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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在欢喜尊那里受了少许惊吓, 天香公主在被救出以后,身体后知后觉地给出反馈, 让她小病了一场。

云渺之找大夫过来看过, 还开了几次药方。只是,或许是因为在临海城呆得水土不服的缘故,天香公主这场小病拖拖拉拉, 竟然到现在也没有痊愈。

叶争流推开房门的时候, 正见赵玉浓坐在窗边,单手支颌。

美人水润的目光悠悠望向窗外, 却并无一个固定的落点, 好似心随浮云来去一般。

公主秀美如云的满头乌发尚未挽起, 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和裙摆, 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动人的光泽, 又反衬得天香公主脸颊苍白。

叶争流的手附在门框上, 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大概世人都有那么一点恶劣的爱好,遇到一块平旷无垠的白雪之地,就想要上去踩两个脚印。所以才会喜闻乐见高傲者的低头, 冰山般的高岭之花融化、目中无人的神祇为了爱情跌下凡尘……

正如同叶争流从前好奇过, 解凤惜这样春睡海棠似的人物, 从前穿着玄衣司那身禁欲制服的模样——顺便说一句, 叶争流还对明如釉那样淡入云雾的美人, 打扮成了一个红色暖水壶似的那个新年念念不忘。

此时此刻的天香公主, 也是这样。

从叶争流见到赵玉浓起, 公主便一直艳丽得像是百花之中最为骄傲的花王。赵玉浓的气质兼具牡丹的大气高贵,以及高山寒梅似的清丽绝尘。

当这样的一个美人黯然临窗,空对云天之际, 便有一种花凋花谢, 行至末路一般令人屏息的美。

这一刻的天香公主,美丽得无可复制,美丽得我见犹怜。

叶争流暗暗在心中摇头,加重力道敲响了那扇门扉,还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下。

赵玉浓这才听到响动。她后知后觉地寻声望去,表情也随之发生变化,方才那一刹那的脆弱和迷茫都被她好好地收了起来。

若不是叶争流很确定自己见到了什么,大概会以为之前的那一幕,都只是她的错觉。

“争流你来了?”赵玉浓笑着招呼道。

叶争流也笑一笑,拉开椅子,在赵玉浓身边坐好。

她大概知道赵玉浓在为什么事情感到忧愁——实际上,她今天来找天香公主,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赵玉浓单手拢着自己的头发,神情里含着一抹赧然,显然对自己一时懒得梳妆,却正被叶争流看见一事感觉很不好意思。

她小小声地对叶争流说道:“今日起来晚了,争流你等一下,我进去梳个头发。”

叶争流点头,任天香公主转进了屏风后,随口问道:“对了,渺之她人呢?”

自从云渺之带着赵玉浓回来以后,她们两个便一起住在同一间院子。

黄三娘曾经就此事和叶争流提了一嘴,问她这种待客之道会不会有问题,叶争流只答了一句没关系。

就叶争流所知,云渺之白天除了练剑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和天香公主呆在一起。

现在赵玉浓在此处,那云渺之人呢?

“渺之去找向将军了。”天香公主的声音隐约从屏风后传来,“渺之毕竟不通人情,往常对向将军有些失礼之处……他们两个以后还要共事,所以我特意给向将军备下了礼物,希望将军不要介意。”

叶争流:“……”

叶争流干咳一声:“那个,大师兄应该不会介意渺之的失礼。”

“那也不太好呀。”

赵玉浓的语气略带无奈:“向将军是当世英雄,人人敬仰。我和渺之都知道将军心地宽宏,从不计较小节,只是怕别人看了,会滋生些不该有的误会。”

叶争流:“……”

叶争流沉默了一下,觉得别人有没有误会她不知道,但赵玉浓多半是对向烽的性格有什么误会。她委婉地说道:“别人见了……可能还觉得挺爽的。”

赵玉浓:“???”

不等赵玉浓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叶争流就用另一个话题带开了此事。

叶争流脸上的谑笑之意渐渐淡去,转而浮现的是商讨正事时的严肃。

此时两人间隔着一面屏风,叶争流背对那扇绣了寒梅曳地的纱屏,正色问道:“玉浓,你想回去吗?”

赵玉浓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片刻之后,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头发简单地绾起了一个发髻。

“回梁国吗?”

叶争流点头:“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人质。我当初日赴千里赶往欢喜神域,不是为了把你扣在临海城不放。

渺之也一样是我的朋友,如果渺之愿意,我甚至可以让她跟你一起走,只是……”

赵玉浓抬起卷翘的长睫,回视叶争流的神情平静而镇定。

“只是。”赵玉浓重复道,似乎对叶争流接下来要说的话早有预料。

无论天香公主之前在想什么,她都一定已经在屏风后面调整好了所有状态,从身到心的。

“只是,如果有一天我对梁国开战,云渺之不可以加入战局。”

叶争流一字一顿,极慢极慢地说道。

——她说出来了。

当叶争流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在屋中落定时,无论是叶争流,还是赵玉浓,两个人似乎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真是的。”天香公主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姿态端庄。

她轻声抱怨道:“我还一直在想,你究竟会不会来和我说这些话呢。”

叶争流摊了摊手,诚实道:“如果你哥哥没有那么快就监国上位,我或许过很久也不会说这些话的。”

梁国和沧国并不接壤,而梁国的国君,也就是天香公主的父亲,他虽然才能平庸,但为人却并不昏虐。

在叶争流看来,之前的梁国面对的最大问题,无疑是玄衣司和欢喜观的信仰侵入,还有教派之间彼此的矛盾。至于其他的嘛……至少在这个比烂的时代里,梁国国民的幸福度已经在及格线以上了。

