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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图一事事关重大,顾琢斋放下手边的所有活计,专心准备绘制清荷图。汪石专门叮嘱让他参阅宫中珍藏的画后再动手,他便日日都沉在御书阁里琢磨前朝留下的古迹。

除开花鸟竹枝,他对仕女画也兴趣浓厚。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可以从阁中自由借阅的机会,他每当累了,便会翻检出些人物画来赏阅,权当换脑休息。

这日他画得头昏脑胀,就撂下笔走到收藏人物仕女的架子边,随便抽了些画轴。

他夹着四五个卷轴,打算到阁中的大平桌上展开细看,不妨一个不留意,一卷画轴滑到了地上。他弯腰拾画,目光扫到了一卷书架下方,被一堆卷轴埋在里面的一卷画。

这个画架收藏的都是从前朝官员那里抄家罚没的作品,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官员的闲笔之作。

从系画画绳的颜色能分辨出官员的品级,这副作品只是出于一个区区五品官员之手,顾琢斋出于好奇,抽出了这卷画。

他抱着画走到桌前,拿起这副画,见画封上写着“景观十年御前行走江焕君手作”,不由有些讶然。

景观是前朝覆灭五十余年前的一个年号,距今已有两百多年。

“江焕……,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儿耳熟。”顾琢斋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展开了画轴。

画卷徐徐展开,一个身姿袅娜、脸面含笑的少女一下扑进了顾琢斋的眼帘。

少女穿着前朝的乐坊舞服,正在绰约起舞,她姿态轻盈欲飞,纤腰盈盈一握,恰如弱柳扶风。而她顾盼神飞的眉眼和妩媚明艳的容貌,明明白白与明若柳像了个十足十。

顾琢斋的心猛地一跳,画轴失手掉落在桌上,他愣了一瞬,慌忙重新拾起画轴。他紧盯着画像上神采飞扬,眉目含情的女子,手指僵硬地抚上画纸,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顾琢斋闭上眼,与明若柳相识至今的一幕幕跃进脑海。

他想起他俩刚刚认识时,有一次明若柳旧病犯了,在他怀里喃喃念叨着的名字,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跌坐在椅子上,黑沉沉的眸子移向画幅左下角的落款,心狠狠一痛。

“江焕……焕郎……焕郎……”

他颤着声音念叨着,忽而露出了一个极为惨淡的笑容。

“顾大人,你怎么了?”

一位画院同僚举步进到房中,瞧见顾琢斋怔愣坐在桌前,如丢魂落魄了一般,便好心关切道。

顾琢斋陡然惊醒,目光唰得一下射向了这位同僚。

他的眼神里有种难以言述的光亮,好似暴雨来临时沉沉翻涌的层云。同僚被吓得一怔,不自觉抖了一下。

“顾……”

话音未落,顾琢斋就已抓起桌上的画轴,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他气势凛然,同僚不敢拦他,连忙侧身躲闪,唯恐会惹到他。

顾琢斋满心想要向明若柳问个一清二楚,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搪塞宫门守卫,跑出了宫门。明若柳小院的院门紧闭,他冲到门前,脑子忽然就像被人用铁锤重重锤了一下,嗡嗡响个不休。

他低头,看向手里握得死紧的画轴,心里蓦地升腾起了一股强烈的恨意。

他抬手想要敲门,忽然又感到了害怕。

朗日高照,他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到底,他敲响了门扉。

屋内没人答应,顾琢斋的怒气一点点升腾,他越敲越用力,院内始终寂静无声。他拼尽全力狠狠拍了一下门,才反应过来门上栓了锁。

他颤着手摸出明若柳给他的小院钥匙,想要打开门锁,手却抖得太过厉害。

“冷静……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中翻滚不休的情绪,门锁应声而开,他急切地推开门,抢进院中。

院中花荫满地,清洁雅致,一如他往日熟悉的那般。他再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径直冲进了明若柳的房间。

第100章

明若柳不在房中,顾琢斋颓然在妆台边坐下,痛苦地用双手抱住脑袋,只觉自己在做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

他不甘心地重新展开卷轴,惟愿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可不管他再看一千眼,一万眼,画上那巧笑倩兮的女子也与明若柳就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活脱脱印出来的。

画上明若柳的笑容分外刺痛人心,顾琢斋恨不能将之撕个粉碎。

明若柳出门回来见院门开着,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莫非是韩风那厮找上门来了?

她凝出一柄灵剑,步步警戒地走进院中,瞧见自己卧房的门虚掩着,眼里蓦地浮起了一抹杀意。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发现在屋里的不是韩风,而是顾琢斋,提起的心骤然落地。

“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我买东西回来见门开着,真是差点吓死了。”她捂着胸口笑问,默默收回了手里的灵刃。

顾琢斋坐在妆台前一动不动,不想看明若柳的脸。

“江焕是谁?”他沉沉地问。

明若柳呼吸一滞,陡然间坠入了无间地狱。

“你又是谁?”

