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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耒探望过祖父,从三楼下来。
这一场换子风波对老人打击很大,他寄予厚望并狠心驯服了那么多年的长孙竟然不是周家的血脉,哀恸绝望、心灰意泠,本就勉力支撑的身体难负重荷病倒了。
周琛这一病,牡丹城里能代表周家说话的人就只剩下姬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忙碌,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斗志昂扬,像攻城掠池的将军。
周耒被吸尘的声音吵得心烦,走近一看是佣人在周未的房间里做清扫。
被叫做季姨的女佣开着吸尘机,却蹲在旁边拾摞周未随意堆在书桌边的书籍手稿,捡起一张翻来覆去正反看过才收好。
这教周耒瞬间生出某种不愉快的联想,他几乎没经思考便推门喝道:“谁让你乱翻他的东西!出去!”
季姨吓得一哆嗦,转头对上二少冰凉又锋利的目光,慌忙关掉吸尘机站起身:“我……就收拾一下。”
姓季的女佣年纪比姬卿还要大一两岁,从姬卿进门不久便开始在周家伺候,是个老人儿了,平时姬卿都要叫她一声“季姐”,周家又向来讲究礼数,还从来没谁对她这样大呼小喝过,是以最初的惊诧过后,她脸上浮现一层羞愤伤心。
周耒也觉得是自己心情不好迁怒他人,这还是小时候抱他哄他多过亲妈的老佣人,语气登时缓了缓:“我哥不喜欢别人乱动他的东西,就那么放着吧,你擦擦灰吸吸尘就行了……被褥照常换。”
季姨像是受了委屈,放下东西默默退了出去。
周耒踱到窗边,撩开轻薄的纱帘,窗外开到荼蘼的一片火红映入眼帘,正是花圃里那一丛红玫瑰。
哥,我的玫瑰终于种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吃我亲手种出来的玫瑰做的玫瑰饼,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特别喜欢追在哥哥后面,他的哥哥什么都会玩,总能让他咧嘴傻笑。
别人家的哥哥都讨厌跟屁虫,千方百计甩掉他们自己跑出去跟朋友玩,他只要一个渴望的眼神,哥哥就会无奈又怜爱地带上他。
姬卿大概深知她对周未耍的手段能怎样荒废一个人,于是矫枉过正地苛刻周耒的一切物欲需求,怕他玩物丧志,怕他沉溺失心。
他哥就省下自己的零食和零用分给他,从小时候的星球杯、机械手办、限量球鞋,到长大之后带他去骑马、泡吧、潜水……给他买车。
那是对你好吗?那根本就是在拖你下水!他在腐蚀你,近墨者黑,他想让你变成和他一样的废物、烂泥!
姬卿的话像毒,从他尚不能清晰分辨和判断的时候就开始日复一日地灌下,以母爱为名,以血缘为义。
于是,周耒觉得心里生出个憎恶的小人儿,每当他想跟哥哥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亲近,那个小人儿就跳出来,给他套上冷漠嫌恶的面具,换上冰凉讥讽的腔调,违心地曲解他、刺伤他。
他生出报复和决裂的快感,过后又被更深的虚茫缠缚,他在报复什么,又想和谁决裂?
那个人是他大哥,在他高烧时守在他身边,为哄他吃药自己也陪着吃一份,还说这种药既好吃又能防止被传染,结果还是因为睡地铺守着他重感冒好些天。
那个人是他大哥,在他病痛时一个电话就能飞奔着赶来,把他从宿舍一路背下去,他那时已经差不多赶上哥哥高了,两脚几乎垂在地上,他哥那么瘦,背得很吃力,还是把他托得稳稳的。
他自己呢?
因为哥哥和喻成都斗气角力摔伤了腿,让他失去山地车赛的冠军,他竟然狠心不肯去医院看他。
两个人在那之后的第一次对话竟是他哥拄着拐杖笑嘻嘻地主动来哄他消气,越是这样他就越端得高高的,怎么都下不来台认错服软,像被宠坏的小孩一般又臭又硬。
他还残忍地质问对方为什么不是裴钏,还激怒之下动手打了他……
愧疚如海啸般将他吞没,周耒不自觉地发着抖,在炎炎夏夜彻骨冰寒。
他为什么要是裴钏呢?他现在连周未也不是了,他以后都不要给自己当哥哥了。
他有那样一个大哥在身边的时候,整天被耳提面命的是他的缺点,他被歪曲的善意,他是假想敌……如今,哥哥突然走了,像他一贯那样的随性潇洒,他没认真争过什么,他觉得游戏无聊于是不玩了,甩手出局,换个玩家。
他不想要!他不想再把任何人当作哥哥,谁都没有资格替代他!
