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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一步不歇,来至与苏门山对峙成门的凤凰山脚下,深吸一口气,向山上寻去。凤凰山起伏连绵,若一只盘桓栖息的凤凰,故得此美名。他心里想着曹璺的绝美音容,一路呼唤,不觉来到山顶。
此山比苏门山更高,山顶松柏林立,景色峻美无比。他搜遍山顶,也没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她仍在结界之中,不愿见他。
见她还不现身,他也不管她在哪处,对着最大一株参天梧桐,自语道:“玉儿,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不愿现身也可以,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很想你……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不告诉你真相,怨我当初不辞而别,让你受尽苦楚。”
梧桐枝叶轻摆,沙沙沙……
“可我所谋之事,实在太过凶险。钟会时刻派人监视,我怎么言明?一旦事泄,我死不足惜,只怕连累你与孩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你们平安。”
梧桐树枝摇动,吱吱吱……
“你知道么,仲恭兄死了,岳山死了,连父王也仙去了……人生如此无常,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蹉跎……”
梧桐躯干震颤,簌簌簌……
“对了,我给咱们的儿子取了名字,单名绍,表字延祖。希望他将来能堂堂正正做人,延续你我的志向。我离家时,绍儿已经会走路了,会搂着红荍叫姨娘,管我叫爹爹了……绾儿也长高了,越来越懂事。可她毕竟是个孩子,总忍不住问起你,怕我伤心又不敢多提。有几次睡觉时,偷偷把小脸埋在被子里,我一拉开,枕边都是泪……”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梧桐树下传出女子悲切之声,继而一阵琴瑟之响,孙登所设结界随之幻灭,曹璺一袭素裙,轻纱笼身,出现在嵇康面前。
“不要说了……”她注视着他,满面泪痕。
“玉儿,对不起……”他不敢上前,怕此情此景不过一场虚幻。
“这句话,你离开那晚也曾说过,可惜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是我不够懂你。”
“不,是我辜负了当初的诺言,我答应过绝不离开你。”
“你我两次分离,都是因为不够坚信,不相信彼此的爱可敌过一切。”
“现在呢,你相信了么?我说过,天涯海角也会找到你。”
她轻柔上前,抚摸他斑白的鬓发,道:“我若不信,怎对得起你一头青丝,熬成花白。”许是因为孙登附在她身上的法术未消尽,玉手抚过之处,根根白发开始转黑,最后青丝如瀑,披散满肩。她柔柔一笑:“这才是我的夫君。”
“我若须发尽白,成了糟老头子,你便不要我了么?”他哀怨道。
她一笑,钻进他怀中:“你就是变作一块石头,一抔泥土,我也陪着你。再说,等将来我成了丑老太婆,牙也掉了,满脸皱纹,你还愿意看么?”
“愿意,你知道我永远都愿意。除却生死,再无什么能分开我们。”
“不,就算是死,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曹璺知道此一番别离,终令她与他的灵魂交织在一起。
若说当初他们更多的是两性之爱,如今却已修成灵魂知己。她恍然忆起祖母杜太妃的话。杜太妃告诫她说,若深爱一人,必须敢于理解与信任。当时她不懂,以为有爱万事足。直到受了一番痛苦折磨,方知精神的相互支撑,才是爱的究竟彼岸。幸好,他肯再一次千山万水,为她而来。
两人在梧桐树下久久相拥,与烂漫的山花融为一体。
向秀与红荍在茅屋中等到第三日,见入山口有两人携手悠然而来,正是嵇康与曹璺。四人相聚,重诉离情。曹璺见向秀与红荍能坦然相处,也深为他们高兴。在山中住了几日,曹璺要去祭拜曹林,也惦记着一双儿女,四人便一起离了苏门山。待回到洛阳时,细数日子,才知已过去一年半光景,已是正元三年了。
曹林去世后不久,皇帝曹髦与群臣评定沛王一生,赐谥号为“穆”。此乃美谥,布德执义、中情见貌、贤德信修、肃容持敬皆曰为“穆”。沛穆王薨逝,爵位由长子曹纬承袭,仍为沛王。可曹纬一直不知所踪,爵位也只能暂时悬置。
