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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吾觉得自己真要克制不住了,他低喝一声,倒持诸己,剑尖对准自己,剑柄抵住辛鸾。可辛鸾注意不到这些,他只看到邹吾的眼睛,那一刻,他避他仿佛在避开什么毒蛇虫蚁,冷硬道,“辛鸾,我叫你出去!”
·
“你说什么?”
翌日清晨,向繇对着满桌的早点吃得斯条慢理,越听得亲卫汇报,越一头雾水,“所以是生病了?”
“应该是,殿下晨起还好好的,洗漱完说没胃口,又回去睡了,不让叫医官,卑职猜想应该是昨天殿下回来的时候淋了雨,身上不太爽快。”
向繇更奇:“淋湿了?那伞呢?不是说他出去的时候带伞了?”
“他落在邹吾车上了。殿下从车上出来的时候还慌里慌张的,意识到伞落下了,也没折返。”
向繇摇了摇头,“果然是小孩子,丢三落四的。”说着问:“你们就没听到他俩说了什么?”
亲卫露出为难神色来,“向副您忘了?您不让我们靠近邹吾的车驾的,说我们的身手太容易被发现了,您之前还说我们关注殿下的动向即可,其余不可阻拦,所以我们也没拦着他去见邹吾,不知卑职有没有影响您的韬略布局。”
“没事儿,知道你们拦不住,小太子这么有心,漏夜前往,就是当时我在,我也没有立场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外人,向繇鼓着腮帮子一边嚼一边咽,宽和从容处竟露出淳淳的少年神态来。此时雨过天晴,窗口看去青山在丰沛的水汽中显得氤氲而饱满,向繇心情不错,继续问,“还有吗?”
“还有就是负责起居的女使的琐碎小情了。女使来报,说殿下今日因身子不畅快,脾气有些起伏,一会儿发怒,一会儿没精神……还问了她们一句……”亲卫有些迟疑。
向繇好奇了,“问了什么?”
亲卫神色尴尬,“殿下问女使们……’他是不是很丑?’”
“嗯?”向繇不太能理解地皱眉,鼻子皱出一条褶皱,“不该啊,他一团孩气的,还没张开,计较什么样貌?虽然说肯定比不得他叔叔吧,但也差不了哪里去啊……”
向繇一时又觉得这个思路有问题:辛鸾和他叔夺天下又不看脸,他问这个做什么啊?
向繇愁眉略展:“然后呢?”
亲卫道:“女使们当然不敢回答,殿下就紧接着问了另一句,他问……”亲卫一言难尽地看了上司一眼,“殿下问女使们,’你们觉得向副好不好看?’”
“哈?”
向繇撂下筷子,饭也不吃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靠脸吃饭的啊?”
亲卫低下头,“这卑职就不清楚了。”
向繇心事重重,忽然没胃口了,手指也有些不安地敲起桌子来:美丑妍媸,小太子说这话这是不是另有深意啊?他是发觉什么了?是察觉出他在分化他与他的班底了?最后思绪越转越偏,有些生气地想:他干嘛要和我比美?有病吗?我都多大年纪了?仪仗着自己年轻欺负人吗?
就在他有的没的想一圈的时候,亲卫呈上来一份文墨来。向繇瞥了一眼,忽然觉得,说它是文墨也是抬举它了,上面不知写的是什么,乱如狂草,正待他接过去细看,夏舟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迎面便道,“向副,大喜啊,大喜!”
向繇长眉一挑,眼露亮意,“何喜?”
夏舟掐了桌上的一个包子塞嘴里,一手把纸笺交给向繇。果然,向繇见了那纸,立刻眉开眼笑,夏舟边嚼边说,煦然道,“向副这步棋可走得太妙了,我那如意馆输得心服口服!要我说这小太子真是好生厉害,他前脚一走,简直是卸了辛涧的小半壁江山!……这些都已经确定要来和我们接触的,您看这这金光闪闪的好几排名字,向副,这可都是军需,可都是白花花的钱啊!”
此时,向繇难得的喜形于色,只见他压着嘴角要拢不住的笑意,道,“让咱们的人嘴严实点,先别跟小太子透露,边嘉,你这事儿办得好!要赏!我还正愁赤炎几番的军队进来,这南境养不下他们,这样一看——”他食指一掸那“金光闪闪”的纸页,“我们什么做不到?”
“辛涧那厮重伤,等他想着整肃,只怕钱啊财啊兵啊,都已经溜走了,咱们就等着吧,水路打通这个预备,是向副有先见之明。”
向繇却也还没被一时的优势冲昏头脑,他沉吟着,吩咐道,“不过你那边,还有古柏那边,还是要安排靠得住的人来接触。现在东南两方边事收紧到最严峻的形势,水路上我还是他们会截留,你要多注意,尤其是这些贵客,千万不要出什么闪失。”
“向副您放心。”
向繇身心通畅,又有胃口了,磕了磕筷子大头,笑道,“东境一万八千八百六十里,南境一万六千三百八十里,水脉更畅通,异兽奇珍更多!边嘉,这南境渝都早晚会是天衍的中心,有生之年我定让你看到南境八方辐辏,四方来朝!没有任何人敢小瞧我们,没有任何人敢把脚踩在我们的脸上!”
