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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窸窸窣窣地忙碌了半天,也没个停歇的时候。
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的老人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 直接开口催促:“你就不能快点儿吗?”
林斌吭哧吭哧地又凑到了老人身旁,颇为认真地强调:“你得配合,他们给你扎针的时候,你不能躲。给你推拿的时候,你不能嫌烦。你要好好吃饭睡觉还有大便。”
老人家闭着眼睛不搭理他, 似乎嫌他烦人。
林斌急了:“你只有好好配合才能够长命百岁呀。”
没想到已经活了八十几年的老人压根对长命百岁毫无兴趣, 居然还嫌烦:“不要, 活得越久越受折磨, 难受,不要活这么久。”
林斌开始跟他打商量:“那咱们就是不长命百岁,也得起码再活10年。”
老人任性的很:“不要,我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把剩下的事情再收个尾巴,盖棺定论就可以顺便把我放进棺材里了。不, 不要棺材, 一把灰直接撒掉。”
林斌眼睛瞪得大大的,毫不犹豫地戳破了老人的幻想:“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你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呢, 10年都不够。”
老人完全不同意, 10年太久了, 他才不要再遭10年的罪。长命百岁, 没病没灾那才叫好福气,要是活了100年,天天这儿痛那儿不舒服,那真是比坐牢还难受。
林斌在旁边跟他打商量:“10年哎,起码要好好活10年。你看,两边统一了,酥连要打我们的,他们肯定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美帼也会打苔弯的,不然它面子往哪儿挂?”
“不会打的,美帼不会打苔弯。”老人的眼睛没睁开,手在空中一挥,“美帼人才没有那么大方呢。他们怕疼怕淌血,不会多事的。要防止和平演变,他们会把演变的希望放在第3代第4代人身上,就是你们。打仗不划算,他们打怕了。越南他们也不想打的,要晓得会这样,他们肯定不愿意打,只会让旁人打。傀儡嘛,就是这样,扶不起的阿斗,填不完的无底洞。”
林斌追着问:“酥连呢?酥连还压着那么多大兵呢。”
“叫你多看书你不听。”老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自己看书去,参考也可以多看看。不要一天天的,什么都不懂。”
林斌哪里肯放弃,非得缠着老人问个准话:“酥连打进来怎么办?”
老人不愿意睁开眼:“那就放点儿地方,让他们陷入人民战争中。”
林斌吓得心慌手抖,心里头凉飕飕的,完蛋了,这事真的要打了,虽然从60年代中后期中苏边界冲突不断开始,大家伙儿就做好了深挖洞广积粮的战斗准备,可毕竟战争似乎有点儿远。而且进入70年代以后,好像也不打了。
结果这一回,大家伙儿真的要亮胳膊啦。
“打啊,要打起来,美帼肯定得高兴死。世界上所有的帝帼主义都会高兴死。”
老人闭着眼睛,说话慢吞吞的,声音有些含含混混,“美帼空下来了,可以好好琢磨了。”
林斌突然间反应过来,对呀,美帼人已经完全撤离越南了。要是中帼跟酥连打起来,美帼人真是要笑死的。
酥连应该不会笨到这个份上,这时候还要跟中帼打吧。
那美帼跟酥连会不会联合起来,一起对付中帼呀。
不过好像也没差别,不是一直说反对苏修美帝嘛。再说这两个要合伙的话搞不好回头就能给对方来一木仓。不是东风压倒的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嘛。
老人家闭着眼睛,一副要睡着的样子。现在天冷屋子里头暖呼呼的,就让人昏昏欲睡。人果然跟猫儿似的,愿意待在暖和的地方。
他嫌弃林斌一直呆着,又开口催促:“快点儿走吧。”
屋子外头进来个人,抓了个信封塞给林斌,还笑着调侃了一句:“女同志写的信哦,你还是看完了再走吧,省得路上太激动。”
林斌扫了眼信封,顿时明白小郑是在捉弄自己。余秋写的信,那真是算不上女同志啦。
他好奇地拆开信封,主要余秋很少给他写信。她实在太忙了,根本顾不上写信。实在要说什么事情都是打电话去学校找他。
拆开了信看里头的内容,林斌兴致勃勃,不等老人家开口问,就开始主动宣扬:“红星公社选举领导啦,他们原先的领导去县里头了,这回选了粮管所的女干部。嘿,他们自己选的,公布结果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懵。我看放在全帼,都没几个这么年轻的公社主任。”
老人家对女干部三个字来了兴趣,问了一遍:“当真是女同志?”
