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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道人是个算卦的,比起招摇撞骗的赵半仙,他才是真正算无遗策的人。
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回答人问题靠的从来不是所谓卦象,而是他身后那张隐秘而庞大的情报网,道袍只是他为自己披上的一层遮掩的皮,全靠众人心照不宣。
在太平道人的太平山庄之中,有着四位戴着面具的护法,从他年轻起便陪伴在他身边,一直到他如今垂垂老矣。
江湖里一直都有传言,那四位护法早就换了人,只是始终戴着面具,平日又鲜少出手,这才没被人察觉出来。
谢连州对这些传言颇有兴趣,可他最想知道的,还是太平道人能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眼前山庄一眼望去看不见头,就连正门都修得比旁人要阔气八分。透过大开的正门,谢连州还能看见庭院里合抱粗的巨木和许多山野难见的花草。
“太平山庄。”
他抬着头,慢慢念着山庄的牌匾,感慨于自己多次迷路后总算找到正确的地方,虽然比他想象中要迟了一个多月。
谢连州想起这一路上迷失方向的苦楚,难免苦笑着叹了声气。
门童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因谢连州此刻的狼狈而低看他,笑着迎了上来:“这位少侠,可是来寻我们庄主的?”
谢连州含笑点头,道:“正是,不知如何才能拜见庄主?”
门童道:“少侠尽管先到庄中住下,庄主若是有空,自然会见你的。”
谢连州听了,难免感叹太平山庄太过大方,当真来者是客,不分高低贵贱都一并接待。
但他心知,太平山庄以情报起家,想要做点生意赚些大钱,实在再容易不过。既然山庄主人自己愿意花这大笔银子,赢得热情好客的名头,他又何必替他担忧,只管好好享受便是。
就算这富贵之乡备后是龙潭虎穴,他又有何惧?
谢连州笑笑,对门童道:“既如此,劳烦小兄弟安排一番,我好在庄中住下,也请向庄主通报一声,兴许哪日他来了兴致,愿意见我一面。”
这便是要一直等下去的意思了。
门童也不觉得他是来蹭吃蹭喝的,好声好气地应承下来,问过姓名后让人将他引入庄中。
谢连州跟着庄中的小厮进入外庄的厢房,里边桌几立柜一应俱全,行止坐卧,读书习字皆无不可,可以说是周全至极。
谢连州见了,对小厮道:“多谢庄主此番安排,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如今庄中掌事之人是谁,我能否向他当面表示谢意?”
因着先前门童话语,谢连州意识到,若是直接求见庄主,只会被庄中仆从用各种话语委婉拒绝,可要他什么都不做,只一心等着太平道人主动见他,又非他的作风,还是得另辟蹊径,多寻法子来得好。
小厮犹豫了一瞬,道:“如今庄中诸事是白虎使一手操持,小的也不知道白虎使是否有心见客。”
谢连州通情达理道:“那劳烦你向白虎使通禀一声,若他愿意见我,我再前去拜见。”
小厮松了口气,显然是被为难多了,难得遇见谢连州这样讲道理的人物。
待小厮走了,谢连州收拾起自己身上那点行李,因为东西太少,没一会儿便整理完了,起身立在柜前,翻看起庄中的藏书。
厢房中的木料绸缎,处处都显出太平山庄的不一般,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及不上这几本书更能显出山庄的财大气粗。
就连谢连州住的这种偏僻厢房中都能备下这些书,可见太平山庄藏书之巨。
谢连州一时有些羡慕。
他从前最喜读书写字,不管是载满风花雪月的诗集,还是字字规讽、生僻晦涩的长文,对他来说都是难得的栖息之地。
谢连州捡出一本诗集,还没翻上两页,便听见人的脚步声,只是那人停在门口,既不敲门,也不出声喊他,就默默站着,倒显得有些奇怪。
师娘曾经说过,人是很奇怪的。
而这一点,谢连州也早已在自己的师傅和师娘身上得到了证实。
既然门外的人不想让他知道有人来了,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谢连州低头继续翻看诗集,虽然始终留着一份心注意身后的人,却也慢慢沉浸进诗文的氛围之中。
直到身后那人终于舍得开口:“谢少侠,听闻你想见我?”
