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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愤怒地拍着桌子, 厉声呵斥已经跪在地上的小儿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三个孩子, 老大一身公子哥习气,自视甚高, 下放之后只会怨天尤人。

这一回好不容易全国都要开始高考,他过去考察了一回大儿子的学问。结果只能说两个字,丢人。

还不如不给他任何机会, 除了满嘴跑火车, 孤影自怜,他都不知道这个他儿子还会点儿其他的什么。

二女儿个性软弱, 毫无主见,做什么事情都人云亦云,将来也难成大器。

这个小儿子,他本来以为是沉得住气的, 而且下放之后,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乡亲们对他的评价好, 说他积极运用自己所学帮助实现农业现代化, 大大改善了农村生活生产条件。而且这孩子肯吃苦没有官宦子弟的坏习惯。

胡将军本来高兴的不行,旁人夸奖小孩子的时候, 他嘴上总要谦虚两句, 回到家之后, 却忍不住拉着妻子能高兴地说到半夜。

养三个孩子, 能培养出一个人才, 他已经感到欣慰了。

胡将军却不想这个被他寄托了最多希望的小儿子居然表面一套, 背后一套,偷偷在杨树湾做起了生意。

这是一般的小生意吗?不是!

国家虽然鼓励农民进行工副业,通过集体副业的形式增加农民的收入,提高农民生活水平。

可是国家从来都没提倡过倒买倒卖,好大的能耐呀。从东家低价买进跑到西边高价卖出,是挣了不少钞票吧,可是这个过程中有创造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吗?这除了花社会主义墙角之外,对国家生产起了什么作用?

胡杨跪在地上,腰板却挺得直直,少年人固执己见,爸爸,我没有做错,我们做的事情,就是在帮助国家建设。

胡将军火气更大了,要不是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他真要狠狠揍一顿儿子,眼看着他就要动手解裤腰带,胡杨却还一个劲儿梗着脖子:“爸爸农民下田种粮食,工人上工生产锅碗瓢盆,商人帮助他们进行交换,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谁都没有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胡将军的声音拔高了:“我们有正规的商人,我们有副食品店、有供销社、有粮管所,我们的人民群众可以从那儿买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不需要奸商投机倒把,买进买出!”

胡杨倔强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爸爸,真的能买到吗?那我过年的时候想买大白兔奶糖怎么没有?”

他本来想带些奶糖回去给自己的朋友们吃。

田雨心心念念要给表现好的小孩发糖,作为奖励来激励他们开过年来也要好好学习。

结果却没有奶糖。

他跑了好多次店,人家营业员都认识他了,还笑他奇怪。

最后回去以后,田雨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在山上养奶羊,到时候用羊奶做奶糖。

胡将军气得不行,伸出去的手指头都在颤抖:“那是因为现在生产力水平不行,所以才要想办法扩大生产。”

胡杨却自顾自地往下讲:“还有伊拉克蜜枣跟古巴糖,有的地方多的没人吃,有的地方却到处都找不到。

商人的任务就是把那些人们需要的东西带给他们,就像新货郎里头唱的一样。新货郎将老花镜带给托儿所的奶奶,托儿所奶奶就可以继续帮孩子们缝补衣服。

同样的,我们将大家所需要的生产物资送到他们手里头,他们就能够进行下面的生产,这不是为社会主义建事业建设添砖加瓦,又是什么呢?”

胡将军眉头皱成的奇峰,声音也拔高了:“他们可以自己去供销社买生产物资,不需要谁帮忙从中穿针引线。”

“供销社没得卖。”胡杨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甲地的供销社有,但是没人需要,放在那里快摆坏了,也卖不掉。乙地的厂子需要,他们将供销社将所有地方都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我们把东西从甲地运往了乙地,帮助乙地的工厂开始投入生产,工厂的工人们都感谢我们呢。我觉得我们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胡将军额头上青筋都跳起来了,他压抑不住的火气:“你们从甲地买进的是多少钱?到乙地卖出去又是多少钱?没本的买卖,低买高卖,不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是在做什么?”

胡杨却半点儿不肯低头:“那您怎么不说,棉花进入工厂时是多少钱?棉布卖出去又是多少钱?那中间附加的就是劳动者的劳动价值。”

胡将军高门大嗓:“人家开机器了,人家把棉花变成了棉布,那当然得提高价格。不然人家工人吃什么喝什么?”

“我们也付出了劳动。”胡杨不服气的很,“我们到处跑去收集信息,然后分别穿针引线,促成了生产资料的转移,也是我们的劳动价值。我们花费的路费住宿费在外头吃饭的钱以及大量的时间精力奔波,那都是我们要付出的成本。”

胡将军冷笑:“好一个付出的成本,我看你们是要当资本家,一个个吸着工人农民的血成吸血虫了。你们挣了好多的钱哦。”

“我们挣的钱全都用来盖学校盖托儿所盖育红班盖医院盖澡堂了!”

