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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启航后全速航行,遇风靠岛,逢港补给,终于在十二月底驶入琼海,望见了星罗。
星罗一州十八岛,因地处大兴最南端,气候湿热,夏长冬短,海上终年通航,无飓风大浪不休市贸。
舰队驶入星罗港口这日是十二月二十二,灶王节将至,海上船舶相接,物货浩瀚,往来交接,络绎不绝。
巳时一至,海上响起一串号角声,号声高亢嘹亮,乃铜角独有之音。铜角是官号,民船禁用,一闻号声,海市上便知有官令到了。
官府昨日在港口贴出了告示,今日帝后大驾乘宝船入港,巳时至午时,海上休市。
此事早已有迹可循。
三日前,龙武卫、左右骁卫、勋卫、武卫、威卫、虎贲等兵仗羽卫、禁宫侍从浩浩荡荡地抵达星罗,驻于广林苑。广林苑乃宣宗时期所建,规制虽略低于行宫,但苑内也是宫室台榭极多,玉阑宝柱、柳锁飞桥,锦石缠道,林壑茂密,宣宗皇帝南巡后,此苑便设作官家园林,民不可入。皇家仪仗入驻广林苑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帝后大驾将至。
三月的时候,魏大帅奉旨率舰队出海演武,朝廷与大图正在商议的贸易航路因此暂时禁行,这一禁就禁了大半年,前阵子从岭南来的商队称洛都宫中失火,天子驾崩,叛军生事,连通云州镇阳县、鄂族庆州及岭南大边县的贸易市镇已空,年底这批物货怕是最后一批了。又说因大图内乱,凤驾有险,圣上御驾亲征大图,前线至今未闻捷报。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亲征百日有余,一去杳无音信,民间岂能不慌?加之海师演武大半年了不见归期,年关将至,坊间难免有些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
就在这关头,兵仗羽卫忽于三日前抵达星罗,官府贴出告示,证实帝后大驾今日将乘海师宝船从海路归来!
前线大捷,帝后归来!一时间,流言散尽,星罗百姓奔走相告!
自宣宗后,星罗已有三百余年未接驾过了,海港至广林苑路上的客栈食肆、茶楼香铺、戏院歌楼一日之间被抢占一空,今日天刚破晓,海港附近的长街上就挤满了百姓。
当今圣上幼年登基,权相摄政,外戚专权,忍辱筹谋二十余年,一朝亲政,先治军权,后革士风,广开言路,励精图治!短短数年,士门臣服,学子拥护,贤者称道,百姓安居。当年,谁也没想到,昏君竟是明君,大兴国祚六百余年,江山一分为二之后,还能迎来一位兴国明主。
当今皇后更是位奇女子,从仵作之女到一国之后,当世人皆叹她已立于荣华之癫时,她竟再征属国,复国执政,以女子之身入主神殿,任一国神官,掌半国之政,可谓千古第一人!
帝后分离长达五年之久,而今夫妻重聚,携手归来,谁人不想一睹风采?
铜号声一鸣,兵仗清道,马踏长街,星罗骑军策马而来,战马披甲护额高骏威凛,精兵面容冷肃甲胄森寒,驰骋之势如龙入港,所到之处喧声消寂。仪仗紧随兵仗之后,由星罗刺史、总兵为引,大纛华车导驾,星罗文武尽列其中,旗阵中穿插着身披重甲精兵角士,帝后乘坐的玉辂由出使大图迎接凤驾的使节团驾引,驾士簇拥,宫人相随,御林十六卫护驾,阵势浩大如海。
仪仗行入港口的同时,海上鼓号声起,八十一艘战舰扬帆出海,舰船高如城墙,白帆相接,海上顿时辟出一条帆路来,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有舰队现出,初如鸟群聚于苍穹,再似岛屿坐落一方,当舰队如崇峰高楼般驶入眼帘时,海上号角齐奏,战鼓雷动,万千将士呼声震天,“恭迎陛下,吾皇万岁!恭迎皇后,娘娘千岁!”
宝船上以号声为应,海港上,百官宫侍、兵仗羽卫闻声而跪,叩首山呼。
海市船上凭栏眺望的商贾船手、挑夫背夫,岸上翘首张望的星罗百姓,闻此声势亦纷纷叩首。
这一跪,谁也瞅不见帝后大驾了,只是有好事者偷偷瞄着驶过的舰队帆旗,当初魏大帅出海时,点的是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百余艘,而今归来,似乎少了一艘护洋舰……
谁也不知这是看花眼数岔了,还是出了何事,就只见众舰护着宝船自迎驾帆道上驶过,依次靠了岸。
船一靠岸,宫人们便引华毯而来,自玉辂前一路引至艞板、舷梯,而后跪于栈桥两旁,高呼迎驾。
日高风清,帝后相携而来,星罗刺史、总兵率一州文武跪候多时,只见华毯之上山河锦绣,帝后自山河中来,衣袂如霞染尽万里河山,裙裾青青远胜天高海阔。
一声平身,慵懒矜贵,星罗文武高呼谢恩,却无人敢起——帝后未登玉辂,平身不合礼制,且跪了个把时辰,腿已麻了,平身只怕会御前失仪,但不平身又有抗旨不尊之嫌,究竟是该起还是不该起?
正当星罗文武急出满头大汗时,忽听皇后开了口。
“刚下船,又要乘车,能骑马吗?”皇后嗓音清冽,携霜捎雪,侵人肌骨。
“年后回京路上再骑,可好?”帝音懒散,却消了几分矜贵,添了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和煦化寒,挠人心脾,“娘子昨夜操劳,怕是骑不住马,为夫以为,乘车好些。”
此话压得低,偏偏风也低人也静,入得四方耳中,众臣顿时身子一绷。
气氛沉寂了半晌,皇后冷哼一声,恼道:“骑不住马便骑不住,骑得住你就是!”
说罢,云袖拂过,人径自朝着玉辂去了。
刺史、总兵伏于驾前,身子紧绷,大汗淋漓,闭着眼默念——听不见!听不懂!
噗!
不知是谁不怕死,竟笑了声,有耳尖的听着像是魏大帅的声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圣上淡淡地瞥了眼魏大帅,似恼未恼,紧随皇后而去的步伐甚急。
玉辂前,使节团众臣高呼:“臣等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凤驾启程当天洛都宫中忽生变故,王瑞等人几乎是被大图龙武卫半遣半护着回国的,三个月来,听说凤驾遭北燕帝所劫,听说神甲军不救凤驾反奔鄂族,听说御驾亲征涉险,听说帝后登船而返……由惊转怒,由怒转忧,由忧转喜,其中心情实难言说。一收到海上传来的圣旨,众臣就弃车骑马,马不停蹄,赶到星罗那天,马跑死了几批,骑马的人腿都磨破了皮。
此番随行的人中还有小安子和彩娥,二人见到帝后皆喜极而泣。
这一路太坎坷,暮青几度以为回不来了,今日重逢,倍感亲切,不由目光一暖,问道:“其他人可安好?”
小安子道:“回娘娘,崔老夫人前阵子病了一场,驾不得快马,只能乘车慢行,约莫要晚些日子才到。”
暮青一听杨氏病了,面色登时一沉,问道:“病了怎不养着?可好些了?”