多少年了,夏舟多少年没有在向繇脸上看到这样猖狂的神色了!
十几年来,南境这个熔炉把向繇炼得不动声色,大浪淘沙一般,磨沥得他随心所欲不逾矩,看起来好像是老实了。但其实,申家几十年都是南境名流元老级人物,家大业大,就算申睦少时不并不讨老家主喜欢,却也是出身尊贵。反观向繇,他身份卑贱,无家无室,无凭无仗,勾得申睦为他倾国倾城,人生才开始彻底颠覆——若他本人真的可以本分地做个守家翁,他如何能发展到今日,直把整个南境军事、财力紧紧地捏在手里?
向繇一时的峥嵘外露,夏舟看着他,忽地就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一张脸上分毫毕现地露出嚣张、放肆和勃勃的野心,惊鸿一瞥,张狂得竟有暴掠的美感!
第90章 渝都(5)
满满一桌的早膳,丰盛得可比晚宴,夏舟和向繇随意谈来,这才看见桌上的一副“翰墨”。
“这……这是什么?”
夏舟紧锁眉头,拈起那水墨勾连的纸,朗读:“终风且’空’,不日有’空’。’空’’空’其阴,虺虺其雷……”
向繇见鬼,皱眉:“你’空’什么呢?”
“这字我不认识啊,”夏舟抱怨,接着捏着这张纸使劲甩:“这是什么东西啊?”
一直侯在一旁的亲卫总算是能插话了:“小殿下信笔涂鸦的。”
“哦!”夏舟了然:“看来他心情很烦躁啊。”
向繇纳闷:“你能看懂他写了什么?”
夏舟摊手:“怎么可能看懂?大概是写昨天的雷雨很大,天很阴沉吧,听说他好像着凉了,现在还没睡醒,赤炎十一番和你的亲卫军都在外面闲等着呢。”
向繇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吩咐亲卫道,“去!你找个先生问问,看看这两句是不是哪里的引用,是什么意思。”
夏舟笑了,“你在我们南境找先生?我们南境啊,找个武夫,容易,找个先生,登天。”
向繇看他一眼,很是嫌弃:“夏边嘉你好意思说?你那家里那么多姐姐妹妹,她们面前,你不是出口诵诗嚒?怎么?只会’花荫酒眠约黄昏’啊?一共才四行诗,你’空’了四个字。”
两人斗嘴斗得是你来我往,过了一刻,一顿饭终于是缓缓吃完了。
使女来收拾碗筷,他们又商议起进渝都之后,针对辛鸾的一系列安排,“令妹知道这事儿了罢?让她准备着,含章太子的饮食起居喜好记熟一些,还有,抓紧找个先生让她背背诗……怎么说也是将来做王后的人,一点都聊不来算是怎么回事。”夏舟轻笑,“向副放心,小妹那里我耳提面命着,一定让殿下满意。”向繇点点头,调教女人这方面他还是信得过夏府的。
也就是这时候,刚刚的亲卫回转回来,真难得,这驿馆还当真配备了一个有学问的先生,一见就帮他解惑了:“主上,太子写的这四句是:终风且曀,不日有曀,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字面的意思的确和夏大人猜测得差不多,是在写暴风骤雨,不过……”
向繇:“你继续说。”
亲卫为难地垂头:“这四句诗引自《终风》,我问了先生,这是首写什么的诗,先生回答我——”亲卫吸了口气,豁出去般大声道,“这是首抱怨情人脾气不好的诗,是妻子写给丈夫的。”
向繇和夏舟互示一眼,一时错愕。
然后两个不敢相信一般地齐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第91章 渝都(6)
驿馆之中的一方斗室外,亲卫肃然,屋内,门窗尽锁。
一抹艳红落叶般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房瓦木梁上,
“我妹妹——!万里挑一!”
夏舟拍着自己胸脯,气得浑身发抖,“南境一顶一的女公子都给他辛鸾找好了,他居然喜欢个男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古柏紧锁了眉头,“喜欢男人也算了,喜欢的还是跟我们南境没什么关系的男人……”
向繇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他这一路一直都在有意分化辛鸾和身边人的关系,在他看来,辛鸾不必太有用,他只要活着、能成亲、能让女人生孩子、能诞下高辛氏和南境的血脉,就成。
他这一路也一直悄无声息地渗透,卓吾、红窃脂、邹吾,把他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几乎是斩断了辛鸾所有可以依靠的左膀右臂,只留下一个无才无势、不能打不能抗的胖子在辛鸾身边,以免让辛鸾太过警觉。甚至他在南境的棋也都已经布好了,就等着辛鸾入彀,让他乐不思蜀。
可是现在,他真的是发现事情有变化了。
“咱们可是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垚关折了那么多人,咱们不就是为了换一个小太子吗?那邹吾是好摆弄的?早知道他俩是一对儿,那当时邹吾昏迷的时候给他服一贴毒药不就解决了吗?再这样下去,我看啊,咱们谁也拢不住,擎等着他们一行人拧成一股绳接触到赤炎,联手东境吧!然后咱们南境就是他们一个过场,给他们做个嫁衣也就滚蛋了!”古柏要暴躁了。
他们都清楚,乱世中夺江山,血亲、姻亲,这都是最重要的关系!他们南境的姑娘嫁不了辛鸾,在渝都一切的协议都只会是暂时的!
