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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曹爽斗虎之事,嵇康方才从太学生口中已经听闻,觉得他此举不过是哗众取宠,彰显威慑,本不想去凑热闹。但此时见王弼如此有兴致,只好随他一起去看看。两人一同来到宣武场,只见一个用栅栏围住的圆形场子里,一只花斑猛虎被困在当中,两个全身盔甲的武士一左一右,正拿着刺刀与虎相搏。说是斗虎,但这老虎早已被砍掉了爪子和獠牙,入场时就已伤痕累累,面对武士的尖刀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反击之力,犹自绝望地嘶吼着。观看的人将场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二人只能远远看着。
曹爽坐在高台之上,满面得色地看着场中的搏斗,一会儿对身旁站着的两人低语几句,一会儿对着场上指指戳戳,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嵇康仔细一瞧,曹爽左边之人是何晏,而右边的则是那强霸民女的丁谧。三人皆是一副志得意满,不可一世之态。
嵇康皱起眉,忽听场上一片惊呼之声,围观的众人跌跌撞撞,边叫边往两旁逃散。举目望向场中,那只花斑猛虎困兽犹斗,拼死一搏,已将一个武士踏死在地,尾巴朝另一武士疾扫一下,卯足了力气朝栅栏撞去。被扎得死死的栅栏就这样生生被老虎撞出一条血路,围观之人吓得魂飞魄散,四处奔逃。幸存的武士躲过一袭,举着刺刀追上前去,在虎背上连扎两刀。老虎虽痛但却毫不放过生的机会,猛地一跃从栅栏中翻出,一路踩踏着人群朝曹爽的高台扑来。
再看曹爽,早没了方才的气势,由何晏、丁谧护着战战兢兢地躲在一群亲兵之后。亲兵严阵以待,准备将老虎击毙。
嵇康抓起王弼的袖子,与他一同往人少之处撤离。正在此时,又一阵尖叫响起,二人回头看去,只见那老虎渐渐疲累,脚步越来越慢,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压倒在旁边之人身上。老虎近旁的人皆吓得瘫软在地。唯独一个紫衣少年神色镇定,闪身跃到老虎一侧,趁它摇摇晃晃之际拔出腰间佩刀,一刀插上老虎咽喉。老虎已是强弩之末,受此重创立时倒地,爪子却将少年扫翻在地,随后终于撑持不住,趴在地上渐渐没了生息。
曹爽见老虎已死,整整衣冠,挥退亲兵,命人将紫衣少年带到面前,问道:“老虎施威,众人皆惧,你为何不躲?”
“躲之不过,只能一搏。”少年朗声道。
“好,年纪轻轻勇气可嘉,报上名来本将军重重有赏!”
少年抬头看了曹爽一眼,笑道:“在下微名不足道,只想奉劝大将军一句。猛虎虽失爪牙,雄风犹在。困兽之斗其势更甚,岂能就此作壁上观?”说完对曹爽施了一礼径自走开。
曹爽本欲发作,但看众人皆仰望着他,只得一挥手道:“今日就到这里,散了吧!”言毕与何晏、丁谧二人便要离开。
丁谧无意识地扫过台下众人,忽然看见人群中的嵇康,想起了当初洛阳城中的恨事,眉间一挑,对曹爽道:“大将军,我见过那个少年,是个太学生。喏,他的先生就在那边。”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嵇康。
“哦?”曹爽向嵇康看去,知道他是长乐亭主的夫婿,新拜的中散大夫,虎目一眯道,“这不是新任的中散大夫嘛,你叫什么来着?”