彩娥答:“回娘娘,郎中说是忧思所致,一听闻娘娘平安,老夫人就大好了。娘娘放心,车驾有骆小爷护卫,老夫人身边还有崔公子和香儿姑娘服侍,应无大碍。”
杨氏在盛京都督府时就服侍暮青的饮食起居,一路相伴,已有六七年了,不说亲如母女,也是亲如家眷。杨氏的性子,暮青是知道的,她要来,哪是彩娥等人劝得住的?人没事就好,这些人在神殿陪她度过了三年寂寞的日子,今日虽未能齐聚,得知人都安好,她便安心了。
只除了……
暮青神色一黯,那只编着彩络的发辫一直在她怀里揣着,查烈离去已近三个月,也不知这孩子走到哪儿了,可还安好?年节将至,今年没人为他添衣编发,陪他打猎守岁了。
暮青沉浸在忧思里,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掌心传来暖意,她一转头,便望进了一双含笑带忧的眸里。
步惜欢也不问暮青在忧思何事,只是含笑相伴,将她的手牵得紧。
所谓病去如抽丝,这两个月在海上,他们朝夕相对,她尽心为他调养身子,他也想方设法地抚慰她这段时日饱受煎熬的心。他着实被那日那句“我走”惊着了,总怕她担着事不说,日日察着她的神色,生怕一转身,她便会不见了似的。这段相互治愈的日子仿佛是上苍给他们的补偿,而今,他们的一喜一怒都牵动着彼此,无需言语都能察知对方的心意。
暮青不希望太多人知晓呼延查烈回大辽一事,以免消息传扬出去,路上节外生枝。她将眼帘一垂,喜怒忧思谁也难测,步惜欢便懂了,说道:“岸上传信比海上便捷,会有消息的。”
是何消息,谁的消息,话里只字未提。
“嗯。”笑意重回暮青眼底,她瞥了眼王瑞等人,瞅了步惜欢一眼——使节团众臣见驾,他也不宣起,打算晾人多久?石沟子镇一事,是大哥与她的决议,不怪王瑞等人不劝诫。
步惜欢随之望去,目光转凉。
王瑞等人察觉气氛有变,急忙伏低请罪,“臣等疏于劝谏,致凤驾涉险,有负圣命,罪该万死!”
暮青未求情,她知道步惜欢不会降罪众臣,他若有此心,怎会准王瑞等人驾引玉辂?
果然,步惜欢懒洋洋地道:“你是有罪,你儿子倒是好样儿的。此番出海演武,他勇攀北燕使船,助魏卓之烧了船,令北燕名将陈镇葬身海底,替萧大帅和五万萧家军报了血仇,算是立了大功。朕可不愿当着有功将士的面儿问罪其父,你就沾一回你儿子的光吧!”
王瑞愣了愣,随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大帅魏卓之身后跟着个小将,面颊黑黢黢的,眼神藏锐,神采英拔,不细看,都快认不出来了。
时隔五年,父子重聚,因隔着帝后大驾而不便相认,只能遥遥相望,各自噙泪。
王瑞耳畔忽然便萦绕起天子当年之言——朕就不信,跟在一群忠义之士身边,会磨不去纨绔之气,练不出儿郎血性来!说不定他日归来,他真能给你光宗耀祖。
他膝下只得这一子,年少时欺霸市井,甚不成器,实未料到,从军五载,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王瑞几乎止不住热泪,颤巍巍地呼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步惜欢未应声,只是扫向王瑞身后那一干长叩不起的臣子,倦倦地道:“今日乃是皇后回国的大喜日子,朕为皇后讨个吉利,都平身吧!”
此话即是赦免之意,众臣喜出望外,急忙谢恩,“臣等谢主隆恩!谢皇后娘娘福泽!”
暮青心中发笑,这人本就没有问罪臣子之意,偏要当众恩威并施。王家父子一文一武,父乃朝廷言官,子乃军中后生,虽品职尚低,但乃可造之才,再历练个十来年,待其而立,或至不惑,必成朝廷中坚力量。今日与其说是笼络王瑞,倒不如说是施恩其子,步惜欢的眼光一向放得远,至于笼络群臣之心,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今日星罗文武、百姓皆在,四面是眼耳口舌,他妥妥地得个仁君之名,还往她脸上贴了层金,论权术,这人真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娘子请入辇。”这时,步惜欢的声音传来,暮青望去,见他已入了玉辂,正伸手过来,自车内笑吟吟地望着她。
忽然,一阵鸟鸣传来,穿云破风,瑞气袭人。
暮青仰头望去,见青空万里,海鸥盘旋,日色清风皆使人醉。
她展颜一笑。
五年了,终于回来了。
*
凤驾归来乃举国盛世,年关将至,帝后驾临星罗,召见星罗文武诰命自是难免。翌日便是小年,召见之事便择定在了这天。
小年这天,五更时分,广林苑外便落满了轿子。星罗刺史齐居简、总兵王靖、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六品以上文武百人自东门而入,往宝箓宫侯驾。各府的诰命、敕命则自西门而入,入集芳宫侯驾。
延祥宫中,小安子和彩娥率太监宫女们服侍帝后晨起,步惜欢一转身,见暮青盛装坐在妆台前,彩娥领着宫女们正为她正冠,那铜镜里的容颜只略施脂粉,便似霏霏霜雪中孤放的一朵寒梅,天地皆寂色,独此一枝香。
她不喜脂粉,偶施薄黛,总令人移不开眼。看着朦胧的天光和铜镜中那泛黄的容颜,他不禁有些恍神儿,她真的回来了吗?此后岁岁年年,再不分离,就这么晨昏相伴,白首不离吗?
暮青感觉到步惜欢的目光,转头望去,只见他立在窗前,两袖拢着天光,腾云相绕,瑞龙护从,矜贵无匹。他本不爱瑰丽之色,却偏爱为她披这身红袍,仿佛披了这身红袍,便会被红尘网罗在凡间,求一世执手,相伴不离。
当初在海上,她真的以为要失去他了,这些天,每当晨起时看见他,她都无比感激那些逝去的亦或远行的人。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不知看了多久,步惜欢笑道:“美。”
暮青道:“你抢了我的话。”
步惜欢笑了声,随即走到妆台前接过了彩娥的差事。
彩娥笑着领宫女们退去了一旁,小安子抱着拂尘守在殿外,眼睛端量着天光,却不提醒时辰。
步惜欢一边帮暮青正冠一边叹道:“这才刚下船,为夫就开始怀念在船上的日子了,真想此生日日都与娘子弈棋作画,游历河山。”
暮青道:“退休之后倒可成行。”
步惜欢苦笑,那可还有好些年呢,“今日晌午设宴,晚上无事,你我共度佳节可好?”
“好。”
“为夫想念娘子的手艺,娘子可愿下厨?”步惜欢笑问,暮青待会儿要召见命妇,晌午还要同臣属用膳,他舍不得她操劳,不过是看她答应得痛快,忍不住逗她罢了。
“好。”
“听说今夜有庙会,不如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行。”
“那不如把替子宣来,召见之事由他去,你我这就去市井走走可好?”
