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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四章 平生有幸

张家祖茔在开封城西的五里坡,顾氏和张越祖父以及数位妾室的合葬墓也在这里。如今由于张玉追封河间王,三代祖先皆封荣国公,这儿的规制自然也大不相同。内中的青松绿柏比往日多了好些,甚至还御赐了五户守茔人家,原本的守卫再加上开封都司拨来的军士,将这儿附近守得严严实实,杜绝了那些敢于窥视亦或是觊觎其中的人。

此时此刻,开封张氏一族的族长正在那儿陪着张越。他这一年已经是七十有五,身体也不如当日张越等人回乡安葬顾氏时康健,拄着拐杖在寒风中站得有些颤颤巍巍。因是起头他一意要陪着来,张越劝也劝不动,只得由着他,这会儿见他如此光景,心中未免不忍。

“老族长,天气太冷,我又打算在这儿过三日,您难道还能一直陪着不成?还是先请回吧,您这么大年纪,若是有什么闪失,我这个晚辈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老族长论辈分比张越年长两辈,奈何下一代没什么出色的人才,儿子到了五十还只是个秀才,连个举人都没能挣上,族中其他本支旁支亦是如此,林林总总四五个秀才,有年轻的有年长的,只是仿佛举人两个字就是奢望了。河间王张玉那一支是早就搬离了开封的,自打顾氏把另一支也一块挪去了京师,开封这边就日益破落了。有本事的不是到外乡想方设法谋个出身,就是到京城去投奔了那两支贵极一时的亲戚,这边唯一的希望便是张家的祖茔还在,可若是那边在京师另择了风水好地,另设家族墓园不再迁葬回来呢?

因此,见张越伸手过来要搀扶,他一把就抓住了那双手,老眼中已经是有些发红:“张大人,小老儿年纪也大了,有一件事务必请你答应我……”

“什么大人,老族长只叫我名字便是,这里只论辈分,不论官阶。”张越见老族长攥着自己的手用力颇大,心里不禁一动,便开口问道,“可是为了族里的事烦心?”

老族长早知道张越机敏,此时便低下头说:“我也知道,你们那一大家子迁往京师,是听了英国公的建议,也是为了前途,可如今开封张家这边虽说沾着你们的名气,又是开学堂,又是置办祭田,族里对于那些孤寡贫寒的同宗都有贴补钱粮,可一味如此,竟是助长了那些人的懒散习气。你离了开封十五年,族里少年中过了县试的才十人,过了府试的六人,过了院试最终中了秀才的,就只有三个人,要知道这可是十五年!再这么下去,开封张家只怕就要如同顾家那样败了。我知道你不会如顾家那般不理会本家,可是……”

听到这里,张越就知道当日自己对顾林那番态度只怕是传出去了。见老族长一副欲言又止脸色发红的架势,他便和颜悦色地说:“老族长言重了,有你这等德高望重的坐镇,开封本家不会落到那副境地,至于顾家,原是我看不惯顾林和他老子那种做派,因老太太出自顾氏,他们便仿佛赖定了张家似的。这些年来,我给了田,又给他们撸平了好几桩官司,可结果便是他们变本加厉。既是如此,那他们日子过得窘迫,自然不是我逼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至于顾家人,我也不是全然不帮,早些时候我已经让人打听过了,顾家族里有几个清贫却愿意上进的,所以我已经让人资助了。愿读书的可以去书院,愿经商的介绍他们去学着经营产业,至于愿意自食其力做事的,我也让人给了他们机会。只是这等坐吃山空只想着打秋风捞好处的,我却懒得姑息。”

老族长这才明白是这么回事,顿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张越如今毕竟是张家最有实权的,又得皇帝信赖,因而他不得不苦心多劝一句:“可越哥儿,这为官一任,无论是同宗还是姻亲同乡,彼此之间毕竟得扶持一把,哪怕看着老夫人当初对你的扶持,你也得做做样子,否则如今的顾家人只怕会耍无赖,到那时候对你的名声定然有损……”

