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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给我们剩下的时间很多吗?!”

周未膝头摊开一本真题集,出神望着窗边碧绿的琴叶榕,少顷转回视线落在祖父苍白的脸上,棉被下他老迈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这样安静地躺着,仿佛血肉连同精气神一并被榨干了。

姬卿为什么只将消息透露给自己而不告诉周耒呢?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她怎么舍得随手丢弃?时间不多的人到底是那母子俩还是躺在病床上的祖父?

想来她对周耒隐瞒祖父重病的原因除了不想干扰他备考的情绪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可能,有恃无恐。

姬卿不在乎祖父对周耒的态度,哪怕他一如既往地偏袒自己,她想要争取的只是祖父尚能主宰牡丹城的时间。

姬卿手里究竟握着什么东西,能让周琛在最后关头选择周耒而不是自己?

那么,这一切就都会回到最初的起点上,那份样本不明的亲子鉴定!

“看书,也不开灯?”周琛从病床上转过头,声音因虚弱显出几分柔和,他似乎对自己此刻的状态不甚满意,用力清了清嗓子,像艰涩的呻'吟。

周未连忙起身,按了墙上的呼叫铃,这才俯身立在祖父床边:“我就装装样子哄你开心。睡得还好吗?医生说全部帮你搞定了,不抽烟不喝酒轻松活过九十九,要是你努努力不再骂我那就长命百岁了。”

周琛伴着哼笑轻咳:“有你在,想多活一年,这么难呢?”

医生们检查完毕,又被老周总请出了病房,周未明白这是有话要单独对他说。

“你父亲恨我,”周琛仰在床上无声地叹了口气,“你祖母走得早,只留下恕之这个孩子,她病得多痛都不吭一声,但一想到你父亲便泪流满面。我亲口答应要她放心,以后没人会跟恕之争,我把周家的一切都留给他,可惜……他不想要……你也不想要……”

周未胸口涌起深重的悲伤,仿佛那是几十年前埋下的种子历经三代风雨终于破土而出,刺破心头的血肉化作缠绕的荆藤,注定会困住所有人。

“父亲不恨你,”周未站在床边,祖孙二人的视线第一次俯仰倒置,“他怕你,所以今天他不敢来。”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懂得周恕之的怕,那除了周未没有别人。

他怕相见的最后一刻从至亲之人眼中看到的仍旧是无可救药的失望,却再没有讲和的机会;他怕郁郁独行苟且半生之后,仍能给那把骨血铸就的残剑捅穿心脏滴下终年也擦洗不尽的悔恨。

无论周恕之还是周未,没有人天生反骨,他们只是被压制得太久了,疏离躲避成为身体的本能。

病床上的周琛转过脸,铅色眼眸微微闪动,他或许想问,那你今天为什么敢来?

周未蹲下身,与周琛平视,这是他少见的驯服姿态。

“爷爷,我答应你,只要我还一天姓周,就会好好守住牡丹城。”“你放过父亲吧——”

清隽昳丽的少年以掌为刃撕开荆棘,淋漓的鲜血淌出指缝化作烈火烧穿这宿命圈定的牢笼,他不再是林间慌乱奔逃躲避的小兽,他要做城池的王。

周琛侧头望着一日长大的小少年,枯瘦的手指抚过稚嫩如润玉的面颊,此刻他比不出胜利和欣慰究竟哪种感觉更强烈,却实打实地生出心疼。

他已经养出了一个周恕之……

“说不定你再坚持一下,下一秒低头的人就变成我。”

“您不会的。”周未肯定道,“不止为父亲,也不止为周家,爷爷,我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周耒跟着姬卿晚上过来,时间刚好卡在周琛术后可以进一点流食的时间。

周耒一路冷着脸看也不看姬卿一眼,眼睑还染着余怒未消的薄红。姬卿一身职业套装,想必是从公司直接赶过来的,母子俩只有时间在路上争吵,但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挂着得体又关切的浅笑。

“我出去吃,这些稀汤寡水的吃不饱。”周未扫了眼姬卿一一摆好的精致汤羹,用肩膀撞了下周耒,“一起去吗?”

周耒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去!”

周未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晃出病房,低头看,微蜷的掌心里躺着一根黑硬的短发。他略一停顿,撕开烟盒内层薄薄的铝箔纸将带有毛囊的头发小心包进去。

鹿园深夜的盘山路上前后停着两辆车,前面是周未的柯尼塞格,后面大约隔了五十米远停着蒋孝期的沃尔沃。

沃尔沃开了双闪,充当柯尼塞格的临停警示牌。

一刻钟前,蒋孝期开着手台进山,只对周未说了一句话:“开慢点,我来找你了。”小雪豹便乖顺地靠边停下等他。

蒋孝期想,这么软的一颗心,就该铺在画布上,拢着缤纷的颜色,放在明亮处晒干,精心装裱起来好好收藏,怎么舍得放他去不见硝烟的战场里勾心斗角、厮杀搏命?

