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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其实在之前说叫齐茂行出城去庄子里, 借着温汤,尝试以毒攻毒的方法时,苏磬音心里就暗暗奇怪过。

解毒就解毒, 为什么还要泡温汤?这有什么必然关系吗?难道这种毒素不耐高温?

一定要温泉吗, 就在浴桶里泡热水行不行?

不过术业有专攻, 苏磬音虽然心里纳闷, 却也没有当真问出来抬杠。

毕竟她对医术一窍不通, 人家是太医署的太医, 属于这个世界里最顶尖的那一批,肯定有专业的理由。

谁知道, 太医署也是这般流于形式,最后就当真送了这么个不靠谱的来敷衍。

苏磬音欲言又止的张张口,可到底却还没说出什么话来。

她能说什么?

说这太医一看就不太行, 叫齐茂行提早问清楚, 干脆别去瞎折腾了?

自打中毒,太子这都催了太医们快两月了, 但凡能找得出法子,太医署也不会派出这么个不靠谱的苗医正来。

齐茂行不去又能怎么样?在侯府里等死?

就在苏磬音满心复杂纠结的时候, 一旁低头行来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宫女:“娘娘回来了, 叫安人进去呢。”

太子妃宣召,这事耽搁不得,齐茂行闻言也正了正身, 从方才的沉思里回过神来:“正巧, 能与你一同进去。”

苏磬音见状,便更是不能再多说什么, 抛下一边满面油滑的苗太医, 跟在齐茂行的身后一道进了殿门。

“见过娘娘。”绕过屏挡之后, 齐茂行便当前对着珠帘后的身影恭敬低头拱手,苏磬音来不及细看,也连忙按着规矩,低眉垂眼屈膝下拜。

珠帘微微一颤,一道身穿宝蓝长褙的身影,便伴着温柔的声音响在了两人的耳边:“快起来,早知道你们要来,一早就等着了,谁曾想宝儿偏在方才犯起了病,这才好容易腾出空来,可是久等了?”

没料到太子妃竟亲自迎出来伸手虚扶,这算给了她很大的体面。

别说苏磬音原本就没敢对等一个时辰这时生出怨气,便是之前有几分焦急,也立即被这一句安抚的一点不剩,甚至还有几分惶恐。

太子妃是一个容长脸,面色温柔端方,极有大家风范的二十余岁妇人,身上的褙子绸裙都是半新不旧的,发间也只是插了一枚鎏金凤钗,以她的身份,几乎算是简朴。

与身上衣裙一般,太子妃的面上也并没有上太多脂粉,也正是因此,这么近的距离,苏磬音可以清楚的看到太子妃面色瞧着不算太好,面色泛黄,眼下也微微带着些浮肿,像是整个人都没什么精气神,十分疲累的模样。

齐茂行抬头之后,也很是有些惊讶一般,关怀道:“娘娘面色怎么的瞧着更憔悴了些?可是之前伤了身子还未养好?”

这个伤了身子的说法,苏磬音倒还当真知道缘故,之前齐茂行与她说过,太子妃娘娘不久前才刚落了一胎,算算时间,的确是还处在恢复期内。

刚刚滑胎还没恢复好,就要忙着操心张罗妾室生的孩子,也难免这么憔悴。

“昨儿夜里没能睡好,方才又叫宝儿犯病吓了一跳,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妃对此却是并不在意。

齐茂行便又顺势问道:“小皇孙可还好?”

太子妃当前带着他们进了内室,答道:“太医刚走,说是脾虚胃弱,昨儿夜里不该吃一碗干饭,积食了,只他身子不好,才显得吓人了些,谢天谢地,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说着,便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扭头又与身旁的宫女低声嘱咐了几句,隐隐听着,似乎是叫人去劝劝小皇孙的生母良娣,守了一夜,叫她去歇歇莫把自个熬坏了云云。

能得太子妃这般特意叮嘱,想来这位良娣也是规矩人。与主母关系很是不错的,当然,也少不得太子妃的宽和。

这么看来,太子殿下的后院称得上妻贤妾美,一派和谐。

只不过,在苏磬音深藏心底的看法里,仍旧是一种畸形的关系就是了。

齐茂行抬头,瞧着苏磬音也跟了上来,这才推着轮椅上前几步,隔着珠帘继续道:“臣在外头认识一个大夫,姓葛,原也是太医署里出来的,性子乖僻了些,可资历医术都是上等,尤擅治妇人小儿,若是娘娘答应,臣便叫人过来给您与小皇孙都看看,好好调养调养才是。”