“不妨事,老族长放心,顾家也不是个个不成器的,我不妨说实话,顾家如今得我人情的人多,像顾林那般袖手不管的毕竟是少数,他们要是闹将起来……族长的位子正好也可以换个人,其他各房对他们长房的那副德行早已经忍不住了。无德之人占着族长的位置,何以教化晚辈?对了,老族长刚刚提到的事,我也正好想提。如今咱们家毕竟不比当年,祖上封公,论起来阖族上下都沾光,而如今还在的,又有英国公阳武伯,还有我这个户部尚书,族规不可不立。劝善劝学是一方面,杜绝饱食终日的又是另一方面。”

戴着帷帽的杜绾领着几个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着张越对老族长侃侃而谈,情知他是未雨绸缪为家族未来打底,不禁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到了那高大的墓碑上。孩子们多半没见过这位曾祖母,此时都好奇地打量着,而唯一见过的静官歪着头想了许久,终究是记不起那还极小时曾经见过的容颜来,因而当三三四四和小六抓着他的衣角询问时,他便显得异常尴尬,最后还是杜绾替他解了围。

“要是你们都想知道曾祖母的事情,就等你们爹爹回来时再说吧。”

当张越终于结束了和老族长的谈话,把人送将出去一程后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干孩子全都瞅着自己,忙大步走上前去。等问清楚事由,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在墓碑前半蹲了下来,望着那两列大字出神。

赋予他生命的,是冥冥之中的天数,但赋予他这精彩一生的,却是从开封张家的起步开始。父母当日离京远游的时候,大约也曾经到过这里祭拜,只不知道那会儿,他们是怎样的心情。想着想着,他便屈下双膝跪了下来,在墓碑前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

等他起身的时候,就发现杜绾也已经拜倒,几个孩子跟在后头规规矩矩地磕头,最后才彼此互相搀扶着起来。见他们围了上来,张越便看着墓碑轻声说:“你们曾祖母待人宽厚慈和,对晚辈也是严加教导。当年,你们的爹爹我生来多病体弱……”

杜绾曾经听张越提过过往,但如今看着他对孩子们耐心地讲述着从前小时候的事,如何拜师,如何经历开封府水灾,如何考县试府试院试,如何在家里突然遭难时上京……一幕幕过往从张越口中道出,那种惊心动魄的事情听着也觉得恬淡了些,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温馨感。

张越被几个孩子围在当中,说到最后,就成了回答问题。只要不是那么离谱的,他全都耐心答了,丝毫没有父亲该有的严厉。只是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言语,他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肃穆的墓园,心中暗自祷祝了几句。

历代先人,借你们的地方教导一下子女,还请你们不要见怪!

“爹,你真厉害!”—会说这话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小六。

“爹,要是京师发大水,我也会学您当年那样,带着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起走……不对,还有带着您和娘亲还有姨娘……还有祖父祖母和其他姐姐们……”——这已经有些绕晕了的,自然是挺起胸膛作小男子汉状的次子端武。

“爹,我一定学你,带好弟弟妹妹!”——这比较靠谱的话便是来自于长子静官。

杜绾见张越被一群孩子的表决心逗得满脸笑容,看了一会方才上前淡淡教训了几句,总算是让孩子们安静了下来,随即方才正式上香供祭拜。墓园中尚有张家好几代先人的坟茔,因而一路祭扫过去,张越便有旁边老族长委派的那个执事解说那些先人的事迹。自然,河间王张玉因为当年战死之后便把遗骨运回北京,没有落葬此地。

祭扫之后,张越就让杜绾带着孩子们回去,在祖茔中整整守了三日,这才在第四日的大清早回城。一到家里,他便得知老族长开了宗族大会,虽说他是晚辈,但既然是官居二品,少不了被人请了过去。有了他坐镇,老族长自然是底气十足,轻轻巧巧就定下了数条族规。而张越知道这些条条框框会触及不少族人的利益,到最后就开口撂下了一句话。

“此次我回来,英国公也有交代,所以我们两家将为族中再添置五百亩祭田。”

因为五百亩祭田,族中老少很快安静了下来。有了这么一大笔田产,族中年末又多了一笔进项,那些只靠这些接济过日子的族人想想其中的好处,对于那些家规的抵触心理也就淡了些许。而几个家产丰厚不用靠这个过日子的,又毕竟畏惧张越和京中英国公的权势。如此一来,原本就担心压不住场子而请了张越过来的老族长松了一口大气。