胡杨胆子大的很,“大队没有托儿所,大队也没有医院跟澡堂,可是小孩子得有地方管,社员也会生病,他们也需要洗澡。国家管不上,我们就自力更生自己管。”

胡将军到底没压住脾气,直接解了裤腰带,在空气中发出噼啪的响声。

“老胡,找不到药。”胡杨的母亲推门进去,看见小儿子跪在地上,她忍不住皱眉说自己的丈夫,“你这又是干什么呀?你非得三个孩子没一个不恨你,你才高兴!”

胡将军还是板着脸:“那也比他们将来祸害国家来的强!什么找不到?不是说有这个药吗?”

胡母满脸焦灼:“他们已经开始到处找人了。医院那边都被打了招呼,药品进出控制的很严格,拿的人都得签字。我怀疑他们也晓得大哥要化疗。”

胡将军气得手捏成了拳头,嘴里头一个劲儿地骂:“王八蛋,这群脏心烂肺的王八蛋。他们也好意思自称革命,大哥闹革命的时候,他们还在撒尿和泥巴呢。”

胡母焦急地看着丈夫:“那现在怎么办?小秋说他这个情况肯定得化疗,而且术前就应该先化疗控制病灶。”

胡将军背着手来回走:“能开上刀就不错了。要不是总理发了话,他们根本就不给看病。去年就开始不舒服了,一直拖到今年才开刀。开完刀大夫就被赶走了,丢在那里根本没人管。”

胡杨人跪在地上,嘴巴却不肯停:“谁敢管?伯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大家心知肚明。”

胡将军漆黑的眉毛猛的跳到了额角,他厉声呵斥:“你不要阴阳怪气,不要也跟着犯错误。”

“我当然会犯错误,只要是人都会犯错误,除非有人认为自己是神才永远不犯错误。”

胡杨的眼睛倔强地看着父亲,“有人在犯错,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犯错,但是所有人都不说,也不敢说。就像《皇帝的新装》,除了那个小孩子之外,所有人都要假装没看到皇帝光屁股。不过那个敢说话的小孩子大概要死了吧。所有敢说话的人都死了。”

胡母吓得花容失色,立刻伸手捂住了儿子的嘴巴,厉声呵斥道:“你闭嘴,不许再惹你爸爸生气。”

“爸爸生气不是因为我,爸爸不过是在迁怒。”

母亲压根就没办法压住自己的孩子,倔强的小儿子还在说话,“爸爸,喊万岁很可怕,喊的人可怕,听的人更可怕,因为谁都活不到一万岁。人类的文明都没有一万岁。听的人时间长了,就以为自己不是人而是神仙,无所不能的神仙了。”

这回胡母直接抱住了儿子的脑袋,可怜的母亲苦苦哀求:“不要说了好吗?胡杨,妈妈求你不要说了,妈妈真的承受不起,妈妈不想失去你。胡杨,你可怜可怜妈妈好不好?”

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抱着自己的母亲落下了眼泪,他声音哽咽:“妈妈,我好高兴你知道我没有说谎。妈妈,我好难过你不敢听我说真话。妈妈,难道我们不应该反思为什么会这样吗?”

胡将军暴跳如雷:“好了,都给我闭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搞这些。你说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胡母赶紧擦擦眼泪:“就是没有药,既没有抗生素也没有化疗药。我说我这两天牙龈上火牙痛的厉害,想要两片抗生素吃,大夫也不肯给,只让我漱口。”

连抗生素都搞得像抗日战争时期要经过日伪军的层层封锁才能抵达根据地,何况是化疗用的药呢。

胡杨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去找余秋,她一定有办法。”

余秋还真有办法,她直接打电话去省工人医院,准备谎称卫生院有患胃癌的病人要开刀,需要先上化疗。

卫生院没有化疗药物,她想先问工人医院借,等后面再把钱还上。

结果电话刚接通,郑教授先问她:“小秋,对于膀胱癌,你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治疗办法?”

余秋有些发愣,下意识的啊了一声。

郑教授耐着性子解释:“那个反式维甲酸加砷剂的治疗方法用在膀胱癌上面效果怎么样?我听说这个治疗白血病不错。癌灵注射液的主要成分也是□□,听说能让大肠癌,肝癌,食道癌的患者都起死回生。”

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医学讲究见实效,有效果了那就是好。

郑教授谆谆善诱:“你还有没有印象?你爸爸说你杜叔叔总喜欢逗你玩,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当成故事说给你听?”

