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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家就在忠勇伯府后街的一条巷子内, 无奇跟蔡采石不用打听就知道在何处。
毕竟昨日才出事,慌里慌张地灭火,收拾, 请应天府的人等等, 今日才算有点安定。
那横死的女孩子的尸身也才收敛在棺椁里,放在堂中。
从内到外,门上已经挂了白幡。
时不时地会有些街坊四邻前来吊唁,也有些人站在街头打量着看热闹。
无奇跟蔡采石两个随着三三两两地往前走, 迎面却见一个脸色肃然带着些悲戚之色的青年人低着头快步走来,且走且向着旁边瞟过去。
隐隐地隔着院墙, 仿佛传来犬吠的声音。
眼见两便走近了, 青年人才发现了无奇跟蔡采石, 看见他们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却又脚步不停地路过了。
两人往前继续, 才走十几步,就听到几个聚在巷口的妇人说道:“看见了吗, 刚刚过去的那就是万姑娘的表哥,相貌生得不错吧?人品也还好, 今日听说了消息一早就来帮忙了。”
“早年听闻好像要跟他定亲来着,不知后来怎么没消息了,要是那会成亲,这会儿孩子都大了。”
“好像是老万不太愿意,觉着那男的没什么出息,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宝贝闺女, 到底要挑个好的。”
“要说万家姑娘的相貌, 怎么着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了, 可惜可惜,若是早一点嫁了该多好,白白耽搁了。”
无奇不知道这“早点嫁了”跟“可惜可惜”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反而对他们口中的那个“表哥”更感兴趣些。
刚才虽是擦肩而过,但无奇看那年青人生得颇为体面,而且衣着也很得体,倒像是有出息的样子。
那几个妇人正嘀咕着,眼见无奇跟蔡采石两个生面孔,无奇又生得格外俊俏,而蔡采石圆润,大家顿时都将目光投了过来,窃窃私语:“这难道也是万家的亲戚?从没见过的。”
无奇咳嗽了声,上前行了个礼:“各位大嫂,你们刚刚说的万家那位表哥,不知道在哪里高就?”
妇人们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个才要说,却给旁边的拦住:“你是什么人,又不像是万家的亲戚,小小的年纪打听这个做什么?”
无奇没想到这妇人警惕性还挺高的,正在这时候蔡采石过来道:“我们是国子监的太学生,因为路过听说万家的事情,又见那位表哥一表人才的,倒像是我们在哪里见过的一位哥哥,所以打听打听。”
几个妇人一看蔡采石这白胖富态的样子,顿时都双眼放光:“呀,原来是太学生啊!这个万家表哥呀,他姓贾的,如今在鼓楼街上的香满楼做事,据说很受东家器重呢,已经当起二掌柜了,年下还带了东西来万家拜年,是个重情义不错的。”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是哪个衙门里见过面的公人哥哥呢,原来看错了。”蔡采石非常乖巧地回答。
几个妇人给这简单的一句话逗的前仰后合,就像是蔡采石说了个极有趣的绝世好笑话。
无奇在旁边目瞪口呆,想不到蔡采石的绝技在这小巷子里也施展得开,她忙又问道:“那昨天这表哥来过没有?”
几个妇人,大概是给蔡二公子面子,把尖酸的嘴脸都收起来,慈眉善目的说道:“当然没有啊,据说昨儿他出城给掌柜收租子去了。今儿早上回城一听说,便急赶来了。”
无奇问:“表哥素日也过来走动吗?”
“逢年过节的缺不了……”
妇人们随意敷衍了一句,便看着蔡采石道:“太学生,你多大了,该到说亲了吧?家里给定亲了没有啊?要不要嫂子帮你说一个好的?”
蔡采石也着实没想到自己在小巷里也能撞见姻缘,忙道:“不,不必了,多谢!”
眼见大嫂们的热情异常高涨,蔡采石忙跟无奇撤出战场。
无奇叹道:“我还以为她们多喜欢你呢,原来是想给你说媒,不过怎么就只围着你,没想过我呢?”
