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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晏道:“悦卿年少,一叶障目罢了。金国既肯以燕云十六州相许,恳请我等参战,可见也是打得艰难,所谓的凶悍,或许有名过其实之嫌。再者,大金如今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国了,他完颜燊律也不再是什么乱贼土匪,该知道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只要他不从中使诈,事成后,能如约把燕云交还我等,便是与之毗邻,又有何惧?”
褚晏言罢,殿中蓦然沉默,官家眯起双眸,琢磨着那句“只要他不从中使诈”,肃然道:“你的意思的……完颜燊律邀朕灭辽,有可能是个骗局?”
褚晏笑笑:“兵家不厌诈,战场上的事儿,谁能料个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可能,也不是没有的。当然了,大金皇帝究竟是何脾气秉性,臣并不知晓,以上猜测,恐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官家默然不语。
贺渊不屑道:“说来说去,不也还是你侄儿那个意思,百般地看大金不顺眼,就要上赶着跟契丹人做邻居么?”
褚晏不应,吴缙那边交头接耳,一时私语声窃窃。
这时地砖上人影移动,一名传话的内侍悄声走来,在官家面前禀道:“启禀官家,银青光禄大夫范申范大人到了。”
官家眸中微亮,道:“传。”
内侍为难道:“范大人说,官家既在殿中和诸位大臣商议要事,就不进来叨扰了,在门外候着就是,等官家和诸大臣议毕,再进来叩拜。”
官家蹙眉,贺渊在座下哀哀一叹:“难怪说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哪……”
灯火曳曳,官家眼睑下青影愈重,沉吟片刻后,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话要讲?”
殿中寂寂,吴缙道:“契丹这位老邻居虽然不算忠厚,但毕竟知根知底,而今又有恭穆殿下这一层关系在,相较大金,更易于相与。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故臣赞同驸马的提议,援辽,抗金。”
于鉴道:“臣附议。”
何定堃嘴唇翕动,最后把心一横:“臣,附议。”
官家眉间深锁,看向一人:“余敬英,你呢?”
角落中的余敬英一个战栗,忙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臣认为,贺大将军所言更有道理。”
官家这方微微点头,两手交握着,把座下众人巡视一遍后,道:“各位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如何答复使臣,朕心里已大致有数,若无他事,便请先回罢。”
※
寂冷宵风吹过殿前石基,檐下灯火飘摇,范申默无声息地候立在廊柱前,宽大袖袍簌簌响动。
他掖紧藏在袖中的一份文书,双眼专注地聚焦于黑影重重的地面,直至殿门开启,一双双官靴从门槛后迈出。
身前人影走过。
范申把文书藏深,抬眼。
褚晏霜眉冷目,阔步往前而去,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范申唇角微动,似笑又非笑,目光追踪完毕,再往前时,对上一双幽黑深邃的眼。
褚怿眉目凛凛,傲然在门前驻足,静静盯他一眼后,举步离去。
范申唇角绷直,眼神转冷。
“范大人,官家传召,请罢。”先前传话那名内侍前来恭请,范申敛回思绪,垂眼把情绪压下,撩袍迈入殿中。
※
宫门外,一辆辆马车驶入夜幕深处,褚晏先褚怿一步登车,不冷不热地撂下一句:“跟我回侯府。”
褚怿眉微蹙,示意车前的百顺照办,默然上车。
车轮滚动,极快驶离宫城,褚晏蓦地把一扇车窗推开,任沁寒夜风钻入厢内。
“这段时间搬回府里来住。”褚晏开口,语气不容置喙。
褚怿不做声。
褚晏抿紧双唇,让步:“带着帝姬一块。”
褚怿淡声:“不必。”
说罢,却也“嘭”一声,推开了一扇车窗。
冷飕飕的风吹在两个男人身上。
百顺坐在车外,侧耳分辨着里面的动静,听得两扇车窗洞开,一阵揪心。
不多时,车里重又响起两人的对话。
褚怿道:“查贺渊。”
褚晏道:“你当这江山姓褚,由得你想如何便如何?”
褚怿冷着脸,便欲就贺渊大力主张联金的蹊跷谈开,褚晏毅然道:“不管官家最后做的是什么决定,你我都只有一条路,领兵上前线。”
褚怿结舌。
褚晏补充:“还有,收起你那看谁都不入眼的臭脾气,别给我招风。”
褚怿瞄他一眼,显然对这个评价不肯苟同,然而看褚晏那严肃又疲惫的脸庞,终究还是把不满吞回腹里,抱臂往后一靠,合眼睡了。
第89章 、挑衅
翌日上朝, 官家公布最终决定,不出众人所料——联金灭辽。
圣旨宣告完毕,全朝震动,有人歌颂英明, 抚掌相庆, 也有人心有戚戚, 相顾无语。
这一日的早朝一共上了足足三个时辰。
据说, 有一半的时间是官家在吴缙等大臣的反对声中大发雷霆。
然而无论那肃穆庄严的大殿内究竟如何血雨腥风,联金的决策,终究还是成为了大势所趋的定局。
巳时三刻,褚怿在侍卫马军司署衙巡查完, 百顺终于能上前去汇报。
褚怿听罢, 眉心深蹙:“三座关城?”