“也可。”暮青笑了笑,她自然看得出这都是戏言,也就陪着他演。
步惜欢果然笑了声,“娘子从前甚严,如今事事纵着为夫,倒叫为夫受宠若惊了。”
暮青道:“此后余生,我都会宠着你。”
这话可不像戏言,宫女们低着头,无不觉得面颊发烫,连步惜欢都愣了愣,随即吟吟一笑,眸波之柔胜过了初生的晨光。
“那回宫后,朝事改作三日一开可好?这些年为夫勤政,着实疲累,如今娘子回来了,你我也该过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步惜欢得寸进尺,毫无去意。
暮青见这人没完了,瞥了眼大亮的天,脸色一沉,说道:“望陛下莫要恃宠而骄。”
步惜欢长笑一声,愉悦至极,这才道:“晚上无事,把下船前那盘残局摆一摆吧。”
这句才是真的。
“好。”暮青应了。
步惜欢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门,往宝箓宫召见星罗文武去了。
彩娥领着宫女们重新来到暮青身旁,一番整衣正冠之后,暮青也起身出宫,前往集芳宫召见命妇。
帝后之间的小日子,就在这晨时的几句闲话间,细水流长。
*
星罗冬短夏长,冬日温暖如春,从无严霜。集芳宫外遍植天下名花,琼林幽翠,姹紫嫣红,宫内玉梁雕栋,鲜霞堆锦。
辰时一到,凤尊驾临,从天刚破晓就在宫中侯驾的诰命、夫人们急忙离席叩迎。
宫里遍铺梨木地板,上覆盘金织毯,皇后自锦绣团花中行来,雪裙玉带,云袖锦帛,行路间裙裾锦帛覆于毯上,若繁花堆雪,从无严冬的星罗忽然便添了几分清冽寒意。
命妇们纷纷伏得更低了些,少顷,凤尊入座,内侍宣唱,命妇们依品级见礼。今日是节庆日子,又逢凤尊回国,地方官妇能觐见皇后乃是难得的荣宠,故而参拜之礼甚是繁复,百十来个人,人人一番“妾身某氏,几品诰命、敕命,父兄、夫君官职及族氏分支,请皇后娘娘安”的话,便费了一个多时辰。
礼毕之后,上首传来一道清音,“平身吧。”
皇后嗓音清冷,令人闻之不由心神一醒。
命妇们谢了恩,依序入席,坐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望向上首。
只见皇后盛装而坐,云堆雪簇,金冠为冕,此冠不及凤冠华美,不及珠冠秀丽,不见翠玉堆锦,不见团花锦蹙,只以鎏金步摇为缀,天光洒来,金光耀目,端的是尊贵冷肃,风姿拔群。这等风姿气度着实不似女儿家,偏那容颜是多少女儿家争比不得的。
今日命妇觐见,又逢节庆日子,皇后这一身行头未免清素了些,但谁也不觉得不衬场合时节——天下之大,能加冕的女子,当今皇后可是千古第一人。她不单单是南兴皇后,她是大图神官,是鄂族神女,执掌半国之政,提点一国刑狱,她做了这世间多少女子不敢想、敢想也不敢为的事?
这些年,岭南商队运来了大图的丝茶百货,带来了不少从大图商人口中听到的消息,皇后娘娘在大图执政的这三年,废黜酷法,兴农治涝、拓通商路、督办诉讼,临行那日,万民相送,百姓携老扶幼,哭拜于长街道旁,那场面可谓千古难见,真给女子长了脸面。
命妇们一边畏惧着凤尊威仪,一边怀着好奇之心,宫中气氛暗涌,皇后端起玉盏,云袖遮了半张容颜,袖上若隐若现的金凤昂首一展,步摇在垂首之间一撞,金辉逼目,冷声慑人。
气氛一窒,宫人们鱼贯而入,为命妇们换上了新茶,众人急忙谢恩,垂首品茶。
暮青趁此间隙望向下首,目光落在一人身上——萧芳。
两人已有多年未见,昨日一到广林苑,暮青便想去镇国大将军府见见萧芳,奈何步惜欢担心她舟车劳顿,魏卓之又急着回府见媳妇儿,昨日便未成行。
今日一见,萧芳一身二品诰命的行头,花团锦簇,倒将一身霜冷之气掩去了几分,人也比当年圆润了些。
感受到暮青的目光,萧芳抬头望来,二人目光一接,眸中皆带着笑意。
暮青道:“看样子,你在魏家过得不错。”
命妇们循声望去,见皇后正与魏夫人说话,两人之间的情谊,众人也是耳闻过的。听说当年皇后扮作男儿入朝为官,官拜江北水师都督,曾闯入官妓所,把魏夫人强赎回府,拜堂成亲,此事也是惊世骇俗。
正因为魏夫人与皇后交情匪浅,又是萧大帅之后,颇得将士们与星罗百姓的敬重,在府里又有魏大帅宠着,日子过得羡煞人,只除了……无子。
“劳娘娘挂念,妾身一切都好。”萧芳欠着身答道。
“嗯。”暮青应了声,望着外头道,“前些日子在海上,脚不沾地的,好不容易靠了岸,坐着甚乏。听闻广林苑乃宣宗时期所建,景致不俗,不妨出去走走。”
此话听着寻常,却暗含体贴之意。
这一殿命妇今日皆盛装而来,三更梳妆,五更方能到广林苑,候驾候了一个时辰,见礼又是一个时辰,午时有大宴,少说也要一个时辰,若是一直这么坐到午后,怕是谁也受不了。萧芳不良于行,今日到场的人中还有几位年事已高的老诰命,出去赏景,谁有内急,可悄悄退下,谁想松口气,也可寻人闲谈几句,比在殿内谨守着礼数要好得多。
官家妇人皆是精明人,一听便解皇后之意,心中不由惊奇:见皇后是个清冷的人儿,以为性情必然孤傲,不料竟如此心细。
午膳摆在玉津园内,从集芳宫中过去,沿路有藏春门、灵嬉园、柳锁飞虹、碧水洞天等景致。此时已过巳时,命妇们伴着凤驾漫步园中,几位老诰命为皇后说着景致与苑中旧事,凤驾虽只是应几声,瞧神态倒也听了进去。
逛了片刻,众人一抬眼,只见前头垂柳成林,一座仙桥自红花绿柳中拔地跃起,雁柱阑楯,形似驼峰,气势峻拔。皇后走上飞桥临高远眺,雪带云袖乘风而起,青空澹澹,日高风清,这柳锁飞虹之景忽然便生了灵气,命妇们立在桥尾不敢扰驾,却见桥头奔上来一个小太监。
宫人禀道:“启禀皇后娘娘,星罗文武已伴驾往玉津园去了。”
暮青闻言淡淡一笑,说好了午时开宴,到了时辰她自会过去,有人是怕她不擅交际,这半日难熬还是怎的?竟差人来禀,让她早早过去。
玉津园内蓄泉为湖,垒石为山,建有山廊水殿,殿广百丈,上砌观楼,下阚湖光,乃当年宣宗皇帝钟爱之所。
凤驾到来时,星罗文武已于山廊内入座,听见唱报,文武纷纷叩迎凤驾,伴驾前来的妇人们也纷纷叩见帝王,唯独皇后见驾未拜,径直行过山廊,入了水殿。
少顷,殿内传出一道慵懒含笑的声音,“平身吧,今日,朕与皇后同诸位爱卿及家眷共度佳节,朕心甚欢,盼众卿同乐。”
星罗文武同命妇们谢恩入座,众人望入殿内,只见殿门大开,一枝茶花置于几旁,帝后伴花而坐,红尘网着清风,枫色染了清霜,真真如诗如画,神仙眷侣。
帝后经海路回国一事的内情,百姓不知,官场中却已闻风声。听说,北燕帝混入大图劫持了凤驾,圣上察知后向大图朝廷借道入境,御驾亲征,一路浴血,在英州余女镇大败北燕兵马,两国海师激战于海上,北燕名将陈镇被魏大帅所杀,北燕帝重伤,生死不明。若北燕帝驾崩,江北是否有收复之机?