蔡采石擦擦额头的汗:“咱们两个一比,你看着还小呢,他们自然只冲我来。”
毕竟蔡采石长的圆头大耳,福相满满,虽是世家子弟,气质极佳,却偏没有那种不容人靠近的骄横之气,年纪稍长的妇人们一看见他,立即就想到是个可以成为好夫君的敦厚可靠人物,所以当出手时就出手。
而无奇样貌太过秀丽,身形又纤巧,跟蔡采石相比,所谓“敦厚可靠好夫君”那根本不沾边,自然没有人考虑给她说亲。
两人匆匆地走到了万家的门口,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哭声传了出来。
趁着没有人主意,无奇跟蔡采石跟在两个来吊唁的人身后走了进去。
才进门就看到给烟熏的乌黑坍倒半边的厨房,那死寂的黑色跟门上雪白的幡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也有几个人正在那里指指点点的,无奇便挪步走了过去,只听其中一个人说道:“老万后悔的很,昨日姑娘说她身上不舒服想要睡会儿,叫他出去逛逛,他便出去找人打牌了,谁知竟出了这等惨事。”
另一个道:“昨儿我是在这里的,身上的烧伤倒是不怎么厉害,据应天府的仵作说,是被烟熏倒了没爬出来,唉!”
“以后老万一个人可怎么办。”
“这个还不必担心,之前老万的那个外甥来过,痛哭了一场,说是以后他替姑娘照看着老万。”
“嗯,算是有良心的。”
无奇听了会儿,琢磨着退回去,蔡采石已经打听清楚了,指了指南边的房间:“听说那女孩子就住在那一间房,不过我看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的,恐怕也没留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无奇跟蔡采石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子,趁着没人的时候闪进万姑娘房中。
虽然有不少人进来过,但幸而这房间还没有被弄的很乱。
是很普通的少女的闺房,单人的小床,床帐已用了很久,有些掉色,却看得出很干净。
无奇走到床边看了看,却见帐子内贴着两张红色的剪纸,一张是喜上梅梢,一张却是鸳鸯戏水。
她看了会儿,惊叹于剪纸之人的心灵手巧。
靠窗的地方有一张简陋的小桌子,大概就是姑娘的梳妆台了,上面放着个土定瓶,插着几枝已经谢了的粉红色月季花,花的旁边摆着一张铜镜。
无奇拿起铜镜,忽然手指碰到了什么,忙将它反过来。
却见镜子背面也贴着一张剪纸,竟是两支并蒂莲花,同样的栩栩如生,镂空精巧。
她端详了会儿,将右手边的抽屉打开。
里头放着一把用了很久显得油光水滑的桃木梳子,一瓶还剩了大半的玫瑰花头油。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胭脂纸。
时下的闺阁女子们,若是官宦富豪之家,自然用的是价格昂贵的胭脂水粉,但若是贫寒之家的女孩子,便只用这种价格便宜的红色胭脂纸,可以用在在双颊染成胭脂,也可以当作口脂。
无奇将那张纸拿起来,看到边沿上很明显的一个唇印。
蔡采石才看她打量那铜镜,也跟着瞧了眼,看到上头的剪纸,忍不住道:“我刚才听那些人说,这万家以前有个铺子,后来转给别人了,也没别的营生只坐吃山空的,多亏姑娘手巧,还能做点针线活贴补,这剪纸应该也是出自她的手吧?唉,果然可惜啊。”
正在这时候,一个婆子掀开帘子要走进来,猛地看到他们两人吓了一跳:“你、你们是谁,怎么在这里?”
无奇立刻道:“大娘好,我们是跟贾家表哥一起的,他叫我们等在这里,自己不知去哪里了。”
婆子也是来帮忙的,不了解来的众人的底细,可却认识贾表哥,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吓我一跳,贾家的哥儿铺子里有事,已经先回去了,说是中午还会回来的。你们要是不着急,就在这里吃了饭等。”
无奇笑道:“不必了,我们去香满楼找他就是了。”
正要走的时候,无奇问婆子:“大娘,昨日事发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听见姑娘的呼救?”