谢连州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一样,转身,带着微微惊讶。
面前人戴着一张轻薄服帖的面具,右半边上刻着一只蓄势待发的弓身之虎。他身长近六尺,比谢连州还要高出一些,有着一种积威已重之感。
谢连州像是不知道对方已在背后观察他许久一样,自然地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白虎使。”
白虎使应了一声,道:“你这礼节倒讲究,难道是哪家谢氏的小公子?看你这副人材,江湖中本不该籍籍无名。”
白虎使说他这礼行得讲究,谢连州将话记在心里,面上倒也不显,只轻轻巧巧揭了过去:“晚辈方才学成下山,汲汲无名也是应当,往后若能闯出点声名,也算不负师恩。”
他这话里一半真,一半假,但听起来可没什么不对。
白虎使心想,若是这样,倒确实能解释为何他作为太平山庄的人,之前从未听过谢连州的名字。白虎使问道:“谢少侠,听说你想见庄主,敢问有何因由?”
谢连州道:“家中有些陈年旧事,如今看来是笔撕掳不开的烂帐,想查却不知从何查起,这才想问一问庄主。”
白虎使未再深问,从方才谢连州未报家门,他便猜到眼前青年的来历颇有些秘密,至少与其此行目的大为相关,他便是问了,对方也未必会说。
若不是当下这个时候敏感尴尬,白虎使也不会对谢连州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如此上心,在听人说他想见庄主时还特地前来观察了一番。
想到这里,白虎使对谢连州道:“谢少侠,实不相瞒,如今庄中客人不只你一位,庄主又事忙,这几日未必能见你,你若有耐心,且再等等,我定会禀报庄主。”
谢连州得了白虎使这口头承诺,自然不打算再纠缠,只是敏感察觉庄中如今怕是正值多事之秋。他心中念头转了几转,面上不显,只道:“那自是最好,我如今身上只这一件事,多久都等得,并不着急。”
白虎使道:“那就最好。”
眼见白虎使要走,谢连州又留了留,道:“白虎使,请问庄里的其他客人都是些什么人?我等待庄主的这些日子里,能与他们结交一番吗?”
白虎使脚步一顿,尔后道:“自然可以。”
却也没有回答谢连州的前一个问题。
待白虎使走远了,谢连州将门关上,坐在桌前,想着白虎使的一举一动,愈发确定庄中有大事发生。
他自忖入庄以来,并未做什么过激之事,唯一表露明显些的,便是太想见太平道人。若是寻常,像他这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根本不配让白虎使特地来见,更不用说还在门口站了许久,以便细细观察他一番。
方才他提出想了解庄中其他客人时,白虎使反应颇为微妙,像是觉得这一举动没有必要一样。难道他认定他们接下来必定有结识的机会,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真有意思呀。
谢连州向来最喜欢麻烦。
夜里,谢连州早早地灭了灯,躺上床,感觉到那些盯着他的眼睛终于离开,复又睁开眼,开始运起内功心法。
内力在经脉中游走,循环了一个又一个周天。渐渐地,谢连州的耳朵开始听到那些更细微,更遥远的声音。
他听到女人嘤嘤哭泣的声音,也听到男人低声温柔的轻哄。慢慢地,他们好像抱在了一块,接下来便不是谢连州该听的事了。
谢连州便往更远处听去。
他听到了一个人在擦拭武器的声音。起初擦的是刀,细微又沉沉的鸣声,透着一股喑哑,散落在谢连州的耳朵里。紧接着擦的是剑,锋利又轻快,带着天生的意气。
谢连州认定那是一位剑客,刀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工具。
再到剑客对面的那间房,有男人在喝酒,一边喝,还一边咬着牙痛哭流涕,不敢让人发现动静。
谢连州听了一会儿,发现男人除了哭便是喝,牙关倒是咬得很紧,一个字都不说,便再往前边一些听去。
这一次,他听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的声音。
男人可能有着世上最粗砺的嗓子,可他却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说着话:“月牙儿,你乖乖的,熬过去就好了,等爹爹见到庄主,就能有方法治你的病了,爹爹向你发誓。”
月牙儿的声音很虚弱,却乖巧得不像话:“好……月牙儿听话……爹爹不用发誓……月牙儿……相信爹。”
她忍着疼,咬得嘴角都流血,让男人不得不出声制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又不愿发出声来让人担心,只能泄出几个支离破碎的气音。
竟比世上最凄厉的尖叫听了还要叫人心疼。
谢连州便不忍心再往下听,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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