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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钟一响,几个姐妹就相继起身,俱是一样的素色衣裙,戴得简单几样首饰,用了清粥,便往偏殿去了,纪氏不曾来,纪舜英却已经来了,他正坐着吃茶,见着明沅进来呛了一口。
明湘明洛皆是一奇,把目光在明沅脸上溜了一圈儿,明沅也不知所以,昨儿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咳嗽起来了,想着不日就是殿试,柔声问道:“表哥可是吹了山风?清晨是有些凉的,还该保重身子才是,等会子叫丫头们煎姜汤来。”
纪舜英摸摸鼻子,他哪里是着了凉,他这分明就是火气太大,碗里还泡着莲心茶呢,再吃姜汤可不更厉害了,吱唔着应得两声,又想着四月里吃绿豆汤,也是太过了些。
垂了眼帘一扫也不敢扫她,那头姐妹们在说山上的桃花涧,这时节溪涧里头生的许多小虾,寺中无人捕捞,倒有许多猫儿围着,立在石头上,从那一层层的桃花瓣里去挑小虾子吃。
“连畜牲也这样聪明,还晓得蹲在大石边,溪水打弯的地方,那儿桃花过不去,虾子一跳就叫叼住了,清早一群猫儿等着,怪道吃的这样肥呢。”这话是明芃说的,姐妹几个已算得起的早了,
她还更早些,也不等着粥饭送上来,拿了素包子就往桃花林里去了,逛一圈回来,绘声绘色说给妹妹们听。
“你们倒来的早,可得用了饭?”纪氏叫卷碧扶着进来,先端茶啜饮一口,接着便是净手执香,对着纪老太太的牌位喃喃自语,无非说些家事,求着老太太保佑纪舜英高中,俱都说完了,又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求老太太保佑明潼。
拜完了便是念经,纪氏挥了手:“你们去罢,我给老太太念卷经,别去的远了,带着人,不许走小道。”
室里早就摆好了经台,朱砂都调好了,纪氏坐下抄经,明湘明洛两个舍利塔去,留下纪舜英跟明沅,一面走的远了,一面还把头凑在一处,说得句什么,笑着转过头来看她们。
明沅见他身上穿的薄,怕他真着了凉:“表哥身子不适,赶紧回去歇着罢,虽是苦读,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纪舜英就立在她面前也不敢看她,眼睛盯着石砖,忽的抬起来在她脸上一扫,紧着又去看她身后的青竹,隔得会子问她:“去不去看桃花?”低头看她皱了眉头,看他倒跟看淘气的沣哥儿似的,微微一笑:“我是呛了茶。”
哪里是呛了茶,是真个做了分月饼的美梦,只是梦里,既分了月,又破了瓜,眼睛前像蒙蒙的胧着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分明,可却知道抱着的人是她。
明沅听见他说是叫茶呛着了,“扑哧”笑了出来,才刚怕是不好意思说,点了头跟着他往前去。
这会儿天色还早,远看过去山顶绕着雾气,花是湿的叶是湿的,连石头泥土也都浸润着雾气,苍苔鲜灵灵的,水涧边趴着几只猫儿,花色大同小异,只等着虾子跳起来就一跃而起,咬住虾身。
吃饱了的卧在石头上甩尾巴,没吃够的还只等着,里头有只小奶猫,怯生生的站在石头边,伸着圆圆的爪子去碰溪水,虾子一跳起来,它便缩了爪子反身逃回去,躲到圆石头后头,藏起尾巴只露个圆脑袋出来。
“倒不该叫桃花涧,该叫跳虾涧。”离得近了,溪水的湿气扑打在脸上,明沅才要取了帕子擦拭,纪舜英就伸出手来,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抹,伸回手去背在身手,拇指食指轻轻摩挲,软的,温的,湿濡濡的。
一面觉得热一面又去拉她的手,眼睛盯着远处,耳廊微红,常年习字的手上带着薄茧,磨得明沅掌心发痒:“二甲是一定有的,不作编修检讨,主事知县也是行的。”
昨天是她用指甲挠他,今天轮到他了,明沅也不挣脱,不过三两句话,却已经想到了三年后,庶吉士还得散了馆考过试才能分派,她轻笑一声,反手握住了纪舜英,只觉得他的骨头硬的很,拿小手指头刮一刮,他就止不住的抖。
明沅抿得唇儿笑,她一笑,纪舜英回过头来:“别动。”一本正经像模像样,可他整张脸都忍红了,看她还笑个不住,倒想起了明沅养的一团雪,松开她的手,学着她揉猫的样子,两只手捂住她的脸,轻轻揉了一下。
明沅立时不出声了,一林的桃花红都似染在她脸上,耳朵烫热烫热,只看得见纪舜英的脸离得越来越近……
树后头探出一只鹿脑袋来,它半点也不怕人,见着明沅就往她腰上拱,凑着她闻了半日,甩着乱尾巴走了,明沅松得一口气儿,若是不冒出一只鹿来,刚刚差一点就要碰着了。
明洛回来的时候,明沅已经蒙着被子歇晌了,她见明沅去了首饰换了衣裳,知道是早就回来了,把脸儿一皱,问了柳芽儿说是回来了还吃了一碗香蕈粥。
明洛叹得口气儿,心里啐了一口纪舜英,又觉得明沅也是个不中用的,怎么半点儿都不开窍,这会儿不上赶着,等到他真当了官儿,说不得就先有了房里人了。
这些话明洛自家自然想不出来,俱是张姨娘告诉她的,女儿今岁就要及笄了,这些事要再不教就晚了,头一回说明洛还捂着脸儿不肯听,张姨娘也不管她,就坐在她身这絮叨个不住。
明洛再不想听也听进去一二句,日子一长,倒觉得张姨娘有些话很有道理,“你看着太太好,还是大太太好?太太眼睛一张就要操心一家子的事儿,大太太呢?她要操心个甚?全是你大伯父替她办完了,她就画画画写写字,再晒晒书,变着花儿的哄自己玩儿。”
明洛皱了眉头,张姨娘剥着核桃裹糖吃,看女儿脸盘皱成包子不理她,才翻了眼儿问:“你看看看太太,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你可见她挑剔吃挑剔穿,说要茶要泡三回才出色这话来?那都是闲的。”
明洛抿了嘴巴,这话她倒是认的,她再没见过比梅氏更清闲的当家太太了,踏青赏春看花逗鸟儿,颜家哪个不知道,颜大老爷最爱哄着老婆玩儿,也不必人多,两个人就是一宴,西府里头两间一人亭,隔着个水池子还琴瑟合鸣。
张姨娘伸了指头弹她脑门一下,明洛捂了头,张姨娘恨恨道:“说你蠢,你怎么不开窍,大老爷是大太太娘家爹的门生,打小一道长起来的,这会儿拢住了,锯子也锯不开,你看看六丫头,那付贴心贴意的模样儿,为着甚?”