婆子说道:“这个……好像没有,事发时候正是中午,大家多半都在睡觉,后来是听见了狗叫才发现万家出事的。”
无奇道:“听说应天府的仵作查验过,说是给烟熏倒的?”
“可不是吗?那仵作说姑娘身上没什么外伤,口中却有些烟灰,所以应该是被烟熏倒了……大概是因为这个才喊不出声来吧。”
无奇点点头,最后拿起桌上的铜镜反过来:“这剪纸,可是姑娘做的?”
婆子道:“是啊,姑娘的手可是真巧,到过年的时候,会多剪一些分给我们邻居们呢,唉,这下没有人再像是她一样会剪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退了出来。
出了门后蔡采石道:“你好像对那位表哥格外上心,难道觉着他跟此事有关?可昨日他出城去了,今天早上才回来,你也是听他们说了的。”
无奇说道:“我的原则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不觉着有点奇怪吗?他出城办事,连街头巷尾的这些妇人都知道了,倒像是故意让人知道他没在城里一样。”
蔡采石笑道:“你真的要较真儿起来,既然这样,是不是得往香满楼走一趟?”
无奇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已经想到一个主意了。”
当即便先把清吏司的两个差官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那两人去后,他们便返回忠勇伯府内。
忠勇伯问道:“听说你们溜达到万家去了?查到什么没有?”
无奇说道:“已经有点眉目了。”
忠勇伯有些意外:“当真?”
无奇笑道:“爵爷,在此之前,想请爵爷帮个忙。”
忠勇伯瞪了她一会:“什么忙?只要真的能抓到那个伤害安安的兔崽子,老夫什么都答应你。”
无奇上前一步,低低地跟忠勇伯说了几句话。
顷刻,忠勇伯唤了伺候安安的仆人来,说道:“安安这个小东西,给老夫惯坏了,时常会去咬人的东西,竟像是个小土匪,今日又把客人的荷包咬了,不成体统。你们仔细去后院安安常去的地方找找看,看看它有没有把那些抢到的捡到的东西都藏起来……找到一样是一样,都拿回来给老夫看。”
四名仆人领命,便往后院而去。无奇跟蔡采石一并跟着,那小狗安安也蹦跳着赶过去,像是完全不知道将发生何事。
仆人们常在后院放安安乱跑,倒也有点经验,顺着到南墙根查看了半晌,果然找到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骨头,坏掉的肉包,半块看似新鲜的玫瑰花做的甜饼,这些食物倒也罢了,毕竟狗子习性就是爱埋储食物的。
可除了这些,竟还有一个半新不旧的香囊,两个荷包,一方帕子,一只虎头鞋,甚至还有一根女子的发钗,跟一只臭袜子。
看样子这安安果然是个“惯盗”,而且作案时间很长,收获竟如此之丰,收藏竟如此之巨。
忠勇伯瞧见这些玩意儿,皱皱眉,到底是自己爱犬干的,也不好就破口大骂,便对仆人们说:“把这些拿到后门那里,弄个筐子都放在里头,告诉四邻八舍,说是安安抢了的东西老夫都给他们找到了,个人的东西到后院门口去拿就是了,迟了的话,安安跑出去再拿走老夫就不管了。”
仆人们看着那些骨头、肉包之类的:“爵爷,这些东西呢?”
忠勇伯看了眼无奇,呵斥道:“少说废话,都放里头!”