“也亏你还记挂着我。”

太子妃在宫人的服侍下在榻上坐下,目光落到齐茂行身下的轮椅,神色动容:“好孩子,你护卫殿下,嫂子还没来得及谢你。”

“娘娘言重,原就是分内之事,武艺不精,还连累您记挂,倒叫茂行惭愧。”

进了东宫之后,齐茂行的表现便一直是既有臣下的规矩谦卑,又不失小辈的亲近恭敬,称得上一句进退得宜,无可挑剔,提起自个的伤毒,也是脊背挺直,微微笑着,不卑不亢——

叫人忍不住的便心生好感。

苏磬音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职场”夫君,一时间也颇有几分意外的惊叹。

他原来也不单单只有在侯府里,那样只会气人的纨绔模样。

若是这么看,也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得太子看重,又这样的前程了。

太子妃与齐茂行寥寥几句之后,目光便又转向了一旁低眉敛目的苏磬音:“瞧瞧,只是顾着与你说话,倒把正主忘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弟妹,见面礼一定要补上才成。”

说着,微一示意,便有两个小宫女捧了见面礼过来。

一个端了一匹颜色鲜亮的缎子,朱红底,缎面上满满的印了瓜瓞绵绵的图样,虎头虎脑的圆瓜大大小小的挨着,在瓜蔓绿叶之间探头探脑,叫人一眼就能想到胖乎乎的小娃娃上头。

这一匹缎子,应当只是图一个好兆头,另一边,便是一整套一副红珊瑚头面,件件都是晶莹剔透,除了珊瑚之外,也配了同色的红宝,一看就价值不菲。

太子妃论着亲戚情分叫她“弟妹,”那是皇家的客气,可若是苏磬音就这么这么大咧咧的受了,那就是她的轻狂。

这么点礼数,苏磬音还是知道的,见状立即起身屈膝,面带惶恐的连称不敢,推辞了两回,等得太子妃娘娘再坚持了一回,一旁的齐茂行也跟着劝了两句,按着娘娘的吩咐转着轮椅过来,一面劝了几句,一面弯腰去扶她起身。

苏磬音觉着差不多,这才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受了,谢恩之后,就顺着齐茂行的胳膊站起身来。

或许是她这一番表现做的实在是过于完美,齐茂行像是有些当了真,他将苏磬音扶起之后,侧对着帘后的太子妃,竟是压低了声音与她安慰了一句:“不必怕。”

苏磬音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愣在了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齐茂行见她这模样,却反而越发觉着她是当真慌了,瞧瞧,那般伶牙俐齿,一句不让的人,这都没了平日的机灵劲儿了!

他原本只是伸手虚扶,见着明面夫人这般表现之后。

齐茂行想了想,右手却是又往前移了几分,苏磬音这会儿已经站起了,他便轻轻的拍了拍了她的小臂,声音越发温和几分:“没事,有我在呢。”

竟是一副哄小孩子般的作态!

苏磬音一时间愈发瞪大了眼睛,不过当真太子妃的面儿,不好多说什么,又唯恐齐茂行再“哄”她一遭,便连愣都不敢愣,连忙点头,示意自个知道了。

齐茂行见她恢复了之前的鲜活,这才满意的收了手,直到这时,方才慢半拍的意识到他方才竟是碰着了苏磬音的胳膊。

他后知后觉的虚虚握了握手心,唔……他这明面夫人的小臂单薄的很,一点力不受。

总觉着她还是应该多吃些肉,整日里总是那般清汤寡水的确是不太成,日后教书也是需要力气的!

一想到这,齐茂行的面上格外认真。

因着这个,两个拖延的时间便略微有些久了,便连帘后的太子妃,都似是隐隐看出了什么。

她与太子殿下少年夫妻,情分厚重,茂行这个表弟的婚事内情,她也是听殿下曾提过几句的,因此这会儿见着这一幕,便也忍不住的有些诧异。

想了想,太子妃便又说着苏磬音等了这么久,想必身子都僵了,开口叫小宫女带她出去走一圈。

说是转一圈,实则就是叫宫女带着更衣方便的,没料到太子妃竟这般贴心,心下也是十分感动,自然也未推辞,谢恩之后,便低头推着去了。

齐茂行的眼神,一直一丝不错的跟着苏磬音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大屏风后。

太子妃瞧着,面上便愈发露出几分深意来,只是带笑开了口:“茂行,我听殿下的意思,原当你对这亲事不愿的很。”

