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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 一幅画被送到了承恩侯府。
沈资作为承恩侯世子的贴身随从, 东西自然是由他送进去的。东西送过来时, 那小厮特意说了这是从宫里送出来的。沈资一听宫中, 眼睛一转,就隐隐猜到了送东西的人。他咧了咧嘴,心里挺欢喜,也不枉他们世子倾心以待, 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想着要告诉他们世子这个好消息,沈资撩起衣摆,加快步子就往沈清然居住的院子赶去。
行至门前, 沈资清了清嗓子, 将画藏在身后, 这才轻轻敲了门。“爷,是我。”
“进来。”门内传出淡淡的回应,沈资这才推门走进去。
沈清然身子尚未好全,如今只是能下床走上几步。但此时他却坐在椅子上, 书案铺开的纸张上作完了大半的画。显然他下床坐在这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沈资立马瞪圆了眼,一下子忘了自己手里捏着的惊喜,急匆匆走过去道:“您、您怎么自己就下来了?”
说话间,他也看到了书案上宽阔纸张的画。
一处寒潭,枯枝杂草。在寒潭的左下角有个女童的背影,寥寥两笔,看不清身上穿的衣物首饰,便也无从辨别是什么身份。
沈资也就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他惯来忠心,又敬佩沈清然,于是这会儿子见沈清然这般不顾身体作画,惶恐焦急得很。
“您如今快完成这幅画了,要不,咱就先歇歇?”沈资不敢强硬,只能劝着来。
沈清然眉骨上有着一条长长疤痕,那条痕,不仅没令这张脸失色,反而更显锐气。本就生就一双狐狸眼,挑眼时贵气又矜持,如今却像是含了冰霜,引诱着人看,但看上一眼又觉浑身寒意刺骨。在矛盾中迸发出奇特的气质来。
他描绘着寒潭上的水波与冰棱,面色悠然,未曾理会沈资的话。
沈资急得团团转,刚想抓头,就瞧见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便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献宝一般笑道:“您瞅瞅,这是什么?”
说着,他一边将画卷递到沈清然面前。
画卷用匣子装着,匣子是暗褐色的,上面绘了简单的团枝图样,看模样便看得出来,是前几年的东西。
沈资只想着这东西是宫里头那位送出来的,自家世子爷会喜欢,却没注意到沈清然见到这匣子时的神情。
沈清然接过匣子,指腹轻轻蹭了蹭匣子上的图案,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布满细细小小的疤痕,这是在大大小小的战事中留下来的痕迹。
烛光打在他修长的眉,浓密的睫羽上,在眼睑投下一层阴影。
屋内响起一声轻叹,不像是哀叹悔恨之类的。而是早就预料到了结局,真正等到结果出来那一天,发现事情同自己想的并无什么差别的叹气。
情绪很淡,有惋惜,却也不浓重。
沈资这时才发觉,事情可能和他想的不一样。这宫中送来的画卷,或许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的征兆。他想说什么,但此情此景,又不敢多言。
“你站在此处作甚?”沈清然没有继续打开匣子,而是撩起那双骄矜的狐狸眼,驱赶着沈资,“出去,爷见着你就心烦。”
待沈资苦着脸被赶出去之后,沈清然懒懒往后一靠,匣子端端正正摆在案几上。方才驱赶沈资时脸上的骄矜全然不见,他看着面前的匣子,神色淡漠。
过了良久,屋外的沈资已经不知道焦躁转了多少圈了,沈清然才慢慢打开了匣子。
匣子内是一幅画,画卷泛着旧色,像是小儿随手一作,然后塞进匣子里的作品,并没有做过妥善的保存。纸面上尽是岁月的痕迹。
眉骨上的那条痕,随着垂下眼的动作牵动一下,仿佛冰天雪地里被人硬生生拖曳出的一条长长痕迹。
突兀,却又奇异的和谐。
画卷徐徐展开,待它完全展开时,里面的内容也呈现在人面前。要是沈资还在这里,一定会惊呼出声。这画上的内容,竟然与沈清然方才作的画一模一样。
同样清冷的寒潭,同样灰暗的枯木杂草。