却说钟会那日在安丰津走入暴风雪,魂魄迷乱,心神交瘁,没多久便支撑不住,倒身雪地。幸而被赶来寻他的兵将所救,否则定冻死在荒野。他一心要置嵇康与死地,但袖玉的背叛却令他此前监视所得化为乌有,手中没有一样真凭实据。他在司马昭面前屡进谗言,但司马昭如今刚刚上台,不想轻易对名士下手,以免寒了天下士人之心,故而没有表态。但他岂能甘心,就算嵇康远在山林,朝堂中不还有阮籍么?他就不信,抓不到阮籍一丝把柄。
钟会很快如愿。阮籍母亲去世,重孝在身本应恪守孝道,可他在司马昭的筵席上却丝毫不见收敛,照样喝酒吃肉。恒游大将军府,时人异之。此前,司马昭想与阮籍结为姻亲。可阮籍竟足足大醉了六十日,令前去说亲之人无法开口。司马昭只得作罢。钟会清楚,司马昭定有不满,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这日,阮籍又饮得大醉,索性叉开两腿,箕踞抱膝而坐。这是最失礼的坐姿。因秦汉服饰中男女之“袴”(裤子)在裆部并不缝合,而是开档的,为了遮掩私处会在外面穿一条裙子似的“裳”(裙子)。后来胡服传入,到曹魏时期合裆的裤子已经盛行,但叉开两腿坐仍被视为无礼之举。
阮籍箕踞抱膝,本已令座上宾客大为侧目。谁知他如此还不算,饮到兴起时竟然旁若无人,仰天长啸起来,将司马昭也惊得愣住。坐在宾客首席的钟会,马上抓住机会,弹劾道:“大将军,阮嗣宗重孝在身,非但不尊礼法,大啖酒肉,而且箕踞而坐,羞辱与您,现在竟放肆到当庭喧哗,简直狂悖至极!您以圣人之礼治理天下,岂容此等狂徒忝列席上?”
钟会这番话,比当日何曾弹劾阮籍时更歹毒,而且他是司马昭身边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此话由他说出,更有一份威慑力。一下子,众宾客皆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
司马昭不似其兄那般暴躁易怒,没有立即回答,饮了口酒,眼角瞥向阮籍。
阮籍已收住长啸,仿若没听见钟会之言,俯在几案上昏昏欲睡。
司马昭皱眉,这也太不把他当根葱了,不过如今阮籍是他要笼络之人,不如言语警示一下,看作何反应。便示意阮籍身边的人推醒他,开口道:“嗣宗,你如此行径,却是为何?不知本大将军在宴请宾客么?”
阮籍见他话头不重,醉道:“大、大将军,在下酒醉,忽而不知所在,以为庄周梦蝶,陷入迷津,故而长啸一声,好令自己神志清朗些。”
司马昭暗笑他打得一手好太极。不过只要不明着跟自己对抗,爱疯便疯吧,反正他人在这里,便道:“原来如此,那此时清醒了吗?”
“神清气爽,”阮籍看了眼钟会,站起身道:“听闻东平县衙藏有美酒无数,望大将军派我前去一品,以偿夙愿。”
司马昭甚异,这还是阮籍进入司马幕府以来,第一次主动请缨上任,不知有何居心。他沉吟片刻,道:“嗣宗想以何身份前去?”这是问题的关键。
阮籍回道:“求以布衣身份到东平一游,遍尝美酒,之后便返。到时愿以步兵校尉一职为大将军分忧。”
司马昭一笑。步兵校尉一职虽品级不低,但毫无兵权实力,是个明智的选择。看来此一招阮籍早已想好。只要不危及到自己的统治,怎样都可以,便道:“既然嗣宗要当个酒仙,岂有不予之理?只是布衣前去,有失身份,赐你东平太守一职前往。待事了回京,就依你意,去领步兵校尉之职吧!”
钟会在一旁,见事情绕来绕去,竟绕到步兵校尉上,起身道:“大将军,阮嗣宗醉酒成性,让他到东平去,若整日烂醉如泥,岂不祸害一方百姓?”
司马昭却不以为意,打圆场道:“罢了士季,你看嗣宗他,为了母亲之丧瘦成了一把骨头,在大将军府也是拘着他,还是让他到外面散散心吧!”说罢起身离席。钟会盯着司马昭背影,看来此人已开始不信任自己,要加紧行动了。
阮籍离了大将军府,一身轻松,能够到东平去算是一种暂时解脱。回到家中,却听下人报说,嵇喜知他母丧,前来吊唁。“这个俗人……”阮籍咕哝一声。
一会儿,嵇喜衣冠整肃进来,对阮籍一番慰问寒暄。谁知阮籍根本不起身,两眼一翻,只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嵇喜识趣,告辞而去。他刚离去,又听下人来报,说嵇康到了。阮籍登时欢喜不已,起身迎至厅中,见嵇康携酒抱琴,含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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