听海师将领们说,大图天子遇刺乃长公主所为,如今叛军遍地生事,国内一片大乱。皇后娘娘虽已回国,手中却握着大图半壁江山之权,帝后眼下似乎是想好好过个年,但年后……这四海局势怕是会很有看头。
“酸。”正当星罗文武的心思飘到了国事上时,忽听一道清音传出,皇后从果盘中拿了只青枣尝了一口,眉心微蹙,随手放下了。
星罗刺史的心顿时提了起来,贡果是刺史府备的,皇后不喜,这家商号日后不用倒也罢了,但……罚还是不罚?
这时,只见圣上瞅了桌上一眼,慢悠悠地将青枣拿了起来,就着皇后品过的地方尝了一口,美滋滋地道:“甜。”
刺史愣了愣,皇后言酸,圣上道甜,这枣子究竟是酸是甜?
皇后哼道:“有本事你都吃了。”
圣上当真又尝了一口,眸波含笑,与在宝箓宫中问政时那喜怒难测的矜贵气度别有不同。
“哎!”皇后急了,欲夺却被躲过,不由瞪了圣上一眼,从果盘中挑了只梨子尝了一口递了过去,说道,“这个甜。”
圣上瞅着那只梨子,笑意却淡了几分,“分梨谓之分离,这可是娘子说的,忘了?”
暮青一愣,她是说过,在船上。那天,侍卫端来几只梨子,远航途中,新鲜蔬果难得,步惜欢正养身子,她想都留给他,就以此为说辞,一口未尝,没想到他当真了。
“此后余生,惟愿朝朝暮暮,白首不离。”步惜欢望着暮青,眉宇间锁着的缱绻深情,似那青枣的滋味,是酸也甜,久而不散。
山廊上,湖光潋滟,映红了人面繁花。
水殿内,帝后彼此凝望了许久,皇后剥了只柑橘递了过去。
“许你甜蜜吉祥,这总行了吧?”皇后的嗓音依旧清冷,只是添了几许哄人的无奈。
圣上默不作声,眸底却浮起几分笑意,把那柑橘接到手中一分为二,一半又递给了皇后。
皇后接了,两人一瓣一瓣地剥着橘络品着柑橘,山青水绿,日暖花红,两情久长,莫过于此。
“启奏陛下,午时了。”小安子待帝后品罢柑橘才禀奏时辰,一声开宴传出殿廊,惊醒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礼乐声起,宫人们捧着珍馐而来,宴一摆齐,歌舞名伎便翩翩而至,一时间,云高乐和,君臣同乐,酒过三巡,老诰命们悄声话着家常,命妇们陪在夫君身旁,时不时地瞥向殿内,舞姬们的云裙水袖遮掩了殿内的光景,依稀可见帝后为彼此布着菜,圣上举箸落勺间优雅矜贵,他只在皇后身旁笑着,皇后那一身清霜就跟融了似的。
凤尊远居神殿的这些年里,圣上专于社稷,未纳一妃半嫔,不知令多少人匪夷所思。可今日见了凤尊其人才忽然看明白了——人世间最好的姻缘莫过于夫妻相配,白首成约。
这一往情深,岂能不羡煞了人?
今日乃灶王节,按习俗要祭拜灶君,午宴后,帝后便未留星罗文武及其家眷,待人走宴散,二人便相携回宫。
步惜欢离开汴都已有半年之久,如今天下间谣言四起,难说南兴就不会乱,他本该一登岸便快马加鞭赶回宫中,却执意在星罗逗留,半点儿也不着急。
“你御驾亲征,四海皆知,咱们刚回来,消息尚未传遍天下。在天下人眼中,帝驾离去已一旬有余,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就不怕有人动什么心思?”刚用过午膳,暮青睡不着,一回到延祥宫中便将船上未下完的棋局摆上了,一边对弈一边问道。
步惜欢一察觉北燕的意图便命替子留在岭南行宫,自己率隐卫暗中潜入了大图,路上得知她被劫后,立刻命替子向大图朝廷借道。他蛊毒发作,知道大图必乱,洛都朝廷在此国难关头必不敢明着与南兴为敌,定然应允此事,卖南兴个顺水人情。于是,替子扮作帝驾率军入了大图,步惜欢在半路上与大军汇合,这才赶到了余女镇。
自替子离开行宫,御驾亲征的事儿就传出去了,这几个月,朝政是陈有良带着执宰班子在处理。这几年虽然国泰民安,但朝中文武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地方官吏也难说都拥护新政,虽然有人趁此时机作乱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也不得不防。
“如此岂不更好?”步惜欢望着棋局,气定神闲,“这几年,朝中文武齐心社稷,虽是好气象,亦当居安思危。盛世之下,必有腐蛀,此番大张旗鼓地亲征,若不掀几只蛀巢出来,岂不可惜?”
暮青翻了个白眼落子,一副果然之态。
上回瓮中捉鳖扳倒了何氏一党,这回又该谁哭了?