宗族大会散场之后,张越便回了老宅,他没有回房去看妻妾儿女,而是径直来到了北边最深处的那座院落。自从顾氏举家搬迁到了京师之后,这座院子便一直空着,虽是一直让人打扫修缮,可大约是因为少了人气,终究是流露出了一股阴森陈旧的气氛来。此时此刻,他推开正房大门入内,见正中仍是从前那张大案,就反手关上了大门,默默地走到了那大案前,轻轻用手指在上头拂过,却是没有发现一丝灰尘。

墙上的字画早在当年的搬迁时被收走了,如今有的正挂在北京的宅子里头,有的还存在库房里不见天日。他进了东屋,一应家具仍是当年的旧貌,只栏架格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虽是纤尘不染,可那种哑暗的光泽却和勤于拂拭的那种油光完全不一样。到了最里边顾氏的那架螺钿大床上,他方才轻轻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祖母,您当年的嘱咐,我都做到了。如今二哥已经是辽东都司都指挥同知,大哥仍回通州卫,已经升了指挥同知,小四也已经是翰林了,还有两个更小的弟弟也是读书的读书,练武的练武,以后都会有出息……”

“您当初一直想抱孙子,如今光是我这边,您就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大哥二哥四弟那儿还有不少,这么多孙儿孙女都听我们说过您当年的事,而且我们都不曾娇惯着,孩子们在小书院之中上课,至少不会丢了咱们家的脸……”

“您问什么是小书院?这是我那会儿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天下有的是教书育人的书院,可大多是针对已经有了些基础的孩子,这启蒙的学堂反而是良莠不齐。除了经史子集之外,我又加了不少其余课程,挂着海外珍本的名义让他们去学,如今感兴趣的人竟是不少……”

“顾家的事情,我已经料理了。不是我不帮您照顾顾家人,只是他们本家那几个都已经是不可救药了,我吩咐人留心那些小的,但凡可以造就的,到时候便设法帮帮忙,至于那几个肯自己努力的,我也都一一帮了。至于开封的张家本家,只要我在一日,便会让人照拂一日,只谁也说不准将来,我也一样……”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恐怕得瞒您一辈子了……不过,我一直很感谢老天爷赐给了我这么一个家,让我能有一个比很多人都高的起点,这才能有我这精彩的一辈子。我这一生,是从开封起步的,将来我会一直多多回来看看……”

呢喃着这些,张越渐渐低下了头,合十又念诵了一会儿,随即方才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冬日白天的最后一点阳光坚韧地透过厚厚的高丽纸,洒在那具黑漆漆的螺钿大床上,仿佛给这已经失去主人的卧具添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漆。

出了屋子,张越便看到了迎上前来的杜绾琥珀秋痕,还有她们带着的一大堆孩子,便笑着走下台阶去,拍了拍孩子们的脑袋,又冲她们点了点头:“后日我们便回京。”

离着张家老宅不远处的地方,一辆马车缓缓放下了车帘。车厢中的人舒舒服服往后靠了靠,轻声说道:“从今往后,他是真的用不上我了。”

车中的女子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一声:“如此不好么,你想着过轻省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张家老大人比你还年轻些,却带着夫人游山玩水,你如今也能像他这般逍遥了。”

那人却靠着软软的靠垫,没有出声,眼神中尽是宽和。

千多里外的通州白沙庄,一群妇人正轮流往一个铜盆中丢下各式各样的添盆礼,多的是一两个银锞子,少的则是两三枚铜钱,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入那正被一个婆子抱在手中的婴儿耳中,自是又引来了一阵哭声。直到孩子洗三大礼结束,被请来观礼的朱宁方才亲自抱起了孩子,又在一个丫头的带领下来到了旁边那间产妇坐褥的屋子,将孩子抱给了母亲。

两个已经都梳起了妇人高髻的女人对视了一眼,不由得会心一笑。不论从前如何,至少从今往后,她们都是孩子的母亲了。

宣德八年,天下大熟,天子亲巡开平,击退瓦剌来犯大军,朝局稳定,而皇太子则是正式启蒙读书。在祥和安宁的气氛中,京城和顺德府两位皇弟的先后薨逝,自然而然便被大多数人忽略了过去。民间那些茶馆酒肆之所,人们感慨碰上好年头的同时,口中却是多了一个名词——仁宣盛世。

平生有幸,逢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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