仆人们赞叹老爵爷办事就是仔细认真,一根臭骨头都不昧了大家伙儿的。
当下捏着鼻子,尽忠职守地把这些玩意儿都收拾在一个大竹框子里,搬了出去放在后门口,又叫了本地里长,让他告诉一下众人过来认领。
不多时,便有人听说了,当即过来瞧热闹,别说,还真有人认出了自己的臭袜子,箱子里的一个妇人则把自己的发钗捡了去。
又有人看着筐子内还有好些吃的,便笑道:“老爵爷未免也太较真了,怎么这些吃的东西还收着呢。”
那伯爵府的小厮便扬声道:“侯爷便是这般认真公正的人,你们谁认得出来,这是自己家的或者哪家的吃食,若是对上号的,我们爵爷还要照旧赔银子的呢。只有一件,千万别冒认!爵爷的脾气大家是知道的,银子是小,但若有人敢骗他,脑袋给你捏扁了。”
这个大家倒是知道的,齐声说是。
忠勇伯的脾气很差,但为人是没的说的,正因为他虽然性子急且烈且暴,但偏偏是个慷慨大方体察人情的,比如这次万家出事,本是毫无交情的人家,他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他的为人大家很是钦佩,所以也都不敢糊弄。
中午刚过,又有一个闻风而来的,原来其中一个荷包是他的。
他笑道:“其实这荷包不怪安安,这个原本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掉了的,大概是给这小狗捡了回来,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过来瞧瞧,果然在这里!到底是老爵爷养的狗,真真聪明。”
这人拍了一记马屁,得了赔的钱,心满意足而去。
慢慢地到了傍晚,框子里的连那半个肉包子都给人认领了去,只剩下香囊,饼子等几样。
夜色逐渐浓了,万家又传出了哭泣的声音,伯爵府的人在这儿站了半天,都乏了,有的便回去门房里歇着。
此时,有一道人影从街上缓缓走来,他起初是直走着,将到伯爵府后门处,目光瞟着那个筐子,又见没人在,便歪了过来。
到了筐子边上,他低头打量,终于从其中拿出一样东西,飞快地握在手心。
转身正要走,突然间门口悄无声息地多了两道人影:“公子来取东西,怎么不说一声啊?”
那人猛然止步,而伯爵府的小厮打着灯笼走出来,灯笼光下照出的,忽然正是万家的那位贾表哥。
姓贾的猛地看到这么多人,吃了一惊,忙笑道:“这个,我心想着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不必惊动人了。”
“公子拿的是什么,不如给我们看看?”说话的这人,自然是无奇了。
贾表哥顿了顿,又笑说:“那好吧,我拿的无非是这个,请看罢了。”他将手摊开,里头握着的赫然是那个香囊。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无奇笑道:“这个香囊是万家姑娘的针线吧?我瞧着做的格外的精细,不是外头那些卖的,何况公子又这么看重。”
贾表哥喉头动了动,显得很感伤:“是……是啊,我因惦记表妹已经去了,想起了这个,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果然在这里,如今也只能、睹物思人了。”
“好理由,”无奇点点头:“我没看错的话,这筐子里还少了一样东西。”
贾表哥猛然一震:“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你又是什么人,你不是伯爵府的人,你……”
无奇懒得再跟他饶舌,冷冷地道:“贾公子,你最好乖乖地把东西拿出来,或者,要我把安安抱出来?你大概也知道,狗儿虽是畜类,却也很灵性,谁对它好,谁对它坏,谁做了恶打过它,它记得很清楚。”
贾表哥皱着眉:“你到底……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要走,却给小厮拦住。
“你当然懂,”无奇道:“你不懂的话,就不会来拿那块玫瑰花饼了。”
蔡采石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上前把贾表哥押住,果然从他袖子里搜出了之前在筐子内的那半块饼子。
夜色虽浓,仍旧能看清楚贾表哥脸上的惊惧之色,但他紧闭双唇,仍旧心存一丝侥幸。
无奇说道:“香囊是你的,这饼也是你送人的,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非来拿这饼不可呢,因为你知道,这是你谋杀了万姑娘的证据!我说的对吗?”
话音刚落,只听汪汪的激烈叫声,原来是安安在内嗅到了气味,便冲了出来!虽然是小狗,气势也很惊人,而且一反常态,呲着牙像是要咬人的样子。
贾表哥本就心慌意乱,见状下意识要后退,却给小厮制住。
“看样子,安安知道是谁伤了它的。”粗沉威严的声音,是忠勇伯亲自露面了,他迈步出了门槛:“小子,你聪明的很啊。”
这句,却是向着无奇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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