不用猜,潜入大图之前,步惜欢一定命监察院撒了网,这人就算涉险,也绝不会莽撞,他将背后留给人看,那背后多半有局。
步惜欢应了一手,笑道:“娘子似乎不以为然。”
暮青道:“何家兵谏、林党覆灭才几年?百官的忘性不至于这么大。只怕你人不在金銮殿,君威仍存,没人敢造次,这回你未必能如愿。”
此话听着是泼冷水,实则与褒扬无异。
步惜欢愉悦地笑了声,打趣道:“怎是为夫之威?应是你我联手之威。”
“所以说,此番亲征,有些人未必会倾巢而出,很可能只是暗中走动,闹不出太大动静儿来。”暮青推出一子,攻势雷厉。
“足矣!”步惜欢慢条斯理地应手,“外事纷争大起,内事不宜用兵,动静小正合我意。这几年,改革施政如火如荼,朝中文武虽齐心社稷,但政见之别已显。此番亲征,权柄放给执宰班子,陈有良那耿直性子压不住争执,朝臣之间必有政争,监察院都盯着呢,我倒想瞧瞧他们的手段。明年开春儿便是春闱,各州举子进京赶考,恰逢我亲征在外,地方与礼部之间会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往来,我亦殷切盼之。”
暮青浅浅地扬了扬嘴角,说来说去,动静大亦或小,都是有人要倒霉。
监察院的奏报尚在路上,但她有预感,这人比别人多长了个心窍,此番部署遍布朝廷地方,也许能左右朝廷未来数年乃至十余年的局势。
“将军。”这时,步惜欢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暮青抬眼望去,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她低头看棋,面前摆着的不是一副围棋,而是九竖十横,中书“楚河汉界”——一副象棋。
这副棋是她在船上所画,当时舰队启程不久,步惜欢晨昏时分常立在窗前遥望,她知道他牵挂父王,忧他伤神,便画了这副棋陪他解闷儿。船上无甚名贵木料,棋子乃船工依照图纸所雕,工拙粗简,却不妨碍有人上瘾。
初时,她教授了规则术语,不过三五局棋,步惜欢便开了窍,在船上与她悠悠地下了两个多月,如今已然棋力颇高。
“拆炮挡子,神来之笔,弃车取帅,石破天惊。”暮青不吝赞扬,赞的却不知是棋局,还是政事。
步惜欢一笑,眸波盈盈如一湖秋水,波心映着她,倩影独好。
“可乏了?歇会儿可好?”他问。
“嗯。”她答,话音刚落,面前便伸来了一只清俊如玉的手。
二人携手起身,同往帐中去了。
彩娥和小安子互看了一眼,会心一笑,便双双领着太监宫女们退了出去,掩上了殿门。
*
帝后归来,星罗这个年格外热闹,街上张灯结彩,一入夜,从庙市街口望去,人群熙攘,火树银花。
早些年,因海寇猖獗,星罗常年夜禁,这些年海师强盛,贼寇四散,州城的夜禁逐渐松弛,官府于灶王节至上元节大开庙市,准百姓欢闹游玩。
庙市上店肆大开,字画珍玩、胭脂头面、果子酒茶、泥孩窗花、春联画灯、嘌唱算卦、说书搏戏,无一不有,旗面林立。吆喝声不绝于耳,几个孩童唱着送灶的童谣挤过熙攘的人群,结伴奔着一家卖糖的铺子跑去,铺子里,刚熬好的灶糖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糖香。
“起锅拔丝喽——挂灶糖——”一个老翁唱着调子吆喝了一声,铺子里出来个笑容慈祥的老婆婆,夫妻一起将热气腾腾的糖饴挂上撑架抻扭扣拉。
孩童们拍着手,想挤到撑架跟前儿去,却被爹娘们拽住——糖铺门前立着一对神仙男女。
男子玉冠博带,月袖拢着灯火,半张容颜惊世,风华雍容绝代。女子面覆薄纱,风姿清卓,男子陪在一旁,将一袖月色、如萤灯火皆送与她为伴,铺子里飘出的热气里拢着两人,这热闹人间忽然便好似天上宫阙。
两人观摩着老夫妇做灶糖的手艺,四周无敢近前打扰之人,过了一会儿,老翁拉好糖条,剪下一段红绳儿,用红绳儿把糖条绞成段,一块块儿灶糖便做好了。
老婆婆取来一张麻油纸,将灶糖包好,奉给女子,笑道:“这位姑娘久等了,这是您要的灶糖。”
“婆婆客气。”女子接过纸包,回身望见眼巴巴地望着糖的孩童们,不由一笑,随即将纸包打开,蹲下身来问道,“有谁要吃糖?”
孩童们早馋了,一听有糖吃,不顾爹娘们拦着,纷纷跑到女子面前讨糖。新出锅的灶糖像一颗颗小瓜,热热乎乎,糖香扑鼻,铺子里飘出的热气模糊了女子清冷的眉眼,亦令男子的笑意愈发缱绻。
待孩童们散去,女子手里的灶糖不多不少,恰巧剩了两块。她起身看向男子,两人相视而笑。而后,女子将糖重新包好扎起,像系荷包般用红绳儿系在了腰间。男子在铺摊上搁下一只银元宝,不待老夫妻惊呼找兑不出,两人便相携而去,走入了流萤般的灯火里,一路去得远了。
两人虽遮掩着面容,但气度非凡,着实惹眼,庙市上卖胭脂头面的、字画珍玩的,见到两人无不高声招徕,盼求一顾。但两人只在小摊子上流连,买了对子,挑了窗花,而后走出庙市最繁华的地段,往一家铁匠铺去了。
这家铁匠铺是星罗的老字号,铺子里灯火通明,十几个伙计光着膀子捶打着铁器,正忙得热火朝天。
两人径直朝一个老铁匠走去,女子道:“掌柜的,可否打个物件?”
“不打不打,年关了,二位想打,年后请早。”老铁匠抡着锤子,眼皮子抬了一下,虽被来者的容貌气度惊了一惊,却未放在心上。
星罗遍地富商大贾,这二人瞧着眼生,听口音也非星罗人士,八成是哪个外地商队的少东家,听说帝后驾临,便打算留在星罗过年,沾沾贵气。这样的商队今年多着,哪能伺候得过来?
老铁匠也不怕得罪人,寻常外乡人进了铺子,大多以为他只是个铁匠,这二人一进铺子就直呼他为掌柜,显然来之前就打听过了,那就应该知道这家铺子官匪通吃,识相的就别惹事。
“此物急用,劳烦掌柜行个方便。”男子语气温和,说话间一抬手,指间隐约有枚金叶子一显,但尚未出手,便被女子瞪了一眼,眼神刀子似的在男子的腕间抹了抹,不见血光,但觉寒意,男子愣了愣,虽不惧那眼刀,却将金叶子收了回去。
老铁匠眼神毒辣,仅凭一瞥便看出男子手中那枚金叶子的工、色皆是市面儿上难得一见的上上之品,只怕放在魏家都算稀罕物儿。他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正待细细打量二人,就见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递到了他面前。
女子道:“劳烦掌柜的先看图样。”
老铁匠下意识地接入手中,打开一看,目光登时一亮!只见图上画着个炉架,瞧着像烤架,却非寻常泥炉铁架。此物甚是精巧方便,上有盖帽、旁有搁板、下可置物、底有四轮,更为精巧的是,那烤网可滑动,盖帽也并非只有防尘挡风之效,其平放后亦可为炉,两旁的搁板可收可放,机关、接窍、滑道以及刀铲针夹等物,皆有图样明示,甚是详尽。
“年前可能打好?”女子直截了当地问,笃定店家会接这笔生意。
“呃……敢问姑娘,此图乃何人所画?”老铁匠未给准话,只是试探道。
女子道:“近在眼前。”
老铁匠闻言一愣,又打量了女子一番,这才换上一副笑脸,说道:“姑娘才高,失敬失敬。”
“年前可能打好?”女子又问。
老铁匠道:“姑娘放心,至多五日,一定打好,供您查验!只是不知……”
他搓着手,眼底藏着黠光,这才显露出了几分掌柜的精明。
“不知可否准贵铺依图样多打些,货与别家,是吧?”女子心如明镜。
“姑娘通透!”老铁匠眉开眼笑,却暗自松了口气。方才瞧见那枚金叶子,他还猜疑这二人是官家贵人,但几番试探下来,瞧此女独具匠心,且谙商道,可见应是行商之人,那这生意就可谈了,“图中之物甚是精巧,姑娘若准小铺多打,此物小铺分文不取,如何?”
