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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犁见他比前几天强了许多,心头欢喜,将碗筷拿出去后,便也合衣上了榻,松松搂着躺在他旁边。贺言春扭头亲了亲他头发,道:“我睡多久了?”
方犁正拿手摸他额头,见没有再发热,暗地里谢天谢地,闻言叹息道:“十几天了。一直烧得人事不醒,连汤药都是灌进去的。”
贺言春见他眼睛下头都是青色的暗影,便晓得这番他累得不轻,不由满怀歉意道:“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我素来强壮得很……”
方犁嗯了一声,靠在他肩上道:“还不是累得太狠了。这些年里你何尝歇息过?不是带兵操练,便是引兵出征。便是个铁人也磨损了,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趁着这场病,咱们也把手上的事情都丢到一旁,好好儿调理调理。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唯有身体是自家的,年纪轻不懂保养,到老了可怎么办?”
贺言春点头,看方犁说得忧心忡忡,忙又道:“这些我都晓得的。以后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依你。你不要急,若急坏身体,我……我以后可怎么办?”
方犁眼圈儿又有些红,看了他半晌,才叹道:“你不晓得前些日子有多吓人,躺在榻上任人怎么喊都不醒……那时我想,只要你能醒过来,叫我做什么都愿意。哪怕从此你再不认得我了……”
贺言春本来心头有些怆然,听了这话,立刻拉着他手道:“那怎么成?我哪怕死了,被烧成了灰,你打旁边走,我也是认得的……”
话没说完,已经被捂住了嘴,方犁气急败坏道:“呸!越发说些胡话了!再不许这般说了,听见没有?这次且饶你,下一回保管拧嘴!”
自这夜后,贺言春的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好,不过十来日光景,已经能站起来缓缓走动了。郑家老小喜之不尽,连皇帝皇后晓得了,也都大大地松了口气。又过几天,贺言春见方犁在郑府里朝来晚走,辛劳不说,亦且十分不便,于是借口家里人多闷得慌,叫人把行李包裹一收,搬到城外田庄里住着去了。
方犁自此便时常要往城外赶,有时回去晚一点,便见贺言春独自坐在廊下发呆,见他进屋,才又换了副笑脸。方犁也只当作没看见,平日待他却更加温和细致。到九月中旬,程五邱固等人领兵回来,也过来探望。因贺言春病中禁酒,当天几人坐在后园亭子里喝茶谈天,说起这一回得的赏赐,各自笑容满面,只是都绝口不提邝不疑。
晚上等方犁将程五几人送走后,回到后园,就见贺言春又坐在亭中,呆看着远处山石,不语又不动。方犁便把奴仆们都遣了出去,自己坐过去,握着他手道:“凉不凉?给你搭个斗蓬罢?”
贺言春摇头,眼圈儿忽然红了,道:“你怪我么?”
方犁一笑,道:“谁会怪你?你又不曾做错什么!”
贺言春睁眼看着他,突然道:“曹葵那人,我一早便知道是什么货色。当初他想来我这里,被我使计骗了出去,谁想他后来竟又去了邝大哥军中。我本该提醒他的,却碍着阿姊情面,终未出口。若当时……若当时我……”
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闭着眼,眼泪滚滚往下落。方犁心里痛极,把他一把搂进怀里,道:“再不许你这么想。这怎能怪你?沙场上瞬息万变,你纵使知人善任,又怎晓得他会临阵脱逃?即便邝兄在天有灵,听了你这话也不服气。他是当世英雄,又是出名的将领,碰上匈奴重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难道少了一个曹葵,便能反败为胜了?你这不是说他指挥不力么?”
