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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冉佳脸上的悲愤太明显,连懋凌散人身为天师的徒弟都露出一丝同情。

然而——

“宋小姐好口才。”

夏翊在对方紧绷的神色中微笑道。

“如果只是想要见到父母的灵魂, 你为什么要让婴灵夺取周先生的气运呢?”

周建则猛地看向了宋冉佳, 周成铎则是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了吸气声。原本一脸怜悯的那位见习女天师怔住了,目光疑惑地在夏翊和宋冉佳之间扫来扫去。

宋冉佳本来就已雪白的脸色更是近乎惨白。她捂了捂肚子:“你凭什么说……”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夏翊伸手, 青黑色的手指在半空中优美地画了个符, 随即,透明的空气当中陡然显现出一道紫黑色雾气凝成的线, 从宋冉佳的腹部发出,穿过中间的茶几凳子, 一路连到她对面坐着的周建则颈部, 在周建则的脖子上紧紧环了一圈。

周建则忍不住微微色变。任谁看到这样一根从颜色就不详的线缠在自己脖子上,都会感到一丝恐惧。

“这是什么?”

“亲子线。直系亲属, 比如父子母子之间因为血脉相缠, 天然有气运相连。不过寻常亲自间的连线,通常是无色透明的,不易被感受到。但这一根——”

夏翊轻轻弹了弹那根紫黑色的线,周建则便仿佛脖子被死死勒住一般发出艰难的喘息声, 而另一边, 同一刻宋冉佳也发出了一声痛呼!扭头看去,因为天气比较热, 宋冉佳只穿了一条贴身的裙子, 此刻众人便都看到她七个月大的肚子上狠狠鼓起一块凸起, 像是被里面的胎儿, 或者说婴灵, 狠狠地凿了一拳或是踢了一脚!

“……夏、夏先生……”周成铎看到叔叔难受的样子,眼含敬畏地叫了一声夏翊,但到底不敢直视周身散发阴气的鬼王,又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他身侧的檀九章,用眼神拜托他帮着跟夏翊说一声。

檀九章笑着唤夏翊:“注意分寸,婴灵也就罢了,别伤到周先生。”

“……嗯。”夏翊看了一眼周建则恐慌的样子,点点头收回了触碰那根亲子线的阴气。宋冉佳肚子上的异动消失了,而周建则也没再感觉到窒息,捂着脖子松了口气,但眼神还是惊慌失措的。

“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被勒了一下,嗓子都哑了,但还是拼着粗粝的嗓音费劲地问了出来。这根紫黑色的线太诡异了,不搞清楚他恐怕寝食难安。

檀九章看了一眼夏翊,发现鬼王正低头懒洋洋地玩手指,没有长篇大论解释的意思,他只好开口代劳:

“宋小姐,不如你来解释一下,你肚子里的婴灵和周先生之间的亲子线,怎么就变成这副样子?原本应该是父子间气运勾连相生的东西,现在变成了婴灵单方面从周先生那里夺取气运。这其中恐怕少不了某些阴祟的法门?周先生也是因此才频频感到疲惫痛苦。也好在他及时找了我们这些天师,不然再过几个月,恐怕他的事业、家庭都会遭到巨大的打击,他自己身体也得被这阴气弄垮了吧?”

宋冉佳到了此刻还在摇头:“不是我,是婴灵……”

“婴灵婴灵,哪怕是鬼道生灵也好歹是个婴儿。”夏翊或许是成为鬼王之后对鬼道有种莫名的亲近,听她把责任推给腹中胎儿,忍无可忍地一把拍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一个茶杯跳起来又落下,溅起些许水花。

另一边周成铎仿佛把自己缩得小了些。

夏翊瞪着宋冉佳:“婴灵是胎死腹中或出生不久夭折的婴儿魂魄所化。婴儿无知,本身并无怨怼,除非遭受残忍折磨、虐待或刻意以法术诱导,否则不会产生怨气、纠缠作祟。你这肚子里的婴灵,根本就是你生生把一个健康的胎儿用术法转变成的。它若有怨,本该是对你!谈何对一无所知的周建则下手?”

他的身体隔着座位扶手,向着宋冉佳缓缓逼近。

“满口谎话的宋小姐,我以为你应该知道,阴物同人类不同,是没那个耐心跟你好说好商量的……你可以选择说实话。或者。”

鬼王青黑色的面孔上,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我让你肚子里的婴灵,自己出来说。”

他的手指做出了缓缓收缩捏紧的动作,就像是在模拟将一个什么东西攥住抽出来一般。

鬼王五官其实俊逸,然而青黑色的烟雾形成的身体和周身不断翻涌的阴气令人只能感到可怖。而现在,他的面孔就在宋冉佳跟前不过十五公分的地方,那双漆黑的、属于鬼的瞳孔一瞬不瞬地凝视进她的眼底。

而鬼王的声线,也宛如毒蛇一般钻入女子的耳孔,引起她浑身抑制不住的战栗。

他说,他可以让她肚子里的婴灵出来自己回答。

这是威胁。

……而她也不敢违抗。

宋冉佳嘴唇颤抖了好一阵,她才慢慢下定决心般开口:“我说。”