老铁匠看得出女子不喜寒暄虚礼,也就不言那“此前多有怠慢,烦请雅堂上坐,烹茶赔罪”的客套话,就在这儿谈,开门见山,绝不啰嗦。
不料女子听后嘴角微扬,面色甚淡,“听闻贵铺是老字号了,掌柜的如此谈生意,怕是不厚道。此物精巧,一旦面市,富贵之家竞相争买,贵铺获利必丰,只想免费交付一件成品,胃口是否大了些?”
听闻此言,老铁匠越发确信女子是到星罗行商之人,于是笑道:“姑娘此言差矣,既然姑娘也是生意人,那就理应知道,图中之物虽然精巧,却非难以匠造之物,一旦面市,仿品必多,小铺也就能赚一茬儿的银子,小利可获,却难生巨财啊……”
“未必吧?利薄利丰要看数目,掌柜的只道多打,却只字不提数目,心里未必没打算盘吧?眼下临近年关,即便闭门赶工也造不出多少,不如且造且等,待来年节时,一并面市。星罗遍地富贾,奇货可居,物贵利丰,纵然只赚一茬银子,也是巨财了。”
“……”未料到心思会被看穿,老铁匠不由一愣。
女子道:“看来,掌柜的欺我是外乡人,并无诚心谈这桩生意,既如此,那就罢了。”
说话间,她抽回图纸,冷声道:“此图掌柜的已然过目,我走之后,若星罗市面儿上出现此物,咱们就刺史府公堂见!”
说罢,她转身就走,袖风凌厉,势若白雷!
“哎!姑娘留步!”老铁匠赶忙从打铁台后绕了出来,他口中唤着留步,眼却瞥向男子,只见男子不言也不语,对此事态含笑静观,颇有纳凉看戏之意。
此人气度着实尊贵,老铁匠心里又没底了——这二人既然知道这铺子在星罗地头儿上是老字号,却敢说州衙见,怕不是在官府里有人?毕竟这女子虽然像是个行商之人,但这男子却怎么瞧都不像,可别是哪位官家贵人……如今,帝后就在星罗,临近年关,闹出事儿来,刺史大人脸上无光不说,怕也不敢徇私,眼下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思及此处,老铁匠越发和善地道:“鄙人思量不周,姑娘见谅,这桩生意姑娘想怎么谈尽管说,生意本就在于谈嘛。”
女子顿住脚步,回身说道:“贵铺要么按账分利,要么买断图样。若买断,锻造多少,获利几何,我概不过问。若分利,需立文契,一式两份,供我们随时验账。”
嗬!
老铁匠再三打量起了女子,对其身份再无半分怀疑,“不知姑娘是哪家商号的东家?”
“岭南。”
“那贵商号此番前来星罗是打算开办分号,在此久居,还是……”
“有此打算,尚在考察,年后还需回趟岭南。”
“哦……”老铁匠点了点头,岭南那边儿因与大图开通商路,近年来冒出许多富商大贾,怪不得这女子面生,“既然贵商号事忙,那为了一茬子买卖操心账目岂不麻烦?鄙人愿买下姑娘手中的图样,姑娘以为如何?”
做生意的,谁家没有本暗帐?账目自然是不好拿给外人查验,买下图样要方便得多。
老铁匠心里打着算盘,没瞧见男子闲倚门扉,眼帘微垂,内藏笑意。
只听女子道:“那就如此吧。”
“好!姑娘请随我来。”老铁匠将女子引至柜台,拨弄了几下算盘,推至女子面前,殷勤地笑道,“这个数儿,姑娘以为如何?不瞒姑娘,鄙人诚心想与贵商号交个朋友,这个数目可是友谊价,只盼日后贵商号在本地开办了分号,姑娘再有巧思,咱们再合作。”
女子看了眼算盘,未再讨价,很干脆地点了头,“好。”
老铁匠大喜,即命账房去取银票,自己取来笔墨,写了文契,一式两份,一手交银票,一手交图样,一桩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老铁匠想请二人入后院儿雅堂用茶,女子无意,就此告辞。
“敢问姑娘雅舍何处?物件打好了,鄙店遣人送去。”老铁匠问,不乏打探之意。
“不必了,二十八日一早,自会有人来取。”女子说罢,便与男子出了铺子,走入了熙攘的人群。
庙市街尾的一条巷子里候着辆马车,两人上了马车,帘子一放下,步惜欢就摘下面具,笑了起来。
今夜出宫逛庙会本是句玩笑话,可她傍晚时画了幅图样,执意要自己来铁匠铺看看,他便陪她来了,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
暮青由着步惜欢笑,把那三千两银票从袖中取出,递了过去,“喏,上交国库了。”
步惜欢瞧见银票,笑声愈发恣意。
暮青道:“我知道没必要,可你难得出来一回,总得叫你体验一回民间的日子。”
步惜欢止住笑声,荧荧灯火斜照进窗来,人间儿女的绵绵情意仿佛都在男子的一双眸底,化不开,道不尽。她执意要来铁匠铺,他还以为她是担心侍卫们与店家说不明白图中的一些关窍,没想到是存了这般心思。
“那等退休,咱们就以行商的名号游历四海,可好?”他为她揭下面纱,定定地望着她笑问。
马车行驶了起来,马蹄踏着青砖,二人的话音伴着慢慢悠悠的车轱辘声传了出来。
“嗯,这主意倒是可行,游历四海总得花银子,咱们自力更生,不耗国库钱粮。”
“……不仅如此,商号开办起来,还能缴纳赋税,充实国库?”
“当然。”
“路上顺道再体察体察吏治民情,密报朝廷?”
“不错。”
“若路遇冤情,顺手办几桩案子就更好了,然否?”
“甚好。”
马车驶出巷子进了街市,喧声入耳,仍掩不住车里的笑声。这笑声低沉好听,醉人至极,惹得庙市上路过的少女纷纷侧目,却见马车载着笑声驶入了画灯人影中,风拂开小窗锦帘,有路人隐约瞧见车里坐着一对俊俏男女,女子解开红绳打开荷包,取出两块灶糖,与男子一人一块,两人吃着糖瞧着夜景坐着马车,慢慢悠悠地归家去了。
*
腊月二十八。
一大清早,一辆马车就停在了铁匠铺后门,伙计抬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物件儿放进了马车里。马车驶上街市后,三拐两绕,没往广林苑去,而是停在了镇南大将军府后门。
海师护驾回国是大功一件,任谁都知道帝后回京后必有封赏,魏府这几日宾客盈门,门槛儿都快被踏破了。都年尾了,一大清早,仍有不少官商府第的下人前来递帖子送年货,不料全都吃了闭门羹,府丁传话说夫人昨夜偶染风寒,今日不见客。
而府里,内宅的门紧闭着,府丁丫鬟们捧膳奉茶,步伐匆匆,气氛如弓在弦,甚是紧张。
揽远居乃大将军魏卓之与夫人萧芳成婚后的居所,园中之景不似其名般气象旷达,倒是秀色幽雅,清芬闲净。
挹翠堂内,堂门大敞,茶果飘香,桌上摆满了星罗风味的早茶,暮青一边用着早膳一边说道:“几拨儿了?”