贺言春不说话,只把头闷在方犁怀中,眼泪瞬间把衣襟都打湿了。两人一坐一立,在亭中久久未动。好半天,方犁才又道:“邝兄若知道你杀了贼子许多人,为他报仇雪了恨,心里必定也是畅快的。可不许再这么说了,我听了也要生气的。”
贺言春抬起头,含着眼泪默然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嗯。”
第一百二十九章自兹去
元始十五年九月下旬,皇帝在大朝会上对出征匈奴的几路将领大加赞赏。其中骁骑将军贺言春此番立下大功,部将程孝之、邱固、胡十八张石等人俱各有封赏,且赏赐十分丰厚。车骑将军程光所率两万骑兵,也在于阗河畔遭遇溃败的左贤王部,一举斩杀五千余人,大胜而归。程光一战封侯,手下部将也按军功领了赏,各自欢喜不尽。领赏过后,皇帝又在御花园里举行庆功宴,除平虏侯贺言春因病未到,其余将领无不欣然赴席。
这边厢,得胜回朝的将士个个志得意满;那边厢,出征失利的邝老将军却和曹葵斗得死去活来。曹葵身为后军校尉,两军对垒之际自己率先逃跑了,按夏律本是可以就地斩杀的。然而曹世子身份显贵面子大,回京之后,皇帝虽然大发雷霆,让人捉拿交由廷尉府审判,可七审八不审,曹葵却反过来指责邝实贸然领军深入,以至邝不疑部遭遇强敌身陷埋伏。自己那一回根本不是逃跑,而是领兵突出重围,向阳石郡郡守求救去了。虽然邝不疑手下也有两个不怕得罪曹家的部将,亲自出面作证曹葵逃跑,但曹葵的这一番说辞中,邝实领军冒进是事实,阳石郡守得讯率兵来援也是事实,也颇令人难以反驳。
一边是陇西的武将世家,一边是最为得宠的皇亲国戚。得罪哪一边廷尉府的官员都吃罪不起。这案子便一直拖延了下去。方犁等一干邝不疑生前好友知道实情后,都暗地里叹息不已,晓得这必是安平公主为保世子,求了高人指点,双方胜负孰难预料。只是可叹邝不疑,战死沙场后仍时常被曹世子拎出来说事,实在令人愤慨。
这日朝会散后,方犁因要拿些换洗衣物去城外田庄,便先回了方宅。胡安半月没见他,见了面自然亲热,苦留他吃了饭再出城,顺便把自己新做的糕点带去给侯爷尝尝。方犁答应了,正在房中收拾东西,就听奴仆来报,说外头有一位叫燕七的年轻郎君求见。
方犁怔了怔,才会过意来,这必是燕七娘来了,忙几步出了门,果然见院中立着一位身材高挑的郎君,头上挽着时下男子流行的发髻,身着青衣,腰佩宝剑,正是燕七娘。
方犁忙上前作揖,把人往屋里请,道:“快进来坐,只是……姐姐何故作这样打扮?”
燕七娘也作揖回礼,笑笑道:“我不坐了,赶今日出城去。想着离京以后再难见面,特来跟你辞行。”
方犁大惊道:“姐姐要离开京城么?却往哪里去?几时回来?”
燕七娘摇头道:“也没个一定要去的地方,只是随便四处走走罢了。若哪一日倦了,便找一处地方住下来。”
方犁顿时红了眼圈,停了停才道:“自此不回倚翠阁了么?”
燕七娘笑了笑,道:“我本也年纪大了,早就应该赎身出来再作别的营生。只是一直舍不下他,这才拖延到如今。也是他说的,等以后不打仗了,要和我两个四处游历一番,也去那奇山大川的所在看一看,方不枉此生。如今他虽没了,我却还惦记着这些话,我一个人去看一看,也可了了这一桩心愿。”
说到后来,脸上便有些怅怅的。方犁听了,几欲落泪,又怕惹得燕七娘哭,只得强忍住了,道:“姐姐若去,方犁也不敢阻拦。只是行李盘缠备好了不曾?路上风波险恶,可有人跟着么?”
燕七娘见他难过,心中也如刀绞,面上却故意云淡风轻,道:“你放心,我馆阁里呆了这么些年,也攒下了些体已,除赎身外,余下的也尽够下半辈子花销了。我本有些拳脚功夫的根底,虽是花拳绣腿,这些年跟了他,偶尔得他指点,如今虽对付不了江洋大盗,小毛贼还是不惧的。再说还有两个贴身侍女作伴儿呢。……是了,说起这个,倒让我想到正事了……”
说着转身从旁边侍女手中拿过一把宝剑,递给方犁道:“他前几月无意间得了几把好剑,这一柄原是准备送给你的。因忙着出征,就搁在我那里了。前儿收拾屋子,叫我看见后想起来了。你且留着罢,日后也是个念想。”
方犁接了剑,也说不出话,只眼泪滚滚而下。燕七娘眼圈亦红了,却强笑道:“剑已送到,那我便去了。”
方犁也不便强留,只得送她主仆二人出门。门外亦有女扮男装的侍女牵马候着,几人飞身上马,一如男儿。方犁在旁哽咽着道:“姐姐,在外若碰到什么难处,千万给我送个信儿来!”
燕七娘点了点头,坐在马上一拱手,道:“三郎珍重!”
方犁也在马下拱手作别,道:“姐姐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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