应了。

他们又在水榭边坐了一会儿后,景溯起身,离开前从袖中取出一支卷轴,放在柳凝面前。

“给你的。”他说,“生辰快乐。”

他说完,就匆匆离开,柳凝还没回过神来,他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看见水榭外静静飘落下来的雪。

又是这样……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面前的卷轴打开。

是一幅画,从笔触上能看出是他亲手描摹,画上是一片杏花林,粉白娇嫩的花簇在枝头,四周云雾缭绕,一只白羽黑颈的鹤,喙间衔着一枝杏花,张开翅膀停落在花林间。

是羽鹤衔花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头无尾,当时讲给景溯听时,他分明表示不喜欢……却最终还是记在心里面,将她所言描绘下来,然后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柳凝指尖轻轻抚摸着画卷,唇角不自觉扬起,随后又渐渐平了下去。

她当时跟景溯说,鹤衔花的故事,是没有结尾的——但,其实是有的。

在她刚开始说起那个故事的开头时,结局就已经很清楚地浮现在了她的脑中。

素女对人间男子动情,天律却将两人分开,素女化身为白鹤,衔着最初相见时的花枝,去见男子,并落下身上的一支鹤羽。

男子拿着花枝和鹤羽,做了一场两人厮守的美梦,然后梦醒,他再也记不起任何与素女有关的事情。

素女消去了他的记忆。

然后她回了天上,向天帝请罪,闭关修炼二百余年,再出关时,那凡人早已不知过了几世轮回,而素女也未再去找过他。

前尘种种于她,不过是命里需历的一场情劫。

这场情劫历完,此后便应当恪守太上忘情之道——却不是因为天条严苛,而是因为,她有她应尽的职责。

神女司掌万物生灵,受万民香火供奉。

又怎能因为区区情爱,便将肩上的责任悉数卸下。

神也好人也好,与情爱相比,往往还有些事情更加重要,被等待着去完成。

柳凝觉得这结局合情合理,只是当着景溯的面讲出来,恐怕是有些煞风景。

她目光又重新落在鹤喙衔着的那枝杏花上,浓墨重彩入眼,忽然有些想知道,在景溯的眼里,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不过他是怎么想的,终究也是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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