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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站在龙辇之侧恭迎,见皇帝面上微微有些疲色。

“福康,你陪朕走走吧。”若是再往前说,福康可是永泰帝的老伙计了。他还是太子时,福康就跟着他在潜邸伺候。宫中的婢女内侍们,怕是再也找不到一个比福康资历还要老的。

玉阙朱楼万仞端,六龙辇道倚岏。天门咫尺君应见,比似人间路更难。永泰帝坐堂理政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从十几岁登基亲政以来,每次上朝下朝,都要乘着龙辇,路过这条长长的甬道。今日,他却突然想要自己步行走走。

“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些年来,福康对于永泰帝的所思所想不敢说了如指掌,倒也八九不离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朕老了,你也成了一个老家伙了。”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缓步走着,宫人们抬着空龙辇,与仪仗队等一起远远地跟在后头。

“陛下英年正盛,只是老奴如今,的确是有些耳背了。还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着,都是陛下抬举我。”

福康并非见风使舵、溜须拍马之人。但是他一辈子都在这深宫之中,习惯性地察言观色,在什么场合、对着什么人、说些什么话,他也算是活得通透了。

“你呀,现在说假话都不脸红了。哎......小狼崽子都学会咬人了,朕哪儿还不老。不服老都不行了。”

永泰帝一向威严持重。福康几乎陪伴了他一生,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皇帝以这样家常的方式与他说话。

“殿下的性子......让老奴想起了先皇后......”说这话时,福康还有些犹豫,生怕说的有什么不对,触了皇帝的霉头。

“老奴说句僭越的话,都说虎父无犬子,殿下与当年的陛下可真像啊!殿下他......也是被逼急了。”见皇帝眸色微亮,却并未斥责,他才敢继续说道。

在寺中修行了这么多年,京中人人都说,太子殿下慈悲。前朝后宫,怕是把他的慈悲当成了软弱可欺。

晋王他们此次行事太过鲁莽,以为随便给楚更安一个私德有亏的罪名,便能打压住他。还真当他还是十年之前的孩童吗?

没想到,这反而引发了朝中的非议。表面上,太子殿下受伤不能上朝,似乎吃了一亏;而实际上,此事能引的朝臣们当庭议论,便已经是太子占了上风。

作者有话要说: 玉阙朱楼万仞端,六龙辇道倚?岏。天门咫尺君应见,比似人间路更难。

于慎行:《同朱可大廷平登岱八首 其二》

☆、耀扬

“大郎的心思朕明白。他一直觉得,从前太子是因为占了一个嫡子的名头,才被立为储君的。如今她母亲执掌中宫,自己又身为长子,便有了觊觎之心。”

自古皇家无父子,更何况是兄弟?离那个至尊之位越近的人,就越渴望得到它。太子和晋王他们现在鼓捣的这些,都是皇帝当年玩剩下的。

“唉!谁叫陛下的皇子们,个个都这么优秀?”福康赔笑着说道。事关储位,即便是这样的对话里,他说的话仍是滴水不漏。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这些年可是刻在心上的。

“让朕没想到的是,太子现在也学着暗中结交朝臣了。大相国寺十年清修,他还真是长进了。”

楚更和陈怀瑜自以为行事周密,但是身为俾睨天下的君王,也不是吃素的。否则,永泰帝也不能稳居地位二十几年,天下垂拱而治。

他们那点子道行,在皇帝面前还嫩了点。

对于太子暗中结交朝臣之事,永泰帝早已了如指掌,却偏偏选了太子私德一事来小惩大诫,其实已经是避重就轻了。皇帝的态度,福康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还有什么事能逃得过陛下的慧眼?陛下只不过也想借此机会,历练太子殿下罢了。”太子这顿家法挨得一点都不冤枉。

表面的疏远并不代表不关心,有的时候反而是一种保护。更何况,楚更还是在储君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

从他被立为太子的那日开始,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皇帝其实都着意留心着。

“哼,朕的儿子,竟然还比不上你这个老东西了解朕。”皇帝自嘲了一声。

作为孤家寡人,皇帝身边真的没有任何人能说这些体己话。不过帝王的心思,倒是被福康一针见血点破了。

“以后,殿下也会懂的。”

“他懂不懂朕,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太子能否在波诡云谲的争斗之中通过重重考验?