却原来,恋情和家庭连番遭遇不幸的宋冉佳,在母亲死后已经彻底崩溃。她选择求助于那位寺庙里的大师。

“……我在台阶上磕头,嗑得皮都破了,求他帮帮我,救救我的家人,也救救我。他说,他早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天生妨害母家的命,如果我早用法术解决它就不会有这些灾难。我求他再想想办法。他最后终于松口,告诉我,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却可以使一些巧妙的法术蒙骗地府,让我父母的灵魂与我重聚,还可以用婴灵的力量改变我现在的绝境。而我要做的,就是自愿放弃腹中的胎儿,配合他用法术将它变成婴灵。”

“……我答应了。”

哪怕现实摆在眼前,很明显宋冉佳选择听信了这个和尚,但当她用飘忽的语气说出“我答应了”四个字,在场诸人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悸。

懋凌散人叹了口气:“一炁既分,阴阳得位。如何能逆转阴阳,以生灵之命扰乱亡魂命数?”

宋冉佳转头看了他一眼,惨笑:“我不懂你们这些天师什么顺应天理,废伪去欲的道理。我只知道,我想再见到我父母,我不想因为肚子里这个遭受血光之灾,想要改变我的生活。这过分吗?”

懋凌散人看着她眼底发红的模样,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人是说不通的,因为她曾经历过最惨痛的绝望,于是对任何一根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救命稻草都抓得牢牢的,不肯放松分毫。不论这稻草是善是恶。于是,被一步步带偏了心性。

“……大师告诉我,把孩子变成婴灵之后,我就可以供养它,向它祈愿。因为我肚子里的婴灵虽有阳世人躯,却已在法术作用下魂魄转阴,是为非阴非阳、既阴既阳的产物,能沟通阴间与人世,有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力量。他没有骗我,转化完成后的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我母亲的魂魄。”

“那周建则的气运呢?你夺他气运是为什么?也是那大师让你夺的?”

“不是!大师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十分慈善宽厚,从我认识他至今他都只是在提点我、想要挽救我的悲剧而已!”

宋冉佳听到夏翊对那位和尚大师的嘲讽猛地反驳,嗓音都拔高了两个调门。

檀九章与夏翊交换了一个眼色——宋冉佳这模样,是对那位所谓的“大师”非常虔信了。这感觉,倒和很多被骗子骗得一愣一愣的、还对骗子感恩戴德的人挺像。而这位所谓的“大师”,在宋冉佳口中一直是帮助她的化解灾厄的善人,但直觉告诉檀九章他们,这个人很不对劲。

宋冉佳还在说:“大师没有让我害人。但是他身边的小沙弥曾告诉我,大师非常有名,是我们本地这个善缘寺千请万请才请来挂单授课的大师。无数信徒想要从他这里获得只言片语的指点都排不到,我却能够有幸被大师关照,即使是没相信大师的话做了错误的选择,大师也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再次帮我……我,我怎么能不回报呢?”

“所以你选择回报他气运?”檀九章挑起眉毛,“盗取周先生的气运回报这位给你指点迷津的大师?宋小姐,你可真是‘知恩图报’。”最后四个字被说得格外讽刺。

夏翊则摇头补充道:“只是回报大师?宋冉佳,以你的面相,就算躲过那一次血光之灾,也还有第二次。你平平稳稳活到现在,父母双亡但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口口声声回报……你敢发誓,那个小沙弥告诉你方法之后,你偷来的气运,你都奉给了大师,自己没留下吗?”

宋冉佳顿时说不出话来,目光开始躲闪。

见她这副模样,所有人都明白了。

“不编瞎话了?”夏翊嗤笑,“眼馋周建则的气运是真,什么报答是假吧?借用婴灵转移周建则的运道改变自己的命格,再给那个什么大师交一笔‘感谢费’。呵,算盘打得可真精。”

宋冉佳的脸皮被赤·裸·裸揭开,她有些难堪地瑟缩了一下,垂下眼皮不看任何人,嘴里嘟囔着辩解:

“要是自己有好的运道,谁愿意这样?但之前我被肚子里那个连累,运道极坏。周建则出身富贵、从大学的时候就是风云人物,招蜂惹蝶,毕业之后进家族企业也做得风生水起……这样福禄双全招桃花的命格,太好了。这样的人,就算是被我借走一些气运也不算什么”

周建则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心寒和厌恶上。

在看到那根紫黑色的线之后,他就算再喜欢宋冉佳,此刻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也只剩下畏惧和恐怖,甚至不敢接触对方的目光。

但听到这种话,他真是不吐不快:“我是好运气,投了个好胎,但这又不是偷别人抢别人的。你呢?你窃夺我的运道,还理直气壮的?什么叫被借走一些气运不算什么?这是借吗?我能说世界首富那么有钱就去抢劫他吗?”

