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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江南看出她心中所想,神色不改,道:“苏夫人是晚宁的母亲。”
苏夫人再一怔。
孟江南的言外之意已再明显不过。
她这是对她能有的最大客气,仅仅是因为她是苏晚宁的母亲罢了。
苏夫人缓缓落座,却迟迟未有去捧那盏茶。
不知是不想,还是觉得自己不配。
孟江南没有去揣摩她的心思,也没有与她久坐之心,待苏夫人坐下后,只听得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苏夫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明明一个不过十七的孩子而已,然而苏夫人觉得孟江南此时看她的眼神却能令她心生寒意,令她心中愈发纷乱,根本不知自己当说什么,又当如何开口。
她数次张嘴,却一次次欲言又止。
孟江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让人根本看不出她心中究竟如何想。
也正因如此,苏夫人才难以冷静,无从开口。
“不若我来猜猜看苏夫人请我来的究竟所为何事,苏夫人以为如何?”孟江南捧着茶盏的手轻搁在自己腿上,唯有她身旁的向漠北才瞧得见她的双手将茶盏握得牢牢,牢至她的双手不住地打着轻颤,以致盏中茶水不断摇晃。
她的心境与她的神情形成了霄壤之别。
“苏夫人——”孟江南死死盯着她,“是想拜托我再也不要出现在苏大人面前?还是想求我万莫将我发现的一切告诉苏大人?”
苏夫人双目大睁,一瞬不瞬地看着孟江南,便是呼吸都开始变得紧促,可见孟江南猜中了。
只见她张张嘴,显然要说上什么,然而这一回却是孟江南未给她说话的机会,她依旧盯着她,几乎是一字一句道:“苏夫人觉得,我凭何会答应你?”
“只要你不告诉他,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去做!”苏夫人一个情急之下豁然站起身,甚至还碰翻了面前的茶盏。
茶盏翻倒,茶水泼了她一身,好不狼狈,她却毫不在意,只是用近乎乞求般的眼神殷切地看着孟江南,仿佛随时都能给她跪下。
孟江南冷漠的脸上终是有了神情。
只见她勾了勾嘴角,冷冷笑道:“包括你即刻去死为我阿娘偿命?”
苏夫人震惊地看着她,面无血色。
“苏夫人你知道么?我从未见过我阿娘有过一日的开心,我阿娘是忧郁而死的。”孟江南像是没瞧见苏夫人震惊至惶然的反应似的,慢悠悠地捧起茶盏呷了一口茶,亦是慢悠悠道,“你看你既有与你举案齐眉的丈夫,有懂事的女儿,有美满的家,而我阿娘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你这时候去给她偿命,没什么亏的。”
苏夫人愈发惊恐,浑身都在发颤,好似害怕极了眼前的孟江南随时都会扑上来取了她的性命似的。
然而她的这般反应却是让孟江南轻轻笑出了声,笑得不无嘲讽。
“苏夫人的这般反应倒是让我不明白了。”孟江南目光落在苏夫人右眼角下的那块疤痕上,轻笑,“能对自己毫不留情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孟江南的面上没有怒意,眸中不见怨恨,她只是在轻轻冷冷的笑着而已,却让苏夫人感觉到深深的寒意。
就好像是置身于黑夜看不见周遭任何一切事物不知危险究竟藏于何处般的寒意。
孟江南似是不想再看苏夫人这般模样,只见她忽地闭起眼,再睁开时面上不再有笑意,眸子里也已恢复了方才的冷漠与平静。
只听她又道:“苏夫人,你既有求于我,那你的诚意何意?你若是说你今日请我前来却未有准备好当有的诚意,你又凭何要我答应你的请求?”