人皆谓君心难测,皇权昭昭,以为皇帝便是这世间无所不能的存在。可却很少有人在意,若真想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配得上这百官万民的膜拜,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帝王的权威,并不来自于那一把龙椅。面上云淡风轻、指点江山,那看起来毫不费力的运筹帷幄,背后可能有无数的隐忍、筹谋、平衡、取舍,甚至无数的白骨和鲜血。诸般大事,即便不能做到尽在掌握,也需得弹压得住才是。

否则,稍有不慎,便是血雨腥风,甚至国祚倾颓。

对太子的考验,也是历练。如果连自己的储位都保不住,那便不是一个合格的未来君主。前进一步,是千钧重担;后退一步,是万丈深渊。储君,的确难为。

“老奴听说,陛下给太子指的那个秦婉婉姑娘,甚好。这几日殿下烧得迷迷糊糊,都是那姑娘衣不解带地伺候着。”

福康听皇帝的话音,竟然已经说到了储君废立之事,不敢再答话,只好转移了话题。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将秦婉婉指给太子为婢,本就是永泰帝对太子殿下的舐犊情深。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题,总是没错。

“嗯......朕今日一时感慨。”皇帝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

毛毛雨抚到了脸上,这雨又淅淅沥沥的要下起来。主仆二人停下脚步,福康看了一眼天,重新恭起了身子。

“陛下,已走了很长一段了,这路面湿滑,还是请陛下上辇吧。”

***

辅国公府。

“本想着先给太子一个下马威,让他一时半会儿上不了朝。可我瞧着昨日廷议之时陛下的态度,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自从安氏一族成为御赐的皇商,不仅手握着羲国的漕运、盐税,而且将生意扩展到羲国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这些年来,辅国公府可以说是把持着羲国的钱袋子,不要说户部尚书成了辅国公的家臣,便是皇帝也得忌惮三分。

自从安贵妃荣登后位,又有了之前晋王与中书令家的婚约,安耀扬如今在朝中可是炙手可热的二号人物。

正厅之中,丫鬟们刚端上来几杯热茶。今日休沐,一大早,辅国公安耀扬便请了秦端之夫妇过府。

“兄长别担心。我前儿才入宫去拜见过皇后娘娘,陛下对娘娘一如往常般怜惜,对晋王殿下也无任何苛责。想来御史弹劾太子一事,陛下还并未迁怒到娘娘和晋王殿下头上。”听完安耀扬说了昨日在朝堂之上发生的事,秦夫人安慰道。

“你呀,就是妇人之见。陛下没有表现出来,并不代表心里不在意。若是太子失势,最得利的人便是晋王殿下。无论如何,楚更现在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这回之事,皇后娘娘与晋王殿下也太草率了些。更何况,陛下将秦婉婉指去东宫伺候,我总觉得有些刻意。日后,怕是会有麻烦!”

无论在朝中如何炙手可热,辅国公府这些年所赖的无非天恩而已。安耀扬本来就是一个极其精明的商人,对于朝堂上的事,他天然地有一种极其敏感的政治嗅觉。

先是借钦天监之名,顺理成章地让楚更从大相国寺回到朝堂,又以家法处置了御史弹劾之事。他隐约地感觉到,皇帝心中的天平正在慢慢向楚更倾斜。

“是啊,那日陛下让人来给我传口谕,说是指了婉婉为太子侍女,今后便让她在东宫好好照顾太子殿下。我也是诚惶诚恐。”

秦端之在他这位大舅哥面前,从来也是唯唯诺诺的,他对于他们谋划的那些大事从来都不感兴趣,可是毕竟自己也是背靠着辅国公府这棵大树,便只一味地对他趋炎附会。

本来,由于一些生意上的利益纠葛,辅国公府手下的店铺、买办,在买卖上吃官司也不少,对于这些小事,安耀扬向来无需在意。可是这个秦婉婉,竟然为了一个叫许诺的乡人,把状告到了京兆府,而且被告竟然是辅国公府。

若不是京兆府尹早就成了辅国公府一党的人,及时将这其中的内情告诉他知道,此事还不知道要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几条人命,对于辅国公府来说算不得什么。原本想着,无非就是再花点钱,随便给这个不识趣的丫头安上一个诬告的罪名,买一条人命罢了。

谁知,秦端之却收到了一封老家的来信,告知他婉婉的身世和现在的境遇。

一向唯唯诺诺的秦端之这次倒是硬气了一回。他横插了一脚,跳出来说婉婉是他的闺女,又亲自到辅国公府求情。

秦端之倒是没什么,可是有了这层关系,堂堂辅国公府好歹也得顾及颜面,反正只是微末小事,又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还弄不了她啦?

安耀扬没想到,秦婉婉是个这么固执认死理的。

自从那日婉婉被镇国公府的小姐接走入宫,便再也没有回秦府。甚至连与她要好的那个许莹莹,都很快就被接入了东宫。

秦婉婉本就对辅国公府有敌意,若是此事再被太子他们知晓了加以利用的话......安耀扬有些后悔。如若不是那日动了那么一点恻隐之心,恐怕秦婉婉早就是个死人了。

辅国公府赫赫大族,声名煊赫,又在议亲议贵之列,虽然陛下总不至于过于苛责,但因为此事治他一个御下不严之罪,总是不好的。更何况,现在正是辅国公府想要借着晋王与中书令家的联姻,将手伸到朝堂中枢的节骨眼上。