他一口气说完,重重地把头向后靠在了椅子后面的墙上,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悲伤更多:“……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

他那个聪慧、优雅、知性的红颜知己、唯一真正喜欢的女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

宋冉佳没察觉他心里复杂的感受,或者说她对于周建则的控诉也没什么反应,表情都没变一下。夏翊心道这没救了,想法已经彻底和正常人不一样、走进死胡同出不来了。

“夺运的方法你是怎么知道的?”檀九章还在继续问,“总不会你一个普通人,能懂这个。”

“是大师身边那个小沙弥。他看我思虑过重、一直想着怎么报答大师,偷偷告诉我的。他让我千万不要跟大师说,大师一向不要信徒报答,知道了要生气的。小沙弥给了我这尊神像,又教授给我转移气运的法门。”宋冉佳伸手指了指房间里的神龛,里面是一个呈坐姿的婴孩模样,金灿灿的。

那婴孩胖嘟嘟,张开四肢手舞足蹈,脸上挂着笑容。只是这笑容落在旁人眼里,怎么看怎么有些扭曲和诡异。

“是那个什么大师身边的小沙弥教你?”懋凌散人的女徒弟听到这里也受不了了,“很显然是那个大师授意的啊。教你这种夺人气机的阴损法子,你还觉得他慈悲为怀?!”

但宋冉佳很固执,坚称是自己想要报答大师、小沙弥只是悄悄给出了个主意。至于大师本人,从来不在乎这些。

“别跟她掰扯。”夏翊嗤笑了一声,从椅子上站(或者说飘)了起来。鬼王死于几百年前,灵体实质化后,也还是习惯性地身穿当年的长袍。黑色的雾气与垂落散开的青黑色袍角氤氲连在一起,仿佛一片飘浮的云。

鬼王没有给宋冉佳一个多余的眼色,只是回头看着他的恋人:“我直接毁掉这个婴灵?”

“不!你不能!”宋冉佳发出惊恐的尖叫,但无人理会。

檀九章有些顾虑:“这个婴灵与寻常鬼物不同,他有实体,按理说是走阳间命数,你擅自下手。地府会坐视不管吗?”尤其鬼王本身就是脱离地府管束的阴物。

“这有何难?”夏翊勾了勾嘴角,“婴灵到底不是正常胎儿魂魄,哪怕暂居肉身,只要一脱出肉身就与身体的气运八字再无关联。抹消一个不在生死簿上的婴灵罢了,地府找我麻烦做什么?况且——”

他笑得有些狡黠——只有檀九章这样认为,周遭众人都觉得是鬼气森森——“就算地府找想管,我也好奇他们谁有本事找我麻烦。”

这一句,含着强大的自信,甚至有些倨傲。

周家叔侄已经彻底呆住了: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不,鬼啊?

地府都奈何不得?!

猜出夏翊鬼王身份的懋凌散人捏捏额角,头疼地叹了口气。

而夏翊说完这句,便又一次驱动体内鬼王的本源阴气,将之汇聚在掌心,缓缓向着宋冉佳的肚子压去。

宋冉佳骇然,想要躲开。然而,虽然那只手无比缓慢,但她却根本无法逃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青黑色的雾气,从鬼王的指掌之间落向她高耸的腹部。

宋冉佳浑身僵直,准备迎接可能的剧痛。

然而,事实上,那团黑雾落下来,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她正有些疑惑,就看鬼王双目凝视她腹部,用一种十分“平和”的语气悠悠地问:“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你薅出来?”

什么自己出来?

宋冉佳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感到眼前一花,一道阴影从她肚子上冒出来,细细看竟然是个小孩的形状!那阴影小孩看头身比也就是刚出生形状,伸出手仿佛有些费力地在她肚皮上按了一下,然后以一种诡异的灵活性,轻盈地撑着她肚皮跳了出来!

阴影脱离宋冉佳的腹部,落在前面空地上,赫然是个赤·裸·的小小婴孩剪影一般的模样,只是这么大的婴儿必然是不能站的,它却好端端顶着一颗大脑袋以站姿立在那儿。

但这胖嘟嘟婴儿剪影似的东西,却令人生不出分毫喜爱怜惜。

那黑雾雾的剪影头部,一双眼睛的位置眼眶深陷,里面盛着两颗通红的眼珠子,渗人极了。

婴灵是鬼物,又不似鬼王一般实力强大到能凝结实体,常人本来看不到。但夏翊方才用来让婴灵和周建则那根亲子线显形的术法还在,所以即使宋冉佳和周氏叔侄,也将它看得清清楚楚。

周建则和周成铎亲眼看着宋冉佳肚子里钻出这么个诡异的小孩状怪物,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之前听夏翊和宋冉佳说,与实际看到这东西的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

周建则三十大几的人了,阅历比较丰富,还勉强能撑住,只是额头上开始往外冒汗,整个人紧紧贴着后面的墙,恨不得离婴灵越远越好。而周成铎甚至顾不上什么脸面,伸手试图抱着檀九章的胳膊寻求心理安慰,被檀九章很嫌弃地把胳膊抽走了。

周少:……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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