“是啊。”林斌兴致勃勃,“她家的臭豆腐做得尤其香喷喷,撒上胡椒面可带劲儿了。”
小林大夫又感慨了一句,“这干部可不简单,她是红星公社的外来户呢,居然干的叫大家都服气。”
农村人乡土观念最强。外头来的干部就是做得再好,大家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老人家不以为意:“干得好嘛,老百姓自然就满意。老百姓心里头那杆秤才是最公平的。好不好,他们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林斌嘴里头一面应着一面继续往下读信。
胡杨不想当公社干部,因为他要在杨树湾倒腾新能源,要把太阳能技术跟沼气技术相结合。
现在农村建的沼气池都是常温自然发酵。但是厌氧菌生长有适宜温度,在自然条件下,它们受温度的影响,半年超常发挥,半年产能不足,产气的波动性极大,不利于稳定的利用。
小胡书记受到了大棚蔬菜技术的启发,决定利用太阳能来调控沼气池内的温度,从而达到恒定产气的目的。
除了解决燃料问题,他还要自力更生,利用太阳能跟沼气发电,来满足家庭生活需求跟小型社队企业的生产需求,好让帼家把燃煤跟石油都用在工业大生产上。
老人家笑了起来:“年轻人想法是好事嘛,让他慢慢搞,说不定就能倒腾出结果。”
老人自言自语,“这个搞好了是好事啊。能救人命的,冬天苦啊,家里头没衣服穿,没被子盖的,会冻死人的。再往北边去,鼻子能冻掉的。北边下雨少出太阳多,太阳最大方,它肯救穷人的命。这个想法好,让小何他们去做。不能光搬苔弯的经验,苔弯热,一年到头都不下雪的。我们帼家这么大,除了南方还有北方。北方冬天更冷,会冻死人的。”
林斌讪笑:“这不至于的,一般不出屋子都还好。”
“不要哄我,我有数。房子都要塌了,住在猪圈里头的都有,能挡什么风啊?”老人眼睛合上了,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人民不容易,人民还没过上好日子。”
林斌赶紧继续读信,好歹能从这个话题打岔开:“大家的想法都很多,包括廖副书记,他……”
小林大夫急刹车,在心里头跺脚。余秋也太不够意思了,居然还来先扬后抑这一手。
前面把大家伙儿夸成一朵花,原来不是为了报喜而是为了压惊,后面还有颗重型炮弹呢。
廖副书记可真是好胆色,完全不怕炸的粉身碎骨。他搞私人厂子也就算了,反正他时刻都有资本主义的嫌疑。这私人老板还是从苔弯过来的,这差不多快赶上里通外帼了。他居然要人家在他们省搞投资,把培训过的返城知青直接送进去当工人。
林斌一时间都不晓得这大炸弹下头的小炸弹到底哪颗威力最大了。因为他脑袋瓜子都被炸蒙了,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发黑。
老人等了半天没听见他继续出声,不由得奇怪:“怎么啦?她写字丑归丑,已经叫你认不出来啦?这个不行当大夫的写出来的病历又不是密码,病人都不认识,那还要病历有什么用?”
林斌也顾不得在心里头嘀咕病历其实是给大夫看的,他就抓紧了信纸,一本正经地强调:“我不念啦,这是人家写给我的信,我自己看就好。”
老人来了兴趣,还看了眼林斌,颇为认真地告诫他:“朋友妻不可戏呀。”
林斌跳脚:“才没有的事,我们正经的说公事呢。”
老人眼睛就这么半睁半闭的,仿佛对他的话很是存有疑虑。
林斌受不了了,赶紧先打预防针:“我说行,但是您老人家不许动气,不然的话我就不念了。”
老人家表情却颇为严肃:“是有人贪污腐败了?还是欺男霸女了?”
林斌苦着脸:“那倒也不至于。”
不过这事情的性质说不定比贪污腐败还严重。他忐忑不安地悬着一颗心,一边偷偷觑着老人的脸色,一边慢吞吞地念信。
老人嫌他念的慢,还催促:“念快点儿,不要跟个蜗牛似的。”
林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读信里头的内容:“……廖副书记说主席讲公私合营能搞,都已经派人去苔弯办医院了。既然如此,礼尚往来,大家是同胞兄弟,那让苔弯人到大陆办厂子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我虽然知道他是胡搅蛮缠念歪经,不过他都把主席‘自力更生为主,争取外援为辅’的话搬出来了,我竟然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他。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胡作非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唉,我现在只求老人家知道消息的时候,千万不要气坏了身体。还有就是能不咔嚓掉他还是留着他这条命吧。他老婆死心眼不肯改嫁,也不愿意跟他离婚,他女儿现在会走路了,最先学会喊的是爸爸。看着这对母女我就觉得,他这条命留着不是毫无意义。”
林斌心快悬到嗓子眼了,一刻不停地偷看老人的脸色。
没想到老人却笑出了声,闭着眼睛还不忘调侃他:“我就说女同志怎么会给你写信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斌不服气的反驳:“她是给我写信的,是你非要听的。”
老人可不承认:“明明是你自己要念的。”
说着他又感慨了一句,“他老婆倒是难得,对他不离不弃的。大后方搞得好,很不简单。你再看看我们的高级干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遭了点儿难就迫不及待地闹离婚,生怕对方连累了自己。享福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自己跟对方不是一条心啊?一点骨气都没有,同志之间都能互相批评帮助,夫妻之间却做不到,就想着沾光。”
林斌在心里头腹诽,不是你们号召要划清界限的吗?