“只要你不将真相告诉他,我愿意答应你方才的要求。”苏夫人迎着孟江南的视线,痛苦道。
却见孟江南又笑了,依旧嘲讽道:“苏夫人觉得自己有颜面去见我阿娘么?你的命,我不稀罕,我阿娘也不稀罕。”
不欲听苏夫人说上什么,她紧接着道:“若要我答应你的请求,你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只要你能做到,我此生都将对此事守口如瓶。”
苏夫人的心突突直跳,竟有一种柳暗花明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你且说来。”
“你们夫妻二人离开京城,今生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孟江南态度坚决,“这是我对你最大的让步,也是我对你们最大的仁慈。”
苏夫人的震惊已然无以复加,这已是她不知第几次的难以置信:“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便忍心让他就此离开?他可也是你的父亲!”
铭哥而今是礼部尚书,若是离开京城,无疑是要他放弃这个尚书之位,他可是吃尽苦头才走到今天的这一步,为天子与百姓效命是他毕生所求,要他离开京城,这与害他性命无异!
“父亲?”孟江南再一次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如看傻子一般看着苏夫人,极尽讽刺道,“苏夫人,你觉得他配吗?”
苏夫人张张嘴,却是哑口无言。
“若非晚宁以真心实意待我,你们夫妻的事情与我何干?你们苏家的悲欢又与我何干?”孟江南手中茶盏里的茶汤因她一而再收紧且颤抖更甚的双手而摇晃得几乎全洒到了她的百褶裙上。
此时的她就像寻日里对待旁人的向漠北似的,有如一只刺猬,竖着满身的刺,非扎得对方鲜血淋漓不可,根本不给她任何还力的机会。
若非向漠北在旁握住了她的手,只怕她此时已然情绪失控。
“我的条件已经摆出来了,苏夫人做得到与否,便与我无关了。”
“不过,我相信以苏大人对苏夫人的疼爱,此事于苏夫人来说,绝非难事。”
“我今日来见苏夫人,不是来与苏夫人谈条件,也不是来找苏夫人弄清当年之事,我来,只为一件事。”孟江南冷漠地看着花容失色的苏夫人,语气间丁点温度也无,“我想知道我阿娘家在何处,她至死都想再回去一遭。”
苏夫人从孟江南带给她的巨大惊骇中勉力回过神,沙哑着嗓子徐徐道:“镇江府乌江县,南城……沈府。”
说及这一处地方,苏夫人的眼神变得悠远。
似乎,这亦是她想要回去的地方。
孟江南却不再多看她一眼。
得知了她想要得知的事情,她当即站起身,握着向漠北的手离开此间屋子,多一瞬都不愿与苏夫人相处。
然而在跨出门槛时她又停住脚步,却未回头,道:“苏夫人,这般多年过去了,你可还记得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苏夫人浑身一震。
她原本的名字?
呵、呵呵……
沈萱早就死了,死在她用匕首亲手剜下自己右眼角下这片薄肉的那一刻。
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不是沈萱,而是“沈菀”。
因为唯有沈菀,才能陪在他身侧。
那真正的沈菀呢?
沈菀啊……
孟江南再次抬脚离去的那一刹那,苏夫人有如脱了线的偶人般跌坐在地,忽尔抬手掩面,落下痛苦的泪。
来时的马车仍停在酒楼前。
向漠北扶着孟江南上了马车。
车帘将将放下,孟江南便扑进了向漠北怀里,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害怕道:“嘉安,方才的我是不是很可怕?”
她明明数次告诫过自己,不去怨不去恨,因为不值得,可看着苏夫人那张与阿娘一模一样的脸时,她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真真想过要她去给阿娘偿命。
她不该是这样的,却怎的变成了连她自己都害怕的模样?
她不要变成这样。
“任是谁人遇到这般的事情,都会气恼,即便是心生怨恨,亦乃人之常情。”向漠北一手拥着她,一手轻轻抚着她垂在背上的长发,声音轻柔,“小鱼并未伤害到任何无辜之人,小鱼已经做得很好了。”
“嘉安,呜呜呜……!”孟江南将双手环到了向漠北颈后,将脸埋到了他颈窝里,因他的怀抱与宽慰而卸下了惶然与不安,“嘉安你真好,有你在,真好!”