顾琢斋的语气冷酷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冷酷,明若柳怔然站在门口,脑子竟一时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感觉。

“她又是谁?”

顾琢斋转向她,嘲讽地笑了一声,一抖手里的画轴。画幅咕噜噜滚开,明若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就是这画里的人,你就是这城里的妖!”顾琢斋大声说着,扔掉手里的画,走上前用力抓住明若柳了肩膀,

“你究竟骗了我多少!”

明若柳害怕极了顾琢斋这种绝然里带着憎恶的目光。

“不要……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眼泪顺着她面颊簌簌滚落,她无助地恳求顾琢斋,没有勇气面对如今的局面。

“我没有想害你,我从来!从来都没想过要害你!”她苍白地为自己辩解,仓惶伸手想要抱住顾琢斋,顾琢斋却狠狠推开了她。

她跌倒在地上,泣不成声。顾琢斋剜心般地一痛,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扶她起来,转念想到她是如何耍弄了自己,硬生生住了手。

他背过身,竭力想要让自己维持理智,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遭遇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是我!天底下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明若柳面若死灰地看着顾琢斋的背影,心痛如绞。

“你救过我,我要报恩。”她实话实说,声气微弱。

“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顾琢斋遽然转过身看向她,眼中写满不解。

明若柳做不到对顾琢斋说江焕的事儿,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她低下头,死死咬住了下唇。

“为什么不说?”顾琢斋向她迈近一步,逼问道。

明若柳哭着摇了摇头。

顾琢斋受不了了,他第一次对她大声叱问道:“说!说实话!”

“是前世!”

明若柳再也无法承受任何秘密,她缓缓起身,将一切向顾琢斋和盘托出。

“前世,你用你的命救了我,所以我要报答你。”

“前世?”顾琢斋如遭雷击,一阵天旋地转,他站立不住向前扑倒,连忙用手撑在妆台上。

明若柳抢上前扶住他,钗环盒罐丁零当啷地响成一片,他看向明若柳,问道:“江焕呢?江焕又是谁?他若不是你的情郎,落款里怎会有卿卿二字?”

明若柳不敢直视顾琢斋的眼睛,更不敢回答他的问题,她偏过头暗暗抽泣,脑子里只有“报应”两个字。

顾琢斋从她的反应里知道了答案。

“难道我就是江焕?”他难以置信地说,音调因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奇怪。

明若柳难堪地点了点头。

顾琢斋感觉自己又被抛入了一层更深的地狱。

“那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江焕!”他失控地大声质问,粗暴地捏住明若柳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眼神像一只受了伤、奄奄一息的小兽。

“你爱的是我,还是江焕……”他悲哀地问,不仅感觉自己的心被碾成了千万片,更感觉他付出过的坦诚和情意,都不过是一场笑话。

明若柳肝肠寸断,她哭道:“是你……是你,我爱的是你。”

顾琢斋冷笑一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能信你吗?”他冷淡地问。

明若柳也不知怎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她撒了那么多谎,把他骗到了这个地步,她怎能奢求他的原谅。

顾琢斋从袖中摸出刚刚找到的玉簪,“你如果爱我,为什么还会留着这枚玉簪?我没救过你,我是我,我不是江焕,你爱的也不是我!”

心中恨极,他愤而将玉簪狠狠往地上摔去。

“不要!”

玉簪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断成了两截。明若柳慌张跪倒在地,将簪子捧到心口,心痛到了极处。

她这举动落在顾琢斋眼里,更让他心灰意冷。

“你把我骗得好惨……”他向后踉跄一步,惨淡而笑,不知在嘲弄明若柳还是在嘲弄自己。

从遇上她起,他便坠入了她精心为他织就的梦网。他在虚妄里生活了整整一年,明若柳的一言一行都是假的,他以为的真实全都是欺骗。

他曾经以为的明若柳眼里绝对不可能是假的情意,如今也让他觉得可笑——她眼里的情意是真的,但原来她爱的人不是他。

他一想到每每明若柳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时,心里想的却是江焕,就难过得快要发狂。

什么前世今生,什么报恩,这些和他顾琢斋通通都没有关系!

明若柳紧紧攥着玉簪,感觉埋在心底最隐秘的情愫和执念,随着簪子落地,也不再完整。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顾琢斋想要的哪里是她的对不起?

明若柳不知道,她这声“对不起”恰如一柄利刃狠狠插进了顾琢斋心口。

顾琢斋深深呼吸一口气,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歇斯底里,沉沉问道:“这么说,南煌和泛漪也是妖?”

明若柳无言地点了点头。

顾琢斋只觉自己这辈子无论再面对多么荒谬的事情也不会感到惊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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