老人家却想起了别的话题:“老石离婚啦?他们不是不批准离婚申请的吗?这回终于批下来啦。”
林斌赶紧作答:“这回他们的态度很坚决,所以就批准了。”
老人很不赞同的样子:“做的不好。都已经放出来了,那边就不能低下头好好认个错,然后把这一页翻过去吗?都是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连这点都做不到,离了也好。”
林斌叫他搞晕了,说好的也是他说不好的也是他,可真麻烦。
老人却开始叹气:“他好,想离婚就离了,多少人想离还离不了呢。”
林斌心里头一个劲儿地嘀咕,嘿,现在晓得不痛快了呀。谁让当初眼睛不睁大点儿的啊。在个人生活问题上,老人家做的可真不如王老先生。
小林大夫脱口而出:“我看啊,个个要像王老先生那样,这个天下就太平了。”
老人笑了起来:“你们光看到王老先生能干,不晓得他家的大姐有多厉害。是你们王老先生怕人家讲他们搞夫妻店,才不让他家大姐出来做事的。不然的话,最起码一个部长没得商量,她做事厉害的很。”
林斌不假思索:“王老先生做的对,家事就不能跟公事混杂在一起,不然会起乱子的。”
老人又叹气:“他家的大姐委屈哦,明明很有能力的,是很出色的女同志。”
“那也只能为大局牺牲啊。”林斌无奈,“不然的话,无论她做什么,人家都以为是王老先生的意思,这就乱了嘛。”
老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是这么个道理,他家大姐明事理。”
林斌可不这么想:“那也是王老先生肯定特别提过,有意压着的。不然的话,人家能力那么强,怎么可能不冒出头?”
老人轻声嘀咕:“是这个道理。”
林斌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准备等待指示。
没想到老人却像是说完了一样,只靠着藤椅,又合上了眼睛。
外头的工作人员又送了报告进来,老人没有睁眼看,直接让工作人员开始念。
听了两句,他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笑了起来:“还真是打预防针啊。”
林斌趁机强调:“我说您老人家歇不下来吧,起码10年,你起码得用10年的时间事情把事情捋顺了,才能功成身退。”
“哪个人真的功成身退哟?走的时候就算老百姓不骂,再过个几年还是要骂的。”
老人示意工作人员把报告交到林斌手上,“你念,接着念下去。”
林斌只好硬着头皮接工作,一字一句的念报告。这其实是一封申请,廖副书记要喊苔弯人在他们省办厂子的申请。他在报告里头说的那叫一个严肃正经,看着颇为慷慨激昂。
只不过事先已经有了余秋的信打底子,他这些口号式的宣扬就多出了一分滑稽的意味。
林斌一边念,一边又开始忍不住看老人的脸色。先前余秋写的信,他没有表态,反而叫老石的事情给打混过去了。现在正式的报告已经送到了面前,他总要有个说法的。
其实按道理来讲,这个层面上的申请报告应该不需要直接送到他面前。老人家又不是王老先生,什么事情都愿意管。
只不过因为牵扯到了苔弯问题,老人家先前又发过话,强调所有关于苔弯的事情必须得报告,所以廖副书记的狗胆包天才能上达天听。
林斌战战兢兢地念完了整封申请,老人突然间笑了起来:“他还挺聪明的啊,这叫什么?扛着红旗反红旗。”
林斌差点儿当场跪下,他嗓子发干,浑身冒汗,只能结结巴巴地重复:“廖副书记是野路子,他这人脑袋里头没什么条条框框的限制。”
老人的头往后仰,像是要睡觉,又像是为了调整出一个最合适的姿态,半晌才发出一句:“脑子里头没有框框架,也没有规矩哦。”
说完了他又久久不发声。
林斌想说话,又怕自己一不小心反而帮了倒忙,只能拼命地瞪着面前的申请报告,恨不得用目光在上头戳出两个窟窿来。
这人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在全省搞工副业,在农村弄社队企业在城里头搞街道工厂也就算了,这回居然还想拉上苔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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