召见命妇那日,人多不便,她没能与萧芳闲聊,这几日在广林苑中翻阅星罗积压的案卷,召见推官仵作,教示办案方要,着实没闲着,今日趁着出宫验货才有时间来趟魏府,本以为萧芳的性子是不喜见人的,魏卓之应会知会同僚,少些不必要的走动,没想到一大早就见到这样的热闹景象。
“都是冲着圣眷来的。”萧芳伴着凤驾一同用膳,身上穿着燕居服,脂粉未施,比起那日在广林苑中觐见时,少了礼数的拘谨,倒似当年在都督府时那般。
对萧芳而言,此生的苦难是从离开玉春楼那天才结束的,而那对她有恩的女子今日就坐在面前,即便不拘礼数,她也依旧满怀敬意,“您放心,我在此一切都好。家翁为人宽厚,府中下人和善,这么多年了,星罗百姓仍念着当年萧家军抗击海寇之恩,待我甚是热络,将士们也都敬重我。成婚那日我曾想,兴许这辈子的苦难都在盛京遭尽了。”
暮青点了点头,夹了只虾珍包子尝了口。
“只是我这身子难孕,对不住魏家。”萧芳叹了一声,堂外日照庭花,她的神情却落寞如秋,“原想着为他纳房良妾,奈何他不肯,三月初奉旨出海前,还因此事争执过。”
“那你现在还有此念头吗?”暮青问。
萧芳缓缓摇头,苦涩地笑了笑,“他出海,一走就是大半年,我终日眺望海上,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回来后,说可从族里过继一子,家翁也有此意。”
“……也好。”暮青垂着眼帘道,萧芳不是难孕,而是不宜有孕,否则会有险。
此事暮青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小年次日,她本想来魏府看望萧芳,顺道请梅婆婆为她诊诊脉,不料步惜欢拦着她,这才告诉了她魏府的实情。
比起子嗣,魏卓之更看重发妻之命,虽说瞒着萧芳不对,但也能理解。若萧芳知道实情,只怕拼上性命也要给魏家留个后人,而魏卓之并不想让爱妻冒险。此事谁也当不了判官,唯能看出魏卓之与萧芳彼此有情,那她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她的闺中友人不多,只姚惠青与萧芳二人,如今萧芳安好,唯有姚惠青让人牵挂了。
萧芳也挂念姚惠青,盛京之变那日,若无姚惠青之计,她出不了城。这些年,她也盼着她回来,但她没提——海上之事她听说了,真是步步艰险,如今拨云见日,实不忍心为皇后添忧。最操心姚姑娘渡江一事的人莫过于皇后,又何必多言?
暮青和萧芳皆是寡言之人,两人同桌用了一顿早膳,话无三两句,但知彼此皆好,也就放了心。
早膳过后,萧芳只陪暮青在后花园里走了走,不敢留她太久。帝后大驾年后启程,这几日皇后提点星罗刑狱,政务甚是繁忙,能在魏府见上一面实属不易,岂敢久留?
暮青果然没有久留,尽管知道这一面之后,再见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了,但她还是离开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友人安好,知此足矣!
途经海港时,暮青挑开帘子望了眼海上,往来的楼船巨帆遮了她想眺望的那片海,而那个人……此生应当不会再见了,他大败而去,姚惠青过江一事不知会不会有变数,一切的一切只能交给时间,消息总有一日会来的。
北燕离星罗山海迢迢,消息不会那么快就传来,腊月三十一早,监察院有关地方上的一些密奏先到了广林苑。
大过年的,步惜欢反倒忙了起来,他六月离京,已有半年之久,朝政积压在所难免,尤其是御驾亲征之后,上至朝廷,下至地方,总会有些人、有些动作值得注意。
暮青出了大殿,留步惜欢独自理政,今日除夕,她很忙。
晌午,几盘家常小菜端入殿内,为挤时间给步惜欢批折子,午膳菜式简单,却是暮青亲自下的厨。用过午膳,步惜欢又埋首奏折之中,暮青则命宫人们将新打好的架子抬到揽月亭下,亭子在延祥宫西南角,松石为掩,花木为伴,步惜欢在殿内批折子,一抬眼便能瞧见亭外人,亭外的人声却不会扰到他。
暮青命太监们抱来木柴,在假山后掘地为坑,就地炼炭,又指导宫女们研磨香辛料,亲自调制配料、腌制食材,诸事准备妥当时,已是日暮时分了。
步惜欢合上最后一封密奏,转头望向窗外,见云霞漫天,繁花如火,暮青立在帝家宫苑的亭廊中央,立在朦朦胧胧的烟火气里,飞檐下挂满了画灯,隔着殿窗望去,天上红灿,人间热闹,天上人间今夕仿佛是同年。
这景象,这些年不知梦里见了多少回,今日终于愿景成真。
“严办。”步惜欢起身绕出御案,话音落下,人已出了大殿。
小安子抱着拂尘立在御案旁,未敢瞥朱批一眼。少顷,御案前多了个人,捧起朱批便纵身离去。小安子恭了恭身,从前的刺卫、影卫头子们,如今可都是监察院的大人们了。
殿外,步惜欢笑道:“好香。”
太监宫女们闻声急忙见驾,暮青一回身,见步惜欢眉宇间无风也无雨,便知诸事已决,于是淡淡地笑道:“日色未落,来得正好,把对子和窗花贴了。”
“谨遵娘子之命。”步惜欢一笑,拨开树下的一串儿宫灯,红袖一舒,若云霞落了人间。
对子和窗花是两人小年夜在庙会上亲自挑选的,浆糊是暮青今日亲手熬的,彩娥领着宫女们将一应物什端来,步惜欢和暮青来到延祥宫外,同封对子,共贴窗花,齐掌灯烛,满园灯火亮起来时,日色方尽,灯似繁星,山石后烟雾朦胧,半亭花廊如置仙境。
暮青到了亭下,开炉布炭,步惜欢伴在一旁看了眼食材,未见到御宴上常见的熊掌鹿腿、乳猪羊羔、鹰雁野雉,多的是海虾鱼贝、菌蔬珍丸,及已腌制好的鸡鸭翅掌、猪羊肉串儿,样数之多,令人意外。
皇宫、王府宴席上的烤品皆是大菜,步惜欢记得儿时在王府里架炉烤鹿肉时使的是三叉大架,鹿腿架于其间,需两个厨子左右协力方可转动,而今夜的食材多以铁针串之,甚是精巧,不知下手有何规矩。
暮青见步惜欢想尝试却又有所顾忌,不由打趣道:“陛下华袍博带的,怎食得人间烟火?待会儿炭火星子飞起来,仔细点着龙袍。”
她边说边拨弄着炭火,眸底的笑意被火点亮,温暖绚烂。
步惜欢看得有些失神,回过神来后,耳根已被火烤得有些发红,他转身离去,走过那挂满画灯的庭道,红袖乘着夜风荡起,满树灯火如上九霄。
暮青望着步惜欢略显窘迫的步伐,低头一笑,架网烧热后便取了些串好的五花肉烤了起来。这肉是她精心挑选的,脂肪均匀,红白分明,经果木炭火一熏,肉香四溢,再经秘制香料一激,太监宫女们的目光纷纷飘了过来。
“好香。”这时,步惜欢的声音传来。
暮青循声望去,不由一怔,只见男子立在廊檐下的灯火里,一身戎衣,墨玉冠,赤襟袍,玄甲袖,长靿靴,素日里那慵懒入骨的气质忽然便添了几分飒爽英拔。
头一回见步惜欢穿戎装,暮青呆了片刻,烤肉油香四溢,滴入炭槽,火苗蹭的冒了起来。
“当心!”步惜欢黑风般掠来,话音落下,人已在暮青身旁,并接过了她手中的差事。烤针上装着木把手,烫不着人,步惜欢翻烤了两下,笑问,“什么料这么香?”