明洛先还觉得有道理,等听见张姨娘拿纪舜英作例子,也不听了:“那叫我嫁进纪家去,姨娘肯不肯的?”
张姨娘赶紧啐一口:“混说个甚,太太剥了你的皮,理儿就是这个理儿,你这脑子是空的还是实,我是叫你看看六丫头这手段,那一个还没发达呢,家里尚且这样待他的,有个姑太太有个订了亲的姑娘掏心掏肺,怎么不叫他念一点恩情,男人呐,狼心狗肺的多,可这要是碰见一个你大伯那样的,一辈子福气都享不尽了。”
是个人哪一个不选梅氏的日子,这个年纪了,她有些头疼脑热,根本不必丫头倒茶端汤,全是丈夫来做,给她调蜜水喂粥汤,那酸劲儿从骨头缝里透出来,别个看着倒牙,可哪个女子不艳羡?
张姨娘进门久了,也听得些事:“你道老太太在时,就满意这个媳妇了?你要是嫁出去这个样子,太太不得打断你的腿,也就那一个还在做梦呢。”
明洛知道她说的是明湘,抿了嘴巴不言语,到底想知道旧事,推了张姨娘一把:“姨娘快说罢。”
张姨娘见女儿听进去了,得意洋洋道:“大太太连着两胎是女儿,老太太原说要给个好生养的妾,大老爷死活不愿意,大太太还在床上坐月子呢,男人素了……”好歹算是给咽进去了,看看女儿没听出来,吃口茶道:“大太太一个字没说,知道老太太要给妾,还起来谢她,那个妾连大老爷的衣角都没摸着,婆母可奈何得了她?”
这些话明洛谁也没说过,却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想,拿住了男人,在宅子里头可就什么都不怕了,光有恩情还不够,大伯要是只看在师长的份上,也不会待大伯母好了这许多年,她此时看着明沅放过机会,恨不得跺脚儿。
明沅却哪里睡得着,拿锦被蒙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面对着墙,想着纪舜英滚烫的手,除了揉脸,还揉她的耳朵,笑眯眯的告诉她:“我昨儿,真个梦见同你分月饼吃了。”
心跳跟下骤雨似的,忽的落下来,打得她措手不及,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他眼睛这么亮,热气吹着她的鼻尖,明沅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揉揉鼻头,指尖一碰,还是烫的。
再过一夜,纪氏便带了几个姑娘下山去,来的时候就给纪舜英带得许多小菜米面,又捐了功德,寺里的知客便对纪舜英又更客气几分,纪氏勉励得他几句,拿眼儿看看明沅,见她低头看着鞋面儿,打趣得一句:“这二年,还真是得接二连三的办喜事了。”
头一个要办的就是明湘的,程家年前就请了媒人上门,既是秋闱不曾中,也不能再等三年,就在明湘及笄之后把喜事儿给办了,日子虽还不曾定下,也是一眨眼的事儿了。
再往后就是明洛,明湘倒不曾如何,明洛却红了脸,垂下头去,纪舜英闻言知意,这话比劝他奋进,还更勉励人。
一路送她们出寺门,明沅坐上竹轿回头看他,纪舜英一直等着她回头,见着帏帽儿一动冲她一笑,抬手指了指山门上的石刻的大字,明沅不解其意,等他再指一回,她倏地的回神,那山门上刻的是个“棲”,他站的地方往上看,立在棲字的半边儿,妻的下面。
柳芽儿离得明沅最近,听她轻笑一声,肩膀抖个不住,回头去看却又未见端倪,也不知道姑娘怎么这样高兴。
明沅一路都带了笑回家,纪氏只留了明沅一个,拉了她的手道:“舜英已经同我说了,一甲不足,二甲却是心中有数的,到时候替他谋个外放也不是难事。”
外放出去,先做的也不过是主事知县,到哪儿都不如在家里舒服,纪氏正细说外放的好处,正接着颜连章的信,当着明沅的面,纪氏便不搁到一边,哪知道拆开来一看,眉头立时皱了起来,湖广那头叛逆作乱,整个太平乡里俱叫把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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