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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髦请旨不得,见王沈、王业擅自离宫告密,也毫不胆怯,拔出腰间佩剑,登上御辇,亲自率领陵云台将士以及宦官亲从,一路向宫外杀来。宫中各门守将见皇帝亲自冲来,皆不敢阻挡,吓得退逃在一边。直至来到皇宫南门之时,与贾充率领的兵马迎面相遇。将士们心存敬畏,只敢与曹髦手下交战,不敢伤害天子分毫。眼看曹髦所向披靡,贾充贼心一横,大叫道:“大将军养你们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天,你们还等什么!”

众人仍是畏惧,只有太子舍人成济生性鲁莽,想立头功,长戟一横道:“是捉是杀,听你一句话!”

贾充想也未想,道:“杀!”

成济提戟上前,与曹髦战在一处。曹髦毕竟年幼,敌不过成济臂力惊人,只不过三招,便被他一戟刺上前胸。

“你,你敢弑君……”曹髦挣扎道。

“你他娘的算什么君!”成济啐了一口,拔出长戟,将曹髦踏在车前直木上,从背后一戟戳穿,挑于车下,登时毙命。尚书王经气喘吁吁地追上前来,一眼看见曹髦脸面朝下,倒在血泊之中,惊得跪倒在地,双膝爬着上前抱起曹髦,大声嚎哭起来。

他哭得正凄惨,却见宫门口司马昭带着一对人马出现了。司马昭走在最前,鹰眼朝王经怀中之人迅速一瞥,皇冠玉带,正是那小皇帝。嘴角笑意一闪而过,口中却大呼道:“陛下!陛下啊!”边呼边扑倒在地。身后兵将慌忙上前搀扶劝慰,却怎么也扶他不起。直哭得叫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王经本在痛哭,见司马昭也瘫在那里,哭得比自己还要惨痛百倍,不由止住哭声,冷眼看着这出千载难逢的好戏,最终还是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空荡荡的宫殿四处回荡。

司马昭揩了一把涕泪,怒视王经,哽咽道:“陛下驾崩,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王经停下来看了一眼他以假乱真的表情,更加疯狂地笑起来。

“王大人,陛下今日因我而崩,你说天下人会如何看我?”

王经这才收住狂笑,狠狠一指旁边的贾充,道:“若要问我,先杀了此人!”

司马昭眼中寒光一闪,边拭泪边道:“你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王经冷笑一声,将曹髦的衣冠整理好,对着尸身恭恭敬敬拜毕,与闻讯赶来的文武百官逆着方向,出宫而去。司马昭边抽泣边对贾充使个眼色,在他耳边道:“去,将王经全家抓起来,杀……还有,那个叫赵至的太学生也抓起来,若遇抵抗,不必审,杀。”

贾充点头:“遵命。”又看了眼一旁手拿长戟,满脸喜色的成济,“此人呢?”

“控制起来,莫叫他乱说话。”

“明白。”贾充低低向手下吩咐几句,命一队人马随自己去抄王经的家,一队人马看住成济,另一队则前去张属府上,捉拿赵至。这队人马来到张属府前,命他交出赵至,张属岂肯相从,被首领一刀砍于马下。阖府上下,皆被屠尽。赵至自从传旨三位大臣之后,一直忐忑不安地在司马门外等信。后来见文武百官身着素服涌向宫门,便知曹髦恐怕已被杀害,便赶紧回舅父府上让他们逃,岂料还是晚了一步。只得在后门墙洞处给钟邕偷偷送信,两人一路逃命出来。

“陛下,是我害了陛下……”赵至捂着脸,仍自抽泣不已。

钟邕见他仍沉浸在深深自责中,蹲在他身前,安慰道:“今日之劫,罪魁祸首是司马昭那逆贼,你不要太过自责。何况,陛下虽身死功败,但其慷慨壮举足以光耀千古。宁可高贵死,不作苟且生,这不正是陛下平生之志么?你身为他的知己,见他遂了心愿,该当高兴才是啊!”赵至听了此言,才收住哭泣。

嵇康与曹璺本也痛心非常,此时听到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如此言语,不由皆是一振。曹璺擦干泪,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眉目间的风流神韵异常熟悉,问道:“你是谁家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金邑……”钟邕退后一步,心虚道。

赵至忙将如何遇见他之事道出。曹璺仍是怀疑:“你与钟会有何关系?”

钟邕毕竟年幼,素来也鲜少撒谎,听她如此一问,脸色立时变了,低下头道:“我,我不认识钟大人……”

“既不认识,又怎知他是大人?”

“我……”他把头埋得更低。

曹璺眼尖,伸手扯过他腰上佩戴的香囊,锦缎华贵,上面所绣的竟是钟会仿她的小楷所抄的《芙蓉池诗》。嵇康也看出端倪,脸色一白:“你是钟会之子?”

“我……”

赵至也懵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邕见瞒不过去,只得将自己的身份家世,以及那夜窥见钟会杀妻未遂,自己连夜出逃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罢,怯怯地看着三人。与赵至一起读书的这段时日以来,他愈加清晰地认识了钟会的低劣人品。此时此刻,他生怕赵至因此而厌弃自己,更怕无法再拜嵇康为师。

谁知赵至毫不介意,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憋在心里多难受!”