“那丫头,跟我们可不是一条心。她对安斯业颇有敌意,还懂得半路逃跑,去在大相国寺投奔太子殿下。心眼子可是不少。”安耀扬想到如今辅国公府有了把柄捏在太子手中,恨恨地说道。

从前,楚更只是一个任人拿捏的无知孩童,这十年来,朝中他并无多少根基。拥戴太子的,除了那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太子太傅沈尚佑,以及一个聊胜于无的外家镇国公府,其他人要不就是被辅国公府招致麾下,要不就是骑墙看热闹的。

“我们也没想到,陛下会阴差阳错地想起来,让那丫头去东宫伺候。如今圣旨已下,再无更改了。”

“总不能坐以待毙,还得想点什么办法。”安耀扬押了一口茶。

国公府后花园中。

“我上次入宫,只不过在大姑姑面前提了几句,谁知就给殿下惹出了这么多麻烦,还害得他挨了姑父的一顿家法。殿下心里,肯定恨死我了!”

安伊最近正在与她爹安耀扬闹别扭,她原本只是想将自己在大相国寺的遭遇到皇后面前抱怨几句。她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便想借着皇后之手,给秦婉婉难堪。却没想到这件事却被晋王殿下拿了做文章,成了他们攻讦太子的一个由头。

“姐姐,你别哭了。等到日后再找机会,好好去跟殿下解释。哼,最让人气愤的事,秦婉婉两次进宫,竟然都在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得了脸,如今借着圣旨,又回到了殿下身边。”

秦媚儿向来是与安伊同仇敌忾的。她从不叫婉婉长姐,对着她时,她的称呼是喂,在别人面前,对她便是直呼其名。今日,媚儿随着父母过府来,长辈们在前厅议事,她便来后院里找安伊。

“别跟我提起这个人!”安伊气急败坏。

“我让你在家把她盯紧了,多给她找找麻烦,你倒好,怎么就这样让她跟着陈蕾瑜入了宫?”提起这茬,安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已经在心里将婉婉认定为自己的情敌。

以前每次媚儿来时,听她说着她在家是怎么刁难和捉弄秦婉婉的,安伊心里就觉得很痛快。

“她在自己单独的小院子里,我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啊…”。秦媚儿心里有些委屈。

她从小就是表姐的跟班,一直以来,若是两人犯了什么错要被长辈斥责,安伊也总是拿她当挡箭牌。

小时候,媚儿还敢跟安伊生气。近两年大了,她反倒更加忍气吞声了。娘说,爹不成器,将来她的婚事也还寄在辅国公府身上。若是她没有了辅国公府表小姐的头衔,以秦端之在朝中的地位,媚儿怕是也没法在京城最顶级的贵女圈中混了。

☆、练字

初夏是最好的时节,婉婉喜欢这样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的天气。

楚更背上的伤反反复复的,趴在床上静养了个把月,拖拖拉拉的便已过了暮春。伤口虽已经愈合,但皮肉绽开的地方留下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白色伤疤。这些疤痕,恐怕要永远留在他的背上了。

自从上次太子殿下在药浴时主动提起许诺的事,婉婉就好像是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戳穿了一般。

虽然,她在大相国寺接近太子殿下的时候的确动机有些不单纯,但是,就这样主动承认,又被轻易原谅,婉婉总觉得有些变扭。

只是自从上次之后,太子殿下就再也不曾提起过这件事了,就好像他全然都不知道一样。

不过他越是这样,婉婉心里就越是不安。

这一个月来,宫中时不时送来的廷记、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楚更这几日才下了床,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便只是坐在这大案前看折子。

“殿下歇歇吧。”婉婉端上来一杯清茶,一份点心。这什锦果子上还冒着热气,是她刚才在小厨房里新做的。

可能是感激于太子殿下愿意为许诺哥哥申冤,也可能是因为婉婉总感觉亏欠了他什么似的。总之,现在她终于从心里接受了自己是东宫婢女的事实,到楚更面前伺候日常,也不像之前那样躲躲闪闪的抵触了。

“墨。”又是不带任何情绪的一个字。

对于磨墨这件事,婉婉最近已是驾轻就熟了。这特制的松烟墨是上用的极品。随着她的皓腕的转动,墨方在砚台里发出一圈一圈均匀而细腻的声音,黑而发紫的墨色便融入清水中,越来越浓稠,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佳人在侧,碧鬟红袖,纤指添香。

“嗯,你磨墨倒是长进了。”楚更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婉婉嘟囔了一句。

能不长进吗?每次把墨磨坏了,太子殿下便要跟她强调一遍,这松烟墨是多么的名贵,然后再罚她背两句书。这两句,便是上次把墨磨坏了,她被逼着背下来的。

婉婉最头疼的就是背书。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皇上、爹和太子殿下都逼着她背书。

那些书上的字,她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因此即便只是罚她简单的两句,对她而言,既要认得字又要通文意,比起她在厨房里做吃食要麻烦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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