周未的软发被揉成一团,像闯了祸神色颓然的猫。

蒋孝期乜笑着问他:“怎么,立下军令状又后悔了?”

周未侧头点一支烟,松松地咬在唇间,枕着靠背含糊应了句:“市值百多亿呢,横竖也没亏吧。”

“老头子让我考完试就去跟着老孙,老孙你知道谁吧,给他当了小三十年秘书,简直就是司礼监秉笔!”周未捏开烟表情怪异地舔了下嘴唇,“就是让我从打杂伺候人学起……也不是不行,总感觉下面凉飕飕的……问题是就算我敢伺候,他们敢受着么?”

他转头看向蒋孝期:“你们社会主义接班人都是怎么培养的?我这脑筋可能还有点封建余孽,不对,我可能还有社交恐惧症,回头得跟林医生详细唠唠……”

蒋孝期又伸手揉他:“小未子——”

“喳呗,”周未对这种玩笑不甚介意,也笑不出来,“牡丹城大好河山,我为什么放着舒坦的昏君不做,非要当个宦官去端几千号人的饭碗,太重了,没法不抖啊……”

“不用怕,”蒋孝期心疼他的担当,也心疼他的软弱,“你还有……还有周耒。”

你还有我。

蒋孝期心生一种未婚妻沾沾自喜地站在珠宝柜台前试戴一只漂亮的婚戒,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然而他囊中羞涩付不起标签上的价格,只能局促地呆立一旁束手无策,终究没有底气说一句“随便买”出口。

那人栉风沐雨,站在风口浪尖,他想保护他,必须足够强大。

蒋孝期回到公寓,木质餐台上放着一领大牛皮信封,是从碧潭邮寄过来的。

蒋桢泡了一壶玛瑙色的阿萨姆,端出来坐到餐桌边,姿态闲适地给自己和儿子各倒了一杯。

茶具用了一套崭新的冰花玻璃,暖黄的灯光落在桌面上映出一层油润的光泽,白瓷瓶里换了娇气的蝴蝶兰,垂落纤纤腰肢。

这画面好像美得一碰即碎,蒋孝期缓缓在她对面坐下,看见拆过又缠合的信封上印着“病退”的大红戳。

“手续都办好了?”

“快吧,”蒋桢点点头,嘬了口茶,面容在暗光中慈和温柔,“终于退休了啊,总还觉得自己很年轻呢!”

她不无放松地笑了下,伸臂向后展了展裹着开襟线衫的瘦削肩膊。

“早就让你好好休息的。”蒋孝期咽下一大口热茶,从喉间一路滚烫至心口,蒸腾出苦味。

蒋桢帮儿子添茶,放了奶和糖一块儿搅开。蒋孝期看着面前一杯奇异的悬浊液抬起头,耸了下眉头:“阿萨姆奶茶也不是这么煮的……”

蒋桢恶作剧似的隐笑,掩住唇轻咳。

好像日子这样过下去也不错,随便走到哪一天,洒脱地挥一挥手,舍与不舍都在那一瞬间。

“再等两个月,我陪你一块儿出去。”热腻的奶茶似乎堵在喉间,蒋孝期觉得那苦味被甘甜和奶香衬着,愈发清晰了。

蒋桢仍旧笑眼看他,故意似的挑着问:“为什么是两个月呢?”

因为还有两个月高考,因为他先前已经对人许下过承诺,蒋孝期噎了一下,因为他不想对那个人食言。

“我不出去,”蒋桢拢着鬓发,“心肺肝肾随便换哪里都行,国内的医疗水平也不差。妈妈知道你想多留我一段时间,我听你的,其实我也想再赖一段时日,看到有个人在你身边陪着你,你抬眼看见他就觉得安心,他随便做点什么都像在哄你高兴……你跟着妈妈东飘西荡吃了不少苦,该有人给你一个家,攒了这么多年的运气,小期,该是你兑换大奖的时候了。”

蒋孝期对上母亲盈满笑意的视线,那一瞬,他几乎要确信蒋桢已经窥破了他心底的隐秘,险些推开椅子落荒而逃。

旋即他又反应过来,自己从小到大展示给母亲那一面永远都是规行矩步,蒋桢从不知道他把骂他小杂种的高年级同学按在水塘里啃泥,从不知道他模仿母亲的笔迹给学校收费冬令营的回执签名放弃,从不知道他为了几百块酬劳替人考试……还有很多很多,她从不知道。

所以,蒋孝期放回悬起的心脏,蒋桢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他在心里深处密密匝匝地藏下一整个人。

蒋桢悠悠转着手中的茶杯,继续道:“也该有个人,替我继续在背后看着你,看着你走在阳光下那条该走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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