向漠北轻轻一笑,吻了吻她额心,“傻姑娘,莫要胡思乱想了。”
“嗯!嗯!”孟江南用力点点头,在他肩头蹭了蹭眼眶,却还是未能完全放下此时,是以闷声又问向漠北道,“嘉安可有觉得我做错了?或是说……”
“嘉安觉得我该与他相认么?”
第235章 、235
十九年前,镇江府乌江县南城书香门第沈府的大小姐沈菀与出身寒门的苏铭情投意合,不顾家人反对,即便与家人断绝关系也要与苏铭结为连理。
所幸苏铭心坚石穿终是鱼升龙门,不负妻子沈菀,只是他功成名就自京城回到乌江县将其接至京城之前沈家办了一桩丧事。
与沈菀为孪生姊妹的沈萱陪同其上山进香为苏铭祈福时二人遭遇了歹徒,沈萱为救沈菀摔落深崖,香消玉殒。
沈菀因此愈发无颜面对家中亲人,与苏铭离开乌江县后便再未有回去过。
自此沈萱成了沈菀心头的一道无法治愈的疮疤,亦成了她的心病。
沈家双姝之事在乌江县并非甚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只要稍加打听,便能知晓。
苏夫人的身子大不如前乃陈年心病所致,这在苏府也并非秘密,京中朱门之内的夫人们不少亦是知晓。
世人皆知苏铭与其妻伉俪情深,苏铭才学斐然情意深重,苏夫人温婉贤淑善良重情,不知何时起已然成为了闺中妇人以及千金口中的佳话。
然鲜有人知,沈菀与沈萱这双孪生姊妹并非处处一致,她们有一差别,便是沈菀右眼角旁有一颗朱砂痣,沈萱面上则是白净无暇。
苏铭高中状元回到乌江镇接沈菀时,她右眼角下的朱砂痣变成了一块深深的伤痕,乃从歹徒手中逃脱时所致。
自那时起,世上再无沈萱,沈菀右眼角也再无那一颗朱砂痣,唯有苏铭深深的歉意与情意。
更无人知晓,沈家人听闻沈萱死讯的那一夜,有一辆不起眼的灰蓬马车驶出了乌江县,驶出了镇江府,驶往了静西布政司,停在了静江府。
那驾车之人,便是静江府城老街上孟府的主子孟岩。
后来,孟岩便由一个小小的马夫变成了生意人。
亦无人知晓,苏铭本不姓苏,而姓孟,他生父姓孟,他养父姓苏,是他的养父将他养大,供他念书,因此户籍上他的名字乃苏铭。
这件事,他只在与沈菀成婚那日与她说过。
那时候沈菀笑着与他说,日后他们的孩子,第一个便姓孟,第二个姓苏。
孟江南并不清楚当年发生在苏铭以及她的阿娘姊妹二人之间的事情,亦不想去明白个究竟,她怕自己知晓得愈清楚,便愈难以释怀,更愈心生怨恨。
她不想自己变成阿娘不愿意见到的被怨恨扭曲了的丑恶模样。
可她不愿意抑或说是不敢去深究,并不表示向漠北也同她一般就此作罢。
他要帮她护她,便不能一无所知,从她口中知晓一切只会令她难过,因此他动用了影卫去查明。
那些不为人知之事,乃影卫细查而得。
这是往事,亦是小鱼之事,他无法为她改变过往,亦不能为她抉择任何事情,但他可以站在她身旁,陪她直面一切,做她最坚实的后盾,尊重她的所有决定。
“我从不觉得小鱼错了。”向漠北轻抚她的发,认真道,“任是谁人遇到同小鱼这般的事情,并不见得能有小鱼这般的宽仁度量,喜怒哀乐乃人之常情,即便小鱼恨她怨她甚至是将实情告诉苏大人,亦是常理之事。”
“不过这天下世人无数,并非人人遇事想法都如出一辙,无论小鱼决定如何,我都尊重小鱼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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