暮青道:“胡椒、花椒、大小茴香、山柰、豆蔻、玉桂、砂仁、木香、丁子香、芝麻、盐。”
步惜欢转头看来,目光讶异。
“差不多了。”暮青适时提醒,一个眼神便制止了捧盘前来的宫女,说道,“试试看?”
“……在此?”
“在炉子边儿上现烤现吃最香,试试?”
步惜欢一笑,小心地试了试温,待觉得不烫口了才递了一支给暮青,两人一起尝了一口。食材和香料皆是暮青精心选制的,一入口,外酥里嫩,香而不腻,步惜欢扬了扬眉,神色惊艳,“果真与王府里的滋味儿不同。”
暮青笑了笑,胡椒和小茴香是从关外传入的,价比黄金,唯有皇亲权臣用得起,当年的恒王府里必然是有的,只是大兴的辛料以葱、姜、花椒等物为主,香料则以八角、玉桂、陈皮等物为主,后世一些常见的香料如今还只是当作药材用,药膳中可见,日常膳食中则难寻,滋味儿自然与王府里的不同。
趁步惜欢尝着,暮青绕到烤架另一边,夹了几只生蚝扇贝放在了架子上。星罗海产丰富,但气候湿热,膳食清淡,以水煮清蒸为主,御膳中虽时有烤鱼,但鲜虾贝类以烤烹制则甚是少见。
步惜欢好奇心起,目不转睛地观摩着,只见没一会儿,炭火便将蚝贝**出了汁水,浓郁的蒜香味儿飘起,夹杂在果木炭香中,伴着焦黄的色泽、咕嘟咕嘟的声响,似山与海于烈火中相逢,未尝便已觉其中滋味儿。
“盘子!”暮青吩咐宫女捧来一只粉瓷大盘,将蚝贝盛入盘中,对步惜欢道,“小心烫。”
小安子麻溜儿地取了只玉碟,从大盘里盛入一只生蚝,而后就犯了难,不知该呈筷子还是汤勺。
步惜欢直接拈起一只来,就着壳儿尝了一只,眼眸顿时被点亮了似的,笑道:“人间真味,莫过于此。”
暮青扬了扬嘴角,又取来鱼虾烤了起来。
观摩了这一会儿,步惜欢早已心痒难耐,他将此前烤好的五花肉放进了盘子里,取了一把羊肉烤了起来,儿时在王府里学的手艺早就生疏了,好在有人示范,他也不算愚钝,不一会儿便摸到了章法,烤罢这样烤那样,兴致极高。
宫人们将帝后烤好的菜品一一端入亭中,揽月亭八面飞檐,檐角各挂着一串儿宫灯,繁光缀天,犹似星落。一把玉壶,两盏酒杯,满桌烤品不及御菜色鲜,却是人间真味。
今夜备的食材甚多,步惜欢和暮青烤足了两人份的,余下的赐给了宫人,今夜守岁,上下同乐。
小安子和彩娥笑盈盈地领着太监宫女们谢了恩,而后便扎堆围到了烤架前,一齐动手尝鲜去了。
步惜欢和暮青在亭中入座,执杯对望,默默无言。
今朝此刻,盼了五年了。
“我……我还熬了粥,去给你端来。”暮青受不住这场面,寻了个借口就避开了。
步惜欢失笑,却没拦着,只是耐着性子等。过了会儿,暮青回来,粥一端到他面前,他就愣了愣,随即抬眸看向她,眸底仿佛住着一座仙洲红楼,她在其间,独得温柔。
“呃,待会儿腻了,这粥……解腻。”暮青干巴巴地解释,却让男子的笑意越发缱绻。
这是碗素粥,下的是青菜瓜果,软糯润亮,粥香四溢,闻着像极了她在无名岛上熬的那碗粥。
他知道她为何要忙活这一顿,为的是岛上那一句“日后,我陪你烤”的诺言,是那一碗他没喝成的粥。
步惜欢未多言,只是起身牵了暮青的手,与她一同坐下,浅斟慢品,这良辰美景眨个眼都觉得是辜负,直等到烛残星移,两人才相携出了揽月亭,一齐在宫苑中散步消食,一路慢悠悠地步行到了回春宫。
据说当年修建广林苑时,工匠偶然凿出一眼泉水,暄暖宜人,故建此宫,初时无名,宣宗皇帝沐浴后,觉得泉水有祛风舒神之效,便赐名回春宫。
暮青远居神殿的这些年里,步惜欢从不准宫人服侍更衣,太监宫女们捧衣入了汤宫,搁至山池边儿上便却退而出,候在了殿外。
回春宫依山而建,青壁白泉,锦帐飘香。殿门掩着,帝后的话音传出,隐隐约约,时断时续。
“……明儿一早就要启程,你出了城不是还想骑马?”
“也是,那罢了。”
“别罢……”帝音含着笑意,慵懒哑沉,说不出的勾人夺魄,“这些年,娘子寄归的素女经,你我参详参详?”
皇后久未搭话。
“龙翻虎步?”
“……”
“蝉附凤翔?”
“……”
“娘子若无明示,为夫可就自择一式了。”帝音里的笑意越发明盛。
皇后依旧未搭话。
殿内水声叮咚,回音如雨如露,夜风拂过庭廊,吹入殿门,青壁红帐醉了夜色。
半晌,皇后道:“混账!你就不能……挑个简单的?”
这骂声说娇也娇,说柔也柔,总归不似素日清冷。
回应这声嗔骂的唯有笑声,慵懒低沉,如奏夜弦。
夜沉烛红,繁星当空,小安子一甩拂尘,领着宫人们悄悄下了宫阶,站得远了些。
除夕的钟声自远山寺间传来时,回春宫的宫门开了,步惜欢缓步而出,衣袂随风荡起,天上如现明月。
宫人们见暮青在步惜欢的臂弯中熟睡着,未敢高贺新年,只行了跪叩礼,待平身时,步惜欢已抱着暮青往偏殿去了。
……
嘉康七年正月初一,星罗百姓涌上街头,兵仗羽卫、禁宫侍从护卫着帝后大驾从广林苑行出,浩浩荡荡地上了长街要道。
玉辂居中缓缓而行,百姓挤在长街两旁,难见帝后真容,只见城门大开,一骑快马从城外疾驰而来,小将满身风尘,一手策马,一手高举奏报,急声道:“报——前线急奏——”
鼓乐声骤停,大驾缓缓停下,奏报层层递至玉辂前,掌事太监接到手中,奉至一侧,在窗边低声道:“陛下。”
窗子应声而开,一只清俊如玉的手伸出,太监将奏报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华车内,步惜欢展开急奏掠了一眼,眸光微凝,转手便递给了暮青,“大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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