嵇康略一拱手:“在下嵇康。”
“你教的学生不错嘛,胆子够大。”丁谧在一旁吹起凉风。
“哪里,对着畜生他算有些胆量,但若是对着王法,他的胆子却比不过大人。”嵇康回敬道。
“你!”丁谧被噎了一下,也不着急,将话锋一转,“今日大将军斗虎为戏,可谓有惊无险,化险为夷,足见大将军英明神武,威慑众生。凭你是人还是畜生,都要拜倒在大将军脚下。”
曹爽顿觉找回几分颜面,心里十分受用,向前踱了几步:“嵇中散,你那学生说‘猛虎虽失爪牙,雄风犹在’,不知是在长谁家志气。你倒说说看,今日之事当作何讲?”
“在下的看法与他一样。大将军以为斩断了虎爪便可胜券在握,岂知虎威一抖其势难料,若不加防范,只怕祸事就在旦夕。”嵇康直言不讳。
曹爽十分不悦,哼道:“果然什么师傅带什么徒弟。你们这帮迂腐文人懂什么国家大事!”他横眉打量着嵇康,忽然觉得似乎在哪见过:“我好像,早先在哪见过你。”
嵇康微微一笑:“大将军日理万机,岂会记得旧事。在下之志犹未改,只可惜大将军早已失了当年的心境。”
他初进洛阳城时,在司马门外曾帮曹爽言激司马昭,解了一时之围。那时的曹爽还是城门校尉,对世事尚有敬畏,也怀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若他还是那时的曹爽,嵇康又岂能不愿披肝沥胆,为其献谋献智?只可惜,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将军早已忘了明帝托孤之重,更忘了自己最初的志向,堕入名利的无间地狱。
“大胆嵇康,竟敢对大将军不敬!”丁谧寻到机会,立即发难,“大将军,此人目中无人,言辞放肆,应该立即拿下问罪!”
曹爽寻思着嵇康的话,模糊记起多年前司马门之事,哼笑一声,讥讽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有人做事不留名,一副无欲无求的清高姿态,现下不也攀龙附凤,顶着大夫的头衔招摇过市?”
嵇康听了只是淡笑,并不答话。
丁谧继续煽风点火:“这些酸腐文人,岂知大将军的雄心壮志?不如早点抓起来,落个耳根清净。”他步步紧逼,想趁热打铁将嵇康办了,好解心头之恨。
此时,在一旁一直未发话的何晏,走上前道:“大将军,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我们……”
曹爽听了丁谧之言,正欲发作,却见何晏上来岔开话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虽说何晏因当初之事,对嵇康颇存嫉恨,但他是曹操养子,与曹林不仅有兄弟之份,且他娶的便是曹林的亲妹妹金乡公主,论辈分嵇康该当唤他一声“姑父”,有这层关系在,他也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才出言解围。
曹爽不想拂了何晏的面子,也知道嵇康乃沛王曹林之婿,不好将他如何,只得不耐烦道:“罢了罢了,好好的兴致都被尔等破坏了,真是扫兴之至!”一甩袖,率着众人浩荡而去。
嵇康目送他大驾离开,回身对王弼苦笑一下。二人正打算离去,却听人道:“二位先生留步。”
说话的正是那位紫衣少年,他并未走远,一直听着曹爽与嵇康之间的对话。“先生方才之言,真是痛快淋漓!”
嵇康笑道:“今日在太学,我见你对斗虎一事嗤之以鼻,怎么却来了?”