曹璺也叹了口气,整了整他凌乱的衣衫,道:“小小年纪,真是苦了你。”又对嵇康道,“两个孩子无处可去,就同我们一起上路吧。”

嵇康看看赵至,心中怜惜,又瞅一眼钟邕,不由脸上一沉,拂袖而去。钟邕见他黑着脸自顾自地走了,以为定是不许,正难过地要落泪,谁知曹璺却微微一笑,扶上他肩头道:“走吧,先生同意了。”

钟邕欣喜若狂,拉上赵至一起,跟在后面。

没走几步,嵇康回过头来,见曹璺揽着二子,形容亲昵地走着,不由俊脸更黑,停住脚道:“行顿坐卧皆有形,要跟着就好好走!”

曹璺忍住笑,拍拍二子后背:“站如松,行如风,好好走着。”说罢对他俩挤挤眼,自己追上前去牵夫君的手。牵了三次,被拂开两次,最后还是牢牢被他攥在掌心。

“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他置什么气?”

“哼,三岁看到老,小小年纪就会扯谎骗人,将来不知怎的。”

“他也是情非得已,再说,你我小时不也撒过谎?”

“那岂能相提并论?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那么个爹,不知学了多少坏。”

“他是过继之子,并非亲生。”

“那张脸简直如刻的一般,比亲生的还像上三分。你不会因为这个才……”

“你,你既看他如此碍眼,也不必强留,我去告诉他,叫他速速离去!”

“诶诶,我只是说说而已……”

“那你记好了,是你自己要留的,日后别说是我逼你。”

“好,好,都依你。”

夫妻二人在前面低语,赵至和钟邕跟在后面,腰背挺得笔直,生怕一丝懈怠,逆了嵇康心意,要赶他们走。四人拣着偏僻山路走,来到修武境内。“太极堂”多日荒废,百姓一见他们归来,都欢喜不尽。嵇康将赵至、钟邕收为弟子,教他们习文采药。为了躲避司马昭、钟会的耳目,将赵至改名为赵浚,字允元,寓意抛却过去,重新开始。钟邕仍叫金邑,取字子正,期望他端正品行,持身正直。

洛阳城中,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司马昭将弑君的全部罪名推到成济身上,将他乱箭射杀,夷灭三族。又前去逼迫郭太后,让她昭告天下,污蔑曹髦暴戾成性,意图用毒酒加害太后,事情败露了便领兵杀向后宫,被兵将误杀。如此颠倒黑白也便罢了,还下旨褫夺曹髦皇帝封号,贬为庶民,胡乱葬在洛阳西北的邙山上。百姓往而观之,无不垂泪。曹髦死后不久,司马昭就扶立燕王曹宇之子,十四岁的曹央为傀儡皇帝,改年号为景元。

司马昭权势更甚,在朝中大肆安插亲信,铲除异己。这日,他将山涛召来,赏赐他春服一件,犁杖一根,道:“山公乃吾家远亲,如今新帝继位,朝政多废,欲拜你为尚书吏部郎一职。”山涛接下赏赐,没有答言,他觉得司马昭话还未完。果然,司马昭又道:“听闻你曾与阮籍、嵇康等人作竹林之游,交情甚笃。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与嗣宗均在朝堂为官,作为朋友,岂有独享殊荣不为他人引荐之理?”

山涛躬身道:“我等虽为知交,但人各有志,不便干涉。”

“是你不愿干涉,还是他不想为官?”

“叔夜乃闲散之人,一向寄心山林,恐怕不适合朝堂之事。”

“不试一试,怎知适不适合?何况,曹爽执政时,他也拜过中散大夫,难道那时的官做得,此时便做不得?”

“……”

“三年前本将军曾征召过他,被他以重孝在身,为母守丧推掉了。如今三年之期已过,他孝道已尽,应无妨碍了,我正考虑让钟会去问一问,看他究竟是何心思。”司马昭微眯鹰眼,望着山涛。

山涛赶忙道:“此事还是交给老臣去吧……不知大将军想以何官授之?”

“你替本将军想想呢?”司马昭一笑。

“老臣以为,尚书吏部郎正合适。”

司马昭未置可否,只道:“先去问一问吧。”

山涛一揖,退出堂外。看来此劫嵇康是躲不过了。既然躲不过,不如由他这个老友来做,也好过交给钟会前去,那必是一条绝路。他主意已定,回到府上,提笔书信,将近来朝政局势,司马昭对嵇康的猜忌,前途的险恶等细细剖析一番,劝嵇康暂行权宜之计,入朝领个闲职,待日后再找其他理由退隐。他一片良苦用心,命人速速将信送出,便整日不安地等着回信。

此时嵇康已回到洛阳。直等了半月,才等来一封回信。山涛正与夫人韩贞在厅中饮茶,见信来了,一把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读起来。读着读着,年近六旬的他气得身抖,手抖,胡子也抖,堪堪把一桌清茶扫落满地。

韩贞拿过书信一看,也惊愕不已。

这根本不是一封书信,而是一封绝交书。

康白:

闻听巨源近日升迁,我感到很恐慌,害怕你不愿独自充当刽子手,想拉上我一起,为你手荐屠刀,沾染腥膻。我素来如鹿儿一般野性难驯,有七不堪二不可,若硬是套上黄金笼头,只能置我于死地。我曾将你引为知己,不想你竟如此不知我。思来想去,只有诀别……

韩贞放下信,见山涛脸色煞白,坐在那长吁短叹,便替他顺着气道:“人各有志,别气坏了身子。你如此为他着想,他却口出恶言,真是不识好歹!”

山涛推开她的手,摇头道:“不,不。”重又看了眼书信最后一句。

——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

“为何,为何,你这是为何!”他“腾”得站起来,取过佩剑,喝道:“备车!”

“夫君,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剖开他的心,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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