他们本以为可居的奇货,因为这么一首诗,转眼就要烂在手里!
“我……”
向繇叹了口气,“我等会儿再去试探试探去。”
“试探什么?试探谁?这样还用试探嚒?”
古柏表情焦灼,“这个什么《终风》,这个意思都这么明白了,还试探什么?”
向繇:“老古你还是这么急躁!这是辛鸾写的!那邹吾呢?他怎么想的?若只是辛鸾一厢情愿呢?要是邹吾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呢?”
房梁上偷听的红窃脂一脸遗憾:真不好意思,您要失望了,其实邹吾……还真挺有这个意思的。
现在向繇就是抓着最后一线生机,希望是辛鸾剃头挑子一头热,不然的话,那他这几天的拉拢分割就成了个笑话:他可不觉得自己能像摆布辛鸾一样摆布邹吾。
可古柏不知向繇烦恼,只气得几乎仰倒:“不是,向副,您还试探什么啊?”
“……这个问题是小太子看上一个人——那是高辛氏的小太子!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又不丑!邹吾就是没往那上想,难道还会不答应不成?且不论他喜不喜欢男的,您去问问整个亲卫队里的男的,问谁都成,就问要是小太子对他们有意,在他们面前宽衣解带,你看谁会不勉为其难地脱裤子?”
古柏以水路之心,度旱路之腹,信誓旦旦地觉得他俩肯定已经是熟饭了,自己分析完一圈,还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甚至联想到自己说的那个小太子宽衣……额,打住,这个先不能想,分心!
可夏舟怎么听古柏的话怎么别扭,且不说亲卫队根本也没法和邹吾相提并论,就说古柏那个“勉为其难”他就听着难受:他心道这群老爷们怎么回事?!他妹妹!锦绣丛里养出的可人儿!从小就是教育培养要给王宫贵胄预备的嫡妻!这样的姑娘配高辛氏,他都还心虚呢,怎么这群兵痞吆五喝六的,竟还觉得自己可以染指含章太子?
夏舟一脸见鬼,不冷不热地就刺了一句,“老古,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殿下对您以身相许了呢,还’勉为其难’?”
这话一说,可就是事关男人尊严了!古柏“诶!”了一声,就想争论回去。谁道向繇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断喝一句:“祖宗们可别吵了!”他无奈,可希望这两个人消停消停:“等下开拔我去找辛鸾聊一聊,邹吾对他有没有意思,是生米还是熟饭,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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辂玉暖红丝,金案陈瓜果。
辛鸾裹着一件雪白大裘,靠在车壁上发呆。
“殿下我们现在途经的是景山!”
夏舟的副手骑着马在外面热情澎湃,“您看!这荆山之首景山!古树有云:其上多金玉,其木多杼、檀!雎水出焉,其中多丹粟,多文鱼……意思就是……”
想来这位私下是做了很多功课。
辛鸾无聊地抓起一只香梨,泄愤一样咬了一口,想:但这讲故事的技巧也太差了些啊,他真应该去找徐斌拜师,乐意的话我可以帮忙介绍……
外面那位犹不自知地滔滔不绝,为了声情并茂,甚至还手舞足蹈:“殿下您看!这个檀木,指的是青檀,就是咱们东侧这个小枝黄绿色的,常常引用于诗歌……”
辛鸾忍无可忍地抬起手,“停。”
那副手一愣,只见含章太子恹恹地靠在车里,半阖着眼,“你跟我说树还不如说别的。’雎水出焉,其中多丹粟、文鱼’,下次这种话你只解释一个就行了。”
副手赶紧请教:“哪一个?”
“文鱼。”
辛鸾蜷了蜷身子,眼皮可算是抬起来了,认真问,“你吃过吗?它好吃吗?”
副手:???
向繇是这个时候登辂的。不,他是来救命的,既救了副手的命,也救了辛鸾的命,两个人长舒一口气,各自解脱。
向繇一身整洁的青天壁,一声禀告后随即撩开车帘,辛鸾只见山字纹的绸缎从他的额前掠过,向副三七分明的发髻纹丝不动,举手投足中,足见成熟男人的稳重,细节处又有春风般的风流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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