“先生一向不喜凑热闹,怎么也会在此?”紫衣少年狡黠一笑。
“哈哈,看来你我是彼此彼此了。”嵇康瞥了王弼一眼。
“你二人不要打哑谜。”王弼撇嘴,“哎,今日大将军的戏码,算是演砸了。”
“哼,丁谧奸诈,何晏浮夸,有这两人撺掇必将引来祸事……”说到这少年忽得脸色一变,抚上左臂。方才没注意,老虎的爪子虽然已被砍掉,但仍将少年的胳膊划出了伤痕,此刻已经殷出血来。嵇康忙将衣角撕下帮他缠住伤口,道:“先别说了,赶紧去医馆。”三人一起朝医馆而去。
话说这紫衣少年姓王名戎,字濬冲,年方十四,出身当世高门琅琊王氏,是嵇康所教授的太学生。王戎自幼聪颖,颇有胆识,风姿秀彻,双目如电,神采奕奕,在众多太学生中可谓出类拔萃,最受嵇康瞩目。
他小时曾因一件轶事闻名于世,被誉为神童。那年王戎才六、七岁,与同伴们一起在路边玩耍。路旁的李树上面接满果实,将枝条都压弯了。同伴看见李子皆争相采摘,只有王戎站在一旁不为所动。别人问他为何不摘,他回答:“此树长在道边却仍留着许多果实,必是苦的。”同伴原本不信其言,一尝之下果然味苦难食,皆惊服。
今日王戎本不愿前来观虎,却被一相识的太学生拉了来,没想到竟险遇老虎脱栏,幸亏他眼明手快化险为夷。与他同来的太学生早在一旁吓得晕死过去,被众人扶起搀走。王戎深怀济世之心,眼见曹爽专权武断将朝政弄得混乱不堪,心中十分不齿。是以方才曹爽问及姓名,他闭口不答反而出言相谏。而曹爽心高气傲听不进忠言,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却说三人一同来到医馆,请大夫为王戎收拾伤口,正在等候却见一人从医馆内室匆匆而出,看见他们忙将手中明黄色小药包揣进怀中,神色略显慌张。
“士季怎么在此,可是病了?”王弼招呼道。
“没……我来为内子拿药。”钟会将药揣好,声色如常,“辅嗣近来可好?”
“尚好。”王弼说着看向嵇康,“我与叔夜皆是陪人而来。”
钟会瞥了一眼嵇康,哼笑一声,对王弼道:“我记得当日在何府,你曾因食多了散一时口拙败与他人,怎么此时倒成了知交?那日有人曾劝你‘良药虽好,却不可多食。’不知这五石散是否真能令人神思紊乱,难以自持?”
嵇康自见到钟会便一直侧身而立,不与他相视。听了方才一番话不由眯起凤眸,声音冷道:“那日之事,果然是你所为?”
他所说的是沛王府大宴宾客之日,自己被人下了五石散以致中毒之事。那日之事颇为蹊跷,他事后也曾仔细想过,问题应该就出在临出门的那碗姜茶上。至于是何人所为,他虽不愿相信但几乎所有线索皆指向钟会。他本不愿再提起,就连曹璺后来问及也没有说破。谁知钟会不仅不愧,反而当着众人言语相讥,想必他已不在乎事情败露,决意要与自己撕破脸皮。
“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又何必问我?”钟会直视着嵇康的双眼,眸中暗潮汹涌。
嵇康心寒至极,回视着他的怒目,半饷无语。王弼虽不明所以,但见他二人反目相向僵持不下,只好打圆场道:“罢了罢了,士季,你夫人还等着用药,莫延误了病情,快些回去吧!”
钟会听了王弼之言,好似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朝他拱了拱手,边出门边道:“今日先告辞了,来日再叙。”
嵇康见他揣着药快步而去,觉得其中定有隐情,若只是为夫人取药也不必这般神秘兮兮。二人来到内室探问情由,大夫只是闭口不答,说不能随意透露病人隐疾。嵇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犹自蹙眉不语。
王戎早已包扎好左臂,低头朝地上看去,只见钟会方才站立之处有些白色粉末。本欲伸指相蘸,转念一想又收回手,将头上的银质发簪取下,向那粉末探去。一探之下,他不由瞪大眼睛,银簪触及粉末之处竟渐渐变成了黑色。他见众人都在内室,无人发觉,赶忙将银簪藏在袖中,对里间道:“我已经收拾妥当,咱们可以走了!”
嵇康与王弼从内室撩帘而出,王戎慌忙暗使眼色让他们随自己离开。三人不动声色自医馆出来,走到街角之处站定。王戎抖着手将银簪亮出,举在他二人眼前低声道:“你们看。”
嵇康难以置信,声音已失去温度:“是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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