所以,究竟是否要拿下梁国,叶争流对此的态度一直在模棱两可之间。

地盘不是越大越好,征服的国家也不是越多越好。

这就像是一个人或许可以同时身兼三职,但是当他想要兼任的职务达到四个、五个甚至更多,而这些工作没有一项是挂衔虚名时,分./身乏术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事。

太阳底下无新事,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叶争流见过太多一统天下,又在百年里亡了江山的故事。

说白了,开国皇帝几乎人人手中握着一支铁军,趁着征战尾声一鼓作气,攻进王城,占据地盘,这都是容易的。

但在以后的统治之中呢?民心不定、风俗不一、政策没有安抚和偏向、资源也无法统一分配……

很多时候,当地图上的疆域化为一体的盛极之际,便已经为往后的衰败埋下伏笔。

追溯到叶争流最早产生野心的那一刻起,她的目的就是希望百姓都能过上平静的日子,而不是想要当一个一统天下,留名史册的千古帝王。

说白了,叶争流计划着要打宋州和郑朝,是因为这两地民不聊生;要打淳州和燕国,是因为它们之前就和楚国有过夺城的旧怨——近来突袭黑甲营那事,燕国和郑朝还各自往小本子添了一笔。

至于夏国和梁国,这两个国家,一个风俗习惯大不一样,一个国民生活还算平静满足。叶争流没打算一口吃个胖子,她认真考虑过属国的问题。

她当初甚至鼓励着天香公主拿到了鹤鸣山封地,还帮她筹谋划策,出了不少对付玄衣司和欢喜观的主意。

虽然叶争流这么做的目的,包含着部分“政策试点”的意味,却也有更长的计较和考量在里面。

但现在梁国太子登台,梁王和王后生死不知,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我原本想着,你的哥哥为人平庸不堪,而玉浓你就不一样。”

叶争流摩挲着白瓷的茶杯,一点一点说出自己最早的计划:

“天香公主是梁国的骄傲和珍宝,国中上下对你多有敬爱,你的名声一直很好。如果我能自立为王,拿下宋州,势力范围和梁国接壤,又明确地表示出对你的支持,那么……或许你也可以得到继承权,取代你的哥哥成为成为新的梁王。”

然而时机不等人,谁也没有想到,平庸的太子搞起内斗来倒是一把好手。

他先是回身一竿子把自己父母捅了,紧接着又反手把自己妹妹卖了,时局翻车太快,让叶争流深感猝不及防。

赵玉浓静静听着叶争流的讲述,她略略低头一笑,像是回忆起了当初叶争流千里迢迢来到公主府上,她们一起重聚并且共度的那些时光。

“我还记得争流你当时鼓励我拿到鹤鸣山……是我不如你,我掌握鹤鸣山后便心满意足,竟然一点也没有往后面想。”

“只是立场不一样……毕竟太子他是你的哥哥,却只是我的一个陌生人。”叶争流叹息着回答道。

叶争流抬起头来,正视着赵玉浓,而赵玉浓也正在此时坚定地回望。

从进到这间屋子里以来,叶争流第一次称呼赵玉浓为“公主”而不是“玉浓”。

她不再叫天香的名字,转而叫出她的政治身份,像是认真地开启了一场谈判那样。

“公主,我这里有两个选择给你,如果你都不满意,也可以试着提出第三个。”

“第一个,我派人护送你回梁国,云渺之也可以跟你一起回去。或许你会回鹤鸣山,或许你会回梁王宫,你可能选择和你的兄长相斗,也可能决定避其锋芒。

总有一天,我会拿下郑朝,也拿下宋州。到那个时候,如果梁国的掌权人还是你的兄长,我会考虑挥兵西上。

但如果掌权人是你,你也确实有那个能力,那我们还可以像今天这样,坐下,派出使者,面对面的一条一条谈。”

谈交流、谈商贸、谈援助、谈留遣使,也谈从属。

在这个设想之中,叶争流没有提到现在已经被架空隐形的梁王和梁后,天香公主也一样没有提。

因为谁都知道,假如一个太子选择对他的父亲出手,并且还成功了,那他就不会也不该给自己的父亲重新翻盘的任何可能。

这甚至无关太子的才华,只是一个继承人必要的政治素养。

天香公主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一小会儿,转而问道:“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选择,公主你留在这里。”叶争流轻声说道。

“你的兄长得位不正,梁国上下人人皆知。留在我这里,我会打出天香公主的名号,抨击他对上任梁王犯下的罪行,借给你兵也借给你将。

十年之内,我承诺让你一举归朝,扣押叛逆,一雪前耻,成为新任的梁侯。梁国自此归在我的麾下,但在公主生前,我不会把公主调离故土。

而你的继承人则需要归京,但他或她仍可以享有梁地食邑,继承梁侯的名号。”

“选择一个吧。”叶争流轻叹道,“我并不着急,你可以好好想想,在三天内给我答案。”

对于天香公主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故国、父母、亲情、责任还有一眼可望的前路坎坷。

它牵系了那么复杂的情况,甚至值得思考到地久天长。

而这个问题,对于叶争流来说也是一样。

一地的兴衰,一国的兴亡,这个议题足够严肃,不能指望用感情轻描淡写地涂抹过去。

赵玉浓毕竟是梁国公主,而叶争流也毕竟是沧国的新王。

公主有着公主应该承担的责任,沧王亦然。

天香公主撑起下巴,她目光微散,看起来竟然和叶争流刚刚进屋时,注视着天边浮云时的神情一样。

过了一小会儿,不知道想起什么,赵玉浓突然笑了。

“在我从小到大听闻的所有谈判之中,大概只有这场谈判的条件最为宽松吧。”

听见这个回答,叶争流也笑了笑:“因为,抛开所有立场不谈,毕竟我们还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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