齐茂行回过神来,听着这话,面上便也露出几分复杂来,顿了一瞬,坦率低头道:“是我对不住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太子妃闻言便又松了一口气:“你如今既是知道错了,往后好好与安人认个错,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听着娘娘说的这么轻易,齐茂行倒是一顿,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是沉默起来。

太子妃见状,便似是误会了什么,她低头端起补气的参汤用了一口。

她原本就觉着齐茂行非要和离的打算过于天真,这会儿想着这个表弟对殿下的救命之功,也难得耐下了性子,好好劝道:“你进宫伴读的时候,正是我与殿下大婚不久,那时殿下也是刚封了太子,事多,顾不得常去弘文馆里读书,名为伴读,说起来,大半时候,倒都是你一个与几位殿下待着。”

“我第一次见你,却是你被六弟为难罚跪,殿下脱不得身,便传信叫我去弘文馆里接你出来。”

“你这孩子,自小便倔,小六不懂事,便是实在气不过,当时忍了,回来再找殿下分辨不就是了?可你却偏不,小六就在旁边逼着,非叫你承认,大热的天儿,都快晕过去了,却硬是咬着牙不肯张这个口。”

齐茂行当然记得这件事,他比太子殿下小了七年,刚刚进宫伴读时,殿下连弘文馆都不太常去,对他自然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当时的弘文馆内,倒是六殿下,就是前些日子被大皇子拿出来顶锅,担下行刺太子的罪名送去皇陵圈禁的那一位,当初在宫中却是跋扈的很,且因他是殿下的伴读,一直看他很不顺眼,一开始,就常常针对刁难。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某一日里,六殿下的课业放在弘文馆里,不知怎的叫墨水污了,六皇子闹个不停,一口咬定就是他干的。

他自是不认,可他不过侯府长孙,自然比不上皇子的尊贵,六皇子闹着不让,非要他磕头认错,旁的师傅伴读们也都劝着,只说不是什么大事,与六殿下磕个头,便也过去了。

可他当时虽年幼,却是偏偏不肯就这么认下这诬陷,宁肯在地上跪废了膝盖,也硬是不认一个字——

直到殿下辗转听闻,派了娘娘亲自过来将跪晕的他接了回去。

至此之后,殿下方才对他看重起来,常常带在身侧,还为他找了宫中的老将,教他武功兵法,他决意离家从军之时,也是殿下说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去与戎人见识见识也好,亲手将他送去了边关。

太子妃说到这,便又叹息起来:“殿下教了你这么多年,可你这性子,却还是这么倔,总也学不会周全婉转。”

“都是自家人,你便是好好与苏氏认个错,又算什么呢?”

齐茂行这一次没有开口。

自那之后,他的确是一直得殿下教导,可殿下对他的教导,原本就未必是想叫他变得圆滑周全——

毕竟殿下看重他,一开头便是以武将亲卫的路子教养的,身边最后一道的贴身亲卫,有执拗忠心便够了,当真处处周全、八面玲珑了,如能叫人放心?

他打懂事起,对这就已看得清楚,只不过他原本就也是这么个性子,殿下是位明主,又待他有提携之恩,他也甘愿尽忠便是了。

娘娘还只当他是性子倔,自个舍不下脸去与苏磬音认错缓转。

可他自个心底里却知道,哪里是他舍不舍得下脸面的事?

他又不是那等自以为是、知道错了还死不悔改的。

原本就是他自个对不住苏氏在先,若是苏磬音当真只是生他的气才执意和离,那他真心认错,不论是骂是打,都甘愿认了就是了,日久天长,总有消气的一日。

可苏磬音莫说有气了,如今的明面夫人,对他是又客气又和气,只如对待疏远的亲戚客人一般。他便是认错,得来的也只会是她一句轻飘飘的“两不相欠。”

哪里是他简简单单认个错,便能一笔勾销的事!

更莫提,想想从前,不提苏磬音,便只是他自个,也没有颜面只凭着一句认错,便能这么简单的再提日后。

自打从白府回来之后,他满心纠结,为难许久,却是直到现在,除了默默在暗处留意苏磬音之外,都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一向执拗果决的齐茂行,对着娘娘的催促选择了拖延:“我如今伤毒未解,说这些还早。”

他还是个废人,谁会乐意与一个废人说什么日后?

“你这话却说错了,趁着伤还未好,才顺势与夫人示弱认错才对,日后好了,才是共患难的情分。”

齐茂行闻言还有些糊涂。

太子妃便又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十分肯定的与他继续:“你那夫人,瞧着就是个心善的,你若信我,就趁着这可怜的时候舍了颜面去低头认错,可比往后再去强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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