唯一不同的是沈清然方才所做的画上,有个模模糊糊的女童背影。而被送过来的那幅画上,只有枯木与寒潭。
十年前做的画,自然提不上什么画技精巧,最多是能让人明白那一大块墨团是寒潭而不是旁的什么东西。这样一副明显是小儿胡闹作出来的画,一旁却正正经经的盖了作画者的印章与大名。
沈氏清然四个字,歪歪扭扭写在上面。
五岁那年,沈清然作了自己的第一幅画,他将那幅画装裱好,极为自信地装进匣子,送给了雍皇宫里那位唯一的嫡长公主。
画已旧,人渐离。
沈清然闭上眼,再次轻轻叹了一声,嘴角无奈扯了扯。
……
成婚一事,段嫣倒也不排斥。但她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喜欢的便是喜欢,不合适的不管怎样都是不合适。若明知对方的想法,却还若即若离,这也不是段嫣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同沈清然自幼相识,要说起青梅竹马,那倒也能算半个。知根知底,且身份地位都差不了多少,仔细想来也算是极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优点往往也能成为缺点,他们两方利益牵扯太多,若两人以后闹掰,也不好收场。虽说这只是次要因素,但大大小小的原因加起来,段嫣便也没将沈清然纳入成婚对象的人选之中。
她让含细送去那幅画,依着沈清然的头脑,不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儿女不知情并不是什么必需品,人生在世,总有旁的事情比感情重要。
同样的,沈清然心中装着天下,有家国,有苍生,他不可能为了这件事伤心欲绝。或许,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段嫣骨子里的冷清显现在各个地方,如今这行为,更是将她这一性格贯彻得淋漓尽致。
所以在命人送完信的第二天,段嫣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逛园子时,难得的在御花园内听到张贵妃的声音,段嫣本想走过去,却发觉还有另一人在场。且这两人说话的内容,让她脚步一顿。
花架下,张贵妃还不知晓段嫣就在一旁,她睨了眼杵在那儿的张成端,恨铁不成钢。
“你可上进些吧!你瞧瞧人家承恩侯府那位世子,在外头带兵打仗,好不威风。就算重伤卧病在床,那也好多千金小姐喜欢着呢!本宫昨日还听闻,阿嫣给那承恩侯世子送东西了。哎,你就这般混日子吧,气死本宫算了。”
张成端的眉眼,比旁的张家人都要生得深邃,面无表情时便是凶厉桀骜,一般人不敢上前。不知被这话里的那句触动了,他一直耷拉下来的薄薄眼皮动了动。
察觉有戏,张贵妃清了清嗓子道:“你就是太老实,不爱说话,闷葫芦一样。你说说你现在这样儿,能有哪个小姑娘敢接近你?”
张成端抿着薄唇,依旧没有说话。
但张贵妃看着这个侄儿长大的,对方什么性子,她是了解得一清二楚。长嘛是长了张不错的脸,就是模样太凶,走在街上就是一副欺男霸女的模样。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那般容易,被人泼点脏水就成功了。弄得现在满京的姑娘,一提起他就吓得花容失色。
“明日我便问问阿嫣去,看看她现今需不需要人手,把你也给加进去。不然白长这么大个子了,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张成端那沉沉的眉眼里,又有了点旁的神色。
“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来,同姑母说说。姑母好给你打听打听。”张贵妃慢慢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脸上摆着自己什么都知道的神情,但姿态上,又明晃晃地假装着自己什么都不知晓,就等着张成端自己说出来。
这种私话,段嫣一不小心听得太多了,接下来的就更不适合再听。她转了身想离开,却被宫人偷懒尚未修剪好的花枝牵住了裙角。那簇花也因着这动静,很大幅度地颤动一下。
张贵妃同张成端都看了过去。
空气一下子寂静起来,段嫣慢条斯理扯好裙角,面不改色朝张贵妃行了一礼。“娘娘那儿可还能容得泰清坐坐?”