“周……小耒?”
身后有人叫他,周耒喉结滚动咽下一口酸涩,眼眶还是潮的。
他讨厌有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本来就没什么好气儿,转头看见是那个陈展飞,愈发烦躁了。“干什么?!”
周回下意识缩了下头,又强迫自己挺直身板拿出一点做哥哥的样子来:“开饭了,来叫你一声。”
周耒:“不饿!”
周回:“……”
爱吃不吃!他讪讪地退出通往那两个房间的一段走廊,在心里用一百种粗鄙低俗的字眼骂他,小贱种!二娘生的小贱种!装什么高贵冷艳?
周回觉得原来那个弟弟也烦,可能弟弟妹妹就是那种多余且讨厌的生物,分走父母的爱还自以为是、指手画脚。
陈展翔总像个小酸儒,话里话外敲打他不够心疼爸妈,花钱太多,甚至说他虚荣,其实还不是自己花不着急红了眼。
陈展盏就更不像话,以为拿回家几个钱就有资格说三道四,不过是个小小年纪就会傍男人掏口袋的寄生虫!
周家这个小贱种倒是从来不主动跟他废话,却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在鄙视他、厌弃他,从没把他当过哥哥看待,连那个冒牌货也不如。
周回被接回周家之后,周耒不许他住周未的房间,甚至连窗边那一双躺椅都不愿他靠近。
姬卿另给他安排了一处一楼的卧室,周回起初很满意,毕竟和之前的家比起来好了不止百倍,后来才从佣人口中得知那里原来是一间保姆房,那两兄弟小的时候看护他们的保姆就住这一间。
周回暗火中烧,但他不敢惹怒姬卿,只能忍耐。
那个女人一开始就暗示,她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也许是借过高息贷款,也许是谎称富家子追女孩子,也许是考试挂科,还也许是让女友怀孕偷偷堕过胎……
无论哪一件,他都不可告人,原来他不敢让家里知道,现在他就更加不敢。
他觉得周琛这个当家人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在乎他,他像仍然陷在失去爱孙的痛楚中,没有闲暇的精力多了解他一点。
没人管他更好!周回按紧口袋中的钱夹,那里装着一张卡片,价值四百五十万,从前他做梦想要的都可以慢慢实现。
他现在有很多很多钱,他现在是牡丹城周家的大少爷!
手机响,一个尚未变成陌生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周回慌张地四下扫了一圈,犹豫着该不该直接挂断。
举棋不定间,对方已经主动挂掉了,随即一声信息提示,周回打开新消息里的图片,是一张确诊怀孕时的黑白b超单……
周未被服务小妹引着穿过走廊,他穿了件软薄的黑色休闲帽衫,一路都扣着帽兜戴着墨镜。
这种打扮在“捞福记”并不罕见,许多光顾火锅店的明星都是全副武装地来,直接报房间号由服务小妹引领过去。
周未纤秀挺拔,身姿隽美,单是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也能看出漂亮的颌线、挺鼻薄唇、肤白如润玉,气质清贵,是符合当下主流审美的精致小哥哥。
他走路的姿势也有味道,双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一截白皙手臂,左腕上环着看不出品牌的手工表,步态流畅不羁,轻快得像行在云端。
以至于有几个圈里的艺人当是遇到了同行,刻意将视线探询地放过来想辨出是哪位。
周未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他这么打扮就是不想给人认出来。
如今地球人都知道他是个冒牌货,虽然这不是他的问题,可就好像原本长得很漂亮的一个人突然容貌受损,内心便不想再面对别人。
讥嘲是利刃,同情就未必不是,都能穿透骨肉、刺痛心肝。
他不得已给裴钦宥莱约出来,其他能够避而不见的就尽量不见了,大概也是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
推开门,火锅的蒸汽氤氲,屋里人没从前那么多,周未反倒轻松不少。
裴钦招呼他过去坐在他平时喜欢坐的软塌上,宥莱嘴里嘟囔着“马上马上,死了死了”,匆匆结束一局游戏招呼服务小妹开酒。“不醉无归!”
裴钦隔空瞪他,宥莱想起他被扎了一晚上的预防针,裴钦警告他不要在周未面前提起任何跟身世和周家有关的话题。
于是宥莱理直气壮地拿眼瞪回去,我又没提!
