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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钟会披着大红斗篷,提着灯笼向府外走去。此时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方迈出府门,他便被一物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正要发火,却发现绊住他的竟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周身被大雪覆盖,显是已被冻僵。他十分不耐,重重咳嗽了一声。门房何等机警,一阵风似的钻出来,一边忙不迭地为他打灯撑伞,一边吩咐下人上来拖人。

钟会掩住鼻侧在一旁,生怕沾染上不洁之物,却不经意瞟见那女子一缕粉红色衣襟,心中一跳。“等等……”他上前朝那女子脸上一看,不由大惊:“快,将她抬进府,一定要把人救醒!”门房听了脸色一变,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地。

“愣着做什么!”钟会等他不得,索性自己上前架起女子的肩膀,打横抱了起来,往府里走去。那门房这才反应过来,对身边下人低声嘱咐两句,追上前去。

钟会将女子安置在书房榻上,命丫鬟侍女一通服侍,好半天才将她暖醒。那女子睁开眼,一见钟会便使劲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别急,慢慢说,”钟会弯下身子,亲自给她喂了几口水,问道:“红荍,出什么事了?”

红荍抓住钟会的胳膊,嘶哑道:“四公子,我家亭主她,她不好了,你快去救命!”

钟会惊道:“救命?怎么回事?”

“她临盆在即,已经痛了一天一夜,就是生不下来。找了好几个产婆,都说胎位不正,加上忧思凝结导致气虚血亏,不好办了。去请宫里的御医,个个都怕与曹家扯上关系,竟都推说不来。如今老王爷被软禁在邺城铜雀台,大公子远在封地,其他亲友皆不在洛阳,我实在没法子,只好来求你了,可他们却把我拦在门外……”

“你家先生呢?嵇康呢!”钟会明知故问。

“先生离家许久,根本不知在何处。亭主就是太过思念先生,才导致难产的……”

“混账,真是混账!”钟会此时倒忘了,是谁害得他们夫妻分离。

“四公子,再拖下去,我怕亭主她要不行了……”红荍边说边抹泪。

钟会越听脸色越白,女子生产一向凶险,万万延误不得。他刚要吩咐,却见司马芠由丫环搀着走了进来,道:“夫君,这么晚了,你这里灯火通明的,是有什么要紧事么?”说着眼神向红荍身上瞟去。

钟会正在心焦,无意与她多言,只道:“我有急事,你先睡吧。”边说边取下腰上的令牌,对亲近手下道:“即刻到宫里请御医,若有推脱,绑也给我绑来!”

手下拿了令牌要走,却被司马芠拦住:“府上无人患病,请御医做什么?莫非,是这位姑娘病了?我看她不像得了什么大病,何必劳师动众?”说着便要将令牌收走。

红荍知道她是存心刁难,不由想起方才府外之事。她天方黑便到了钟府,打门央告了半天,那门房才错开一条门缝,剜了她一眼,打发道:“别敲了,我家夫人让告诉你,大人还未回府,你喊也无用,还是另找他人吧!”红荍不信,又敲打了半天,门房索性将门栓一锁,浑然不理。她实在无计可施,守在门外想等有人出来时央求。许是冻得太甚,许是心灰意冷,渐渐支撑不住,昏倒在地上。若不是钟会深夜出门,撞了个正着,只怕……此时她见司马芠又要阻拦,不由抓紧钟会。

“此事不用你管!”钟会瞪着司马芠,对手下喝道:“还不快去,如今这府上还是我说了算!”手下不敢再迟疑,拿着令牌匆匆去了。钟会怒气未消,一转眼看见门房躲在众小厮身后,正要伺机溜走,不由更是恼恨。冷哼一声,对红荍道:“方才你说有人在门外拦你,是何人如此大胆?”

红荍不愿多惹是非,只看了门房一眼,没有说话。钟会早知这门房与司马芠串通一气,平日无事也便罢了,今日竟敢隐瞒不报,将红荍拒之门外,若曹璺因此有何闪失,真是活剐了他也不解恨。

他逼视着司马芠,冷笑道:“夫人,家事一向由你打理,今日出了这等事,该如何处置?”

司马芠毫不退缩,回道:“这姑娘形迹可疑,拦她一拦,又有何错?难道堂堂钟府,是谁想进便可以进的?”

“好,好,今日我不与你计较,只是这人也留他不得。来人,将他拉出去,杖打五十,轰出府去!”那门房还没来得及求饶,便被拖了出去。

“你……”司马芠知道他这是做给自己看,一颗心更是凉透,“我知道,你这又是为了她。这么多年,她就是你的魔障,什么时候一勾,你便没了魂儿。今日她为别人生子,你也赶着去帮忙,真真好笑!”她以帕掩唇,低笑了两声,眼中却泛着血红。

“当着许多人,别逼我把话说绝。不要以为,你动的那些心思我不知道!”钟会扶起红荍,“走,我随你回去。有我在,定不会叫她有事!”

“多谢四公子!”红荍见他如此维护曹璺,心中感激不尽。再看司马芠,已气得面无血色。

两人乘着马车前脚来到嵇府,后脚御医便被带了过来。曹璺胎水早就破了,可胎儿却迟迟不肯下来,只能忍痛苦捱,力气已快耗尽。红荍领着御医进来时,她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红荍抓起她垂在床边的手,唤道:“亭主,快醒醒,御医来了!”