百顺点头:“昨夜范申入宫面圣,带去金国使臣的文书,称只要我们出兵,大金皇帝愿在事成前给我们三座关城, 聊表诚意,官家一看之后, 大喜过望,立刻就决意联金, 并派人扣押了的大辽的使臣。这一回,无论吴大人他们怎么劝, 都再难劝动了。”
官家太想建功立业,原本那燕云十六州就已经够让他心驰神往,现在再抛来三个热气腾腾的香饽饽,摆着不让啃,于他而言, 实在太强人所难。
褚怿心中郁郁,解开小臂臂褠,大步往署衙内走。
百顺悬着心跟上去。
“何人领兵?”
及至庭院,褚怿开口。
百顺瞅他脸色,小心地答:“贺渊父子。”
褚怿:“四叔没请缨?”
百顺道:“请了一回,但被贺大将军截去了,说什么跟金人打交道,是他们贺家军的事……”
褚怿:“杀的是辽人。”
百顺一凛,显然感觉到了他话里的杀气,喉头一滚,嚅嗫道:“但杀人的地盘,还是在贺家军那儿……”
褚怿驻足,一袭官袍被风吹得烈响,转头看来时,脸庞逆光,眉骨处暗影重重。
百顺忙低头。
褚怿眼神深冷,压下心头暗流,再问:“褚家军令是什么?”
百顺头依旧低着,声音甚至也低下去:“回易州……待命。”
褚怿绷着脸,立于飒飒风中。
朝廷决议联金灭辽,却放着对大辽仇恨最深、了解最多的褚家军不用,这背后的意思,嚼起来,实在是令人齿冷了。
初冬的严风密针一样地扎在身上,不知过去多久,百顺眼皮底下的一双官靴迈开,径直往署衙舍内而去。
百顺一愣,赶紧去追。
出乎意料,这一次,褚怿没有再往下质疑。
然而越是如此,百顺心里反倒越不安了。
※
三日后,有关朝廷联金灭辽的诸多消息在汴京城中炸开。
茶馆酒肆,勾栏瓦舍,无一处不在就这一轰动性的决策议论纷纭。
老百姓的思维和情感历来都是最简单而热烈的,拥护就是拥护,憎恶就是憎恶。
和吴缙等政治要员所看不一样,京中百姓对于这个决策的态度,八成以上是心神大振,欢欣鼓舞。
他们太痛恨大辽,甚至比官家赵启晟更渴望借助这次金辽之战彻底把宿敌打败,继而在青史上一雪前耻,是以,他们在一片片激烈的议论声里尽情地宣泄着对大辽的仇恨,纵情地憧憬着北方的故土,自然,也就慷慨地称颂着朝廷的英明决策。
中原自古有句箴言,叫“得民心者得天下”。国朝百姓对大辽的恨,转化成了对联金大计的拥护,这一份份拥护,又转化成官家派军援金的最大动力。
一道道诏令不分昼夜地从紫宸殿、文德殿、垂拱殿中传出,汹汹激流一般,推着国朝的联金大计飞速前行。
一切反对的大臣被训斥、被疏远、被罢黜,所有在京的辽使被羁押、被羞辱、被斩首。
但凡是对联金一计鼎力支持者,只要请缨,哪怕不是武将,也能破格领兵上阵;反之,就算往昔战绩累累,只要查证此人对联金之计心存质疑,哪怕任令已下,照旧撤职解任。
褚家被夹在其中,赖于褚晏的虚与委蛇,不属于后者。
但基于褚怿当夜在文德殿里的发言,也并不能属于前者。
对于调回易州的军令,官家给出的解释是:驻守三州,稳住后方。
但褚家人知道,那不过是提防忠义侯府在这一史无前例的大战中掠取功名、威高震主的说辞罢了。
盛京的天一日阴过一日,云层低压,冬风四起,眼瞅着便该降下第一场雪了。
午后,贺平远带着军令,率人抵达侍卫马军司,前来向都指挥使褚怿讨要人马。
褚怿从马场上下来,拿过军令和文书,查验无误后,交给李业思去点人。
贺平远环胸,眼神促狭地往四下里看。
马场不同署衙舍内,除两棵参天的刺槐外,只剩清一色的马厩和兵器架,根本无甚看头。
贺平远却看得起劲,一边看,一边夸。
“这京城里的马场就是不一样,那马槽里的草料,都新鲜得快赶上我贺家军的军粮了。”
贺平远身后亲信闻言,应声附和,不忘把语气扬得更讽刺揶揄。
褚怿眉眼不抬:“你贺家军里就没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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