左列没来,宥莱旁边换了个小胖墩儿。
周未没想到左逻能来,原本他跟这伙人一块儿玩的时候就不多。
左逻仍旧一身家族品牌,抱着菜单负责点菜,问服务员哪种可以做拼盘,又抬头数了数人头确认点的菜是否够吃。
宥莱嫌弃他抠唆又磨叽,干脆把菜单抢过去清空,直接对服务小妹说就照着他们上回的单子做。
上回,要是周未没记错,吃饭的人数差不多要比今天多一倍,反正蒋三公子不差钱。
周未倚在榻上抽烟,仍旧懒懒散散的。他胃里抽疼,可能是最近饮食不规律,刚又多吃了几口八宝饭,粘糯的谷米不好消化。
很久没闹过胃痛了,周未眯起眼睛细想,好像自从吃上蒋小叔做的饭,他都要忘记自己这个老毛病了。
如今,连自己的身体都要跳出来提醒他对方走了这个事实,非要这么清醒吗?
“……网上都是一群傻哔!”宥莱扔下手机骂道:“投胎技术差还不赶紧回家用功去,嘴炮能爽个几把!”
“末末,咱包机去个远点儿的地方玩玩怎么样?肉圆儿说五指湖还不错,哥们儿以前只去过五大湖,还头一次听说五指湖,看她脸书上照片还凑合,自然风光,瀑布峡谷石头城堡什么的,你应该喜欢……”
他成功错过裴钦飞来的第n波眼刀子,继续说道:“反正我小叔也在那边上学,老家伙们就不担心咱们乱跑了,要不我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
“哎你踢我干什么!”宥莱弯腰揉腿,瞪向左逻,“跟被大象踩了似的,我腿要断了!”
“我可不想去跟喻大魔头做伴儿!你看元庆这些天被他折磨成什么样了……”宥莱终于对上了裴钦杀人的目光,怔然住嘴。
噗嗤,周未靠在榻上笑起来,那笑意被烟雾遮得缥缈,眼底似乎吸饱了蒸腾的水汽。
真是太好笑了,他眼尾弯弯的,很开心的样子。
真有那么明显吗?就连左逻这个冷眼旁观的小呆子都觉察出什么了,亏得宥莱二傻子还一脸委屈迷茫。
“去唱歌吧,”有人提议,“金麦廊的分店开业,我这儿还有贵宾券呢!头三天不接散客。”
裴钦斜乜那人一眼:“什么不入流的破店,起个方便面一样的店名,不去!”
“不然去鹿园开场野局?正好未神今天在!”
周未刚一撩起眼皮儿,裴钦瞬间变脸:“走走,唱歌儿去!老子刚学了首《不爱就滚》正好给你们练练!”
宥莱迷糊着挠头:“我就听过《爱我别走》,《不爱就滚》是特么什么玩意?”
一伙儿人转战ktv,周未没遮墨镜,只罩着帽兜,有人看他他当没看见,一路向前看向前走目不斜视。
余光里忽地闯进一个人,不是什么熟人,周未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那人,只约略的一个轮廓。
对方也被几个同伴围绕着,走廊里偶遇,那人看向周未停下了脚步,他身边有人轻声爆出讥嘲的笑。
周回?周未脑子里刚反应出这个名字,那个刚刚在笑的青年已经给裴钦一肘子按在了墙上,手机啪地落地,裂开的屏幕上是一张周未的偷拍侧颜照。
左逻捡起手机,干净利落地删除照片,清空最近删除,再将手机塞回那人的衬衫口袋。
周未拉下帽兜,拍了拍裴钦的肩膀,示意他赶快松手,否则对方一反击他的战力就露馅儿了。
周未看向周回,周回也在看他。
周未的表情里没有丝毫卑微和窘迫,他那么淡然自若,像一株被剪下插在花瓶里尚未枯萎的牡丹,国色仍在、天香依旧。
相比之下,反而周回更加拘紧惶然,他从前假装富家子带女朋友出入高级场所时便是如今这种色厉内荏,假的,偷来的,也许下一秒就会被撕掉脸皮打回原形。
不对!周回怒想,我是真的,你才是那个偷窃荣华的贼!冒牌货还有脸跑过来碰瓷?装什么绿茶清高、白莲不染!
他几乎是带着仇恨和报复地从齿间冷冷挤出一句话:“别和那种人一般见识。”
周未一挡吐火龙裴钦和慢半拍反应过来骂娘的宥莱,直看进周回的眼睛,他的目光那样清澈,像皎洁的月,也像冰凉的刃。
“何必呢?谁也不比谁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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