曹璺被她摇了半晌,随着袭来的阵痛痉挛着睁开眼,神思却十分模糊。撑过一阵痛楚,心中又涌起那份挥不去的执念,喘息道:“先生呢……”

“岳山已经去找了,很快就回来了!”红荍诳道。原来,曹璺自嵇康走后两月便发现又有了身孕。她日日相思,夜夜洒泪,致使身子愈渐虚弱,除了胎儿不断长大,自身却瘦成了一把清骨。眼看临近分娩,他仍未归家,岳山便于两月前出门寻找,一去毫无消息。

却说嵇康自锻造了宝刀,便一路隐匿行踪,去往谯郡。他消失世人视线的这数月来,发生了许多事。五月时,吴将诸葛恪兵围合肥新城,镇东将军毌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请战。两军相持数月,吴军终于兵力衰竭,死伤过半。司马师这才下令文钦率精锐部队阻断诸葛恪退路,毌丘俭相助断后,二人合力大败吴军。诸葛恪兵败招怨,十月被吴帝孙亮与权臣孙峻合谋诛杀。蜀将姜维初次北伐无功而返,回国后继续操练兵马,欲图来年再战。

重回谯郡,他虽身负要事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吕安府上。或许是多年未见,甚是挂念。打门两三声,便有下人前来应门。一见是他,下人立刻笑逐颜开,边将他请进府边喊道:“二公子,你看看谁来了!”吕安成婚后一直与其父兄在祖宅同住。因老父尚在,虽年迈不管家事,但两兄弟并没分家,是以仍唤作“二公子”。

吕府内栽着几株松树,冬季里依然挺拔葱茏。只听他在书房回道:“带去厅中吧,大哥自会款待。”原来,吕安之兄吕巽正在府中设宴,与一些官宦子弟饮酒作乐,笼络关系。是以吕安听得通报,以为又是吕巽那帮酒肉朋友到了,便不耐烦地打发几句。下人还待通报,嵇康对他摆摆手,径自走了进去,见吕安正在案前作画,画上的松树正是院中的一株。

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何为秽浊间,动摇增垢尘。

吕安听得吟诗,抬头看见来人,喜得把手中的笔也掉了,乐道:“康哥,竟然是你!”丢开画稿,上前给好友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阿都,”嵇康笑着打量了他一番,撇嘴道,“许久未见,你怎么一点也没变,倒显得我比你老朽了许多似的……”

“哪有,你也是老样子啊,”吕安前前后后端详他了半天,蹙眉道:“不过,白发倒真是多了几根,两鬓有些遮不住了。怎么,你近来有许多烦心事么?”

“都是琐事……”他掩饰道,“我哪有你这等好福气,整日逍遥自在。”

“没有你在,我是酒也无味,饭也不香,哪来的好福气!”吕安撇嘴。

“又在混说,谁不知你与弟妹恩爱无比,逍遥快活,哪还记得我?”嵇康与吕安虽年久未见,却丝毫没有生疏之感。无论何时相聚,都保持着最初那份亲切。

“你这话便错了,爱人与知己,一个也少不得。我向来如此贪心!”吕安说着将嵇康拉到画作前,这才发现画稿一处已被墨点染污,不由惋惜起来。

“莫急,”嵇康拿起画笔,重新蘸了些墨,就着方才染污的墨点,描出一对振翅欲飞的仙鹤来,又将方才吟的诗提在一角,将吕安与自己的名讳落在下面。

“真乃画龙点睛!”吕安忙不迭在画角盖上自己的印章,举起来吹干了墨,对他挤眼道:“此画我可要收好了,说不定哪日可用你这两只鹤儿和一首诗换些酒钱。”

嵇康见他如此言行,不禁摇头道:“真是一点没变,多大人了,还这般孩子气……”两人正说笑,吕巽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一见嵇康,立刻露出一副谄媚的笑脸,作揖道:“呦,中散大夫,什么香风把您吹来了?”

嵇康对此人素来印象不佳,若不是因着吕安的关系,两人便是风马牛不相及。吕巽自小便与吕安不和,仗着自己是家里的嫡长子,有亲生母亲骄纵,目中无人惯了。而吕安不仅是庶出,生母也在他襁褓时离世,无人撑腰,故而时常被吕巽轻视奚落。嵇康曾多次帮他打抱不平,与这吕巽早有宿怨。虽已过了多年,他对吕巽的看法依然没有改观,不过为了不使吕安难堪,强作敷衍罢了。

吕巽待嵇康的态度一直甚为轻慢,不知今日为何这般狎昵。见他如此,嵇康只得还礼,道:“长悌兄,我早已辞官,不必如此相称。今日来与阿都叙叙旧。”

“甚好,甚好,”吕巽笑道:“既来了便多住几日,有什么需要直说便是,我吩咐下人去办。”

“多谢了。”嵇康道完谢,本以为他会走,谁知他仍舔着脸站在一旁,像是还有话要说。

“长悌兄,还有何事?”

“也没甚要紧事,只是想向叔夜打听个人……”

“何人?”

“那个……若愚兄没记错的话,你与当朝的中书侍郎钟会、钟大人是旧相识吧。你二人少年时便是好友,后来又同朝为官,想必与那钟大人相当熟稔。不知可否为愚兄引荐引荐?”

原来是为了此事,嵇康与吕安对视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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