余秋下意识地咽咽唾沫,她印象当中膀胱癌首选化疗药物应该是丝裂霉素阿霉素一类,可以采取膀胱灌注化疗,不过膀胱癌的首选治疗方案应该是手术。

局部手术如果不行的话,那就要做膀胱全切了。浸润性膀胱癌的首选治疗方式就是膀胱全切。

郑教授微微叹了口气:“但是病人不愿意全切,他的工作不能身上戴着尿袋。”

余秋语气轻松:“那就再造个膀胱,根据病人的病情用乙状结肠或者回肠重新造个膀胱,与输尿管吻合,术后恢复的好的话,患者还能够正常排尿。”

郑教授忍不住追问:“你杜叔叔说过这个办法?他给人做过没有啊?”

余秋心里头咯噔了一下,煞有介事的强调:“他有没有给人做过我不清楚,不过他说过可以。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还画过图给我看呢。”

郑教授的声音明显兴奋起来:“小秋,你在哪里?你能把那个图画给我看吗?”

余秋大方的很:“那郑伯伯,我过来找你吧。我正好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我们卫生院的药不够用了。”

余秋没有耽误时间,她让胡母找了采集血样的试管,然后直接给那位还在沉睡的老人抽了血样,一并带去工人医院。

上化疗之前,她必须得对老人的情况做整体评估。

胡母忧心忡忡地陪着余秋出去,这回不能用小汽车送她,得到了外面再乘公交车。

她们走出小院,又上了一条山间小路,快要转弯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轿车停了下来。

有个戴着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笑着跟胡母打招呼:“王定芳同志,您这么快就好了啊。”

胡母脸上浮现出笑容,主动冲对方点点头:“谢谢您关心,贺阳同志,得感谢伟大的领袖,我们的赤脚大夫果然厉害,扎了针之后,我的腰就好多了,都能下床活动了。”

余秋在旁边慢条斯理地补充:“阿姨您不要着急,您还要再扎一个疗程,然后再用艾熏,效果会更好。”

那位贺阳上上下下地打量余秋,脸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原来是请的家庭医生啊,我还以为您要相看儿媳妇呢。”

胡母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贺阳同志,请你不要随便乱开玩笑,这对女孩子名声不好。”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举起了手:“我觉得这位姑娘不错啊,王定芳同志,你家孩子年纪也不小了,真的可以考虑。”

说着他大笑起来,开着汽车直接往小楼的方向去。

余秋变了脸色,尽管她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位老人的身份,可他清楚此人现在绝对是标准的□□分子。如果按照眼下的规矩,他们的行为就是窝藏罪犯,而且是罪大恶极的叛国罪犯。

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的话,他们谁都别想抖落干净走。

胡母冲她微微摇摇头,轻声道:“没事,你叔叔有安排,他们不过是拉网式搜索。”

余秋觉得荒诞,她疑心自己穿错了时代,一下子到了革命战争时期,还要想办法掩护地下党。

胡母的脸上浮现出苦笑,她再一次跟余秋道歉:“对不起,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拉你进来。你记住一件事,你到这儿来只给我扎针灸的,其他的所有事情你都不知道。你放心,现在这边的局势你胡叔叔还能控制得住。到时候我们会想办法向上面反映情况,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们能够帮上忙的,我们一定不会推辞。”

“帮我爸爸平反吧。”余秋脱口而出,“如果可以的话,请帮我爸爸平反。也许他没有政治热情,也许他不是一位合格的革命者。但是这个社会除了革命者之外还需要建设者。

我想一个社会想要稳定的发展下去,那就应该允许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人的思想与灵魂也一样。存异求同,社会才能进步。

我父亲是一位纯粹的医生,没有政治热情对于医生而言其实是好事,因为医生必须时刻都得保持冷静的头脑。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他救过无数人的生命。他这样的人不应该被打倒,因为一旦正义善良被打倒了的话,那么只剩下丑恶横行。

如果恶意利用别人的善良去陷害人还能获得成功的话,这个社会这个民族就不会有希望。”

胡母的表情有些忧虑,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件事有点儿复杂,不过我们会试试看。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不定能够搭上顺风车。”

余秋没有逼着她要一个肯定的答案,现在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暗潮在看不见的地方波涛汹涌。

虽然现在明面上情况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她清楚地记得这位领导人自称一生中最得意的两件事就是两次革命,其中一件就是现在进行的文化大格命。

现在距离1976年,还有三年的时间,这三年里头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说不清楚。

胡母将余秋送下山,又看着她坐上公交车,这才转身离开。

余秋坐在位子上,看着窗外青山,不由自主地重重叹了口气。如果时间流淌到2019年,她肯定难以相信自己经历了什么。

她想她肯定是疯了,她应该坐着这班公交车逃之夭夭,跑得越远越好,坚决不再跟这件事情扯上任何关系。

那些斗争中牺牲的人,谁会被记住?历史从来不铭记小人物,小人物只配躺在地上做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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