她笑着,恍若被发现听墙角的另有旁人。
可她身后的含细就没那般功底了,面颊都被自己尴尬得染了薄红,烧着了一般。
张成端站在那儿,双手垂在身侧,静静看向段嫣。棱角分明的脸上平静无波,也不知道心里头在想些什么。等着段嫣被张贵妃亲热迎进来,他才似乎是从沉思中出来,低垂了眼,向段嫣请安。
“安侯不必多礼。”段嫣笑着侧过身,然后一偏头,又同张贵妃道,“从前头过来,听得您在说什么婚事。难不成,是安候有心仪的人了?若真有了,您不妨同我说说。”
如今昌平帝远在落云城,宫中大小事情,都由王皇后同段嫣负责。甚至前朝的一些决策,段嫣都有权力参与。故而问起昌平帝亲封的安侯的婚事,也不算奇怪。
倒是张贵妃,方才问张成端时极为自然放松,这会儿段嫣在场,却暗暗替自家这不会说话的小辈捏了一把汗。
既希望这闷葫芦说点什么,又怕这说的话,白瞎了那张好脸。
第102章
张成端垂着眼, 他五感敏锐,能清晰地感觉到面前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轻轻浅浅,像暖冬里飘然而落的一捧雪, 落在心间,一息之间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仅仅留下点水痕。
宛若隔靴搔痒, 心头依旧烫得厉害。
莫名的,喉咙发干。
张成端默声不语, 修长的手指慢慢捻上了身侧的衣料。锦缎滑凉,捏在滚烫的手心里不一会儿就被捂热了。
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少,如同被壳子罩着, 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声比一声沉缓。
张成端喉结小小滚动一下, 却觉得喉咙更干了。他避开段嫣的眼神, 眼底沉淀着些许狼狈。
“并无……并无心仪的人……”
说完这句话,张成端闭了下眼,嘴角又紧紧抿着,像是不管怎么样都再也撬不开的蚌。
分明长着张肆意妄为的脸, 也没有什么形象值得顾及。却总是将自己束在壳子里,不肯放出来一点。
张贵妃气得牙痒痒,却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她不再看张成端, 而是偏过头去同段嫣说话。
“你近些日可忙?”
段嫣立时想起方才不曾现身时, 听到的张贵妃的话, 于是一些言辞到了嘴边就拐了个弯。她笑着说道:“多事之秋,需要警戒的地方也多了起来。实在是忙得有些分身乏术了。”
张贵妃眉眼一弯,笑得恍若神妃仙子,靡颜腻理。“那正巧, 我前不久才想着替成端问问这事儿。你看你手底下现在缺不缺人手?若是缺了,便看看成端能不能用。我见着他整日蹲在家中,心里头就不舒服。”
她说话直爽,涉及这种事情也不会拐弯抹角的来,平直得让人舒服。
不过,皇帝亲封的安侯,竟然被张贵妃说成个差不多是在家吃白饭的人,却是有些诧异。
那晚去梅园见戎族公主,碰上张成端满身是血,一副刚从宫外赶进来的模样。
深夜入宫,显然是暗地里在替昌平帝做事。只不过看张贵妃的样子,她显然是对此时完全不知情的。
在撞见张成端之后,段嫣做好准备等着昌平帝的询问,却是发现昌平帝没有丝毫动作,恍若从来不曾知晓那日晚,她在梅园撞见了张成端。
大概,自己是欠了对方一个情。
眨眼间,段嫣脑子里就闪过这些。她看了眼仍旧站在一旁的张成端,又收回眼神,对张贵妃道:“安侯年少英才,到我这边,您也不怕委屈了他。”
张贵妃捂着嘴笑起来,“尽会夸人。”
“不过您可是救了我的急了,那边的事儿正缺安侯这样有才能的人,您不嫌弃,我便将人调走了?”
三言两语之间,张贵妃就同段嫣定好了张成端的去处。说完这件事之后,段嫣聊了几句,也起身告辞。花架下只留了张贵妃坐着。
张成端站在那儿,一直沉默。从表面上看,如同百年前就扎根在这儿的老树,没什么能让他侧目,也没什么能撼动得了他似的。
“你这……”张贵妃本想说什么,见到张成端那完全看不出喜怒的脸,话到嘴边却又停了,只好笑又无奈地按住额角,叹了口气。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来。
……
趁着尧军休整之期,良湘一行人手段频出,领着大军就攻下了陈国皇都。从那个发迹以来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的尧军手上占了大便宜。
尧军的将领苏守最是孤傲,立即将良湘这个名字记在了心底,就等着哪日报仇雪恨,让对方将吞下的东西连血吐出来。
就在尧军着手准备,打算将自己丢失的肥肉打回来的时候,良湘却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将原先陈国的皇都改名为明都,意蕴深远。同时为自己同这支流民组成的军队,取名为“明”。
明军,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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