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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轩看着眼前众儒生嗡然骚动,群情愤慨,却依然是面色平静,淡定如常。

《尚书》是五经之首,是儒家的核心经典。

“尚”即“上”,《尚书》就是上古之书的意思,传说是源自于上古时的《三坟五典》。

不过《尚书》有古今文之分。

今文尚书是大秦博士伏胜在汉初的时候口授,共二十八篇。

古文尚书,据说是景帝之子鲁王刘余,从孔子故居的墙壁里面挖出来的,比今文尚书要多出二十五篇。

之后恰逢五胡乱华,文籍丧失,今、古文都散亡,连朝廷篆刻的石经也遭破坏。。于是东夏(东晋)豫章内史梅赜献了一部《古文尚书》,计有经文五十八篇,被列为《五经正义》。

可在后世,《古文尚书》已经被证伪。

尤其是后世《清华简》出世之后,《古文尚书》系伪造一事已经板上钉钉。

而郑玄,马融都是汉末时代的经学家,古文尚书学派的大儒。

李轩对于这两个人倒是没有意见,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打击儒门的‘崇古派’,为日后推广自己的学问铺路。

儒人推崇‘三代之治’,想要‘法古’,是由至圣先师而始,到王莽的时候发展到一个高峰。

王莽打着‘法古’的名义推行变法,而他的好友刘歆则配合鼓吹三代之治。

而刘歆正是古文经学派的开创者,编撰了西汉之后儒家的绝大多数经文典籍。

王莽的新朝虽然灭亡,可刘歆由于晚年悔悟,谋诛王莽,事泄自杀,他留下的经典与学问却被传承了下来,遗留至今。

儒门发展至今,崇古的风气愈演愈烈。

可这种风气,无疑是不利于李轩推广新学的。

李轩是立志要做一个新圣人,以垂范后世儒人,保卫自己的变法果实与政治遗产的。

可如果大家都去崇古去了,去羡慕三代之治去了,那么置他这个新圣人于何地?

后世人还要不要听他的学问,学他的《几何》,《数学》与《物理》?会不会打着法古的名义将之废黜?

所以‘古文经学’这一学派与经典,李轩势必得将之扫入垃圾堆。

只有打倒了旧的偶像,新的偶像才能立起来。

哪怕因此动摇理学根基,李轩也在所不惜。

这其实是与虞子的理学一脉相乘,虞子之学虽然也有许多是古文经学的内容,可这位亚圣也意识到了古文经学是伪作,所著经书大多都偏向于今文。

唯独古文经学倒下之后,理学的部分经义需要重构,这却正合李轩心意。

而李轩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将刘歆,贾逵,郑玄,马融等等古文经学的大儒,从文庙中排除出去。

至于谷梁赤,传闻是《谷梁春秋》的著作者。

《春秋》是孔子著述,后有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三人分别在《春秋》的基础上做了阐释与补充。

而刘向,蔡千秋,则是谷梁学派的大儒,也同样在后世获得了配享文庙的资格。

李轩对《谷梁春秋》的厌恶,还更在古文经学之上。

这是儒家崇尚‘亲亲相隐’的根源,强调礼乐教化,尊王而不限王,力主仁德之治,处处突出君主的绝对权威。

他们主张必须严格贵贱尊卑之别,用贵治贱,用贤治不肖,对于君王与贵人却不加任何限制。

据李轩所知,后世大清入主中原,《谷梁春秋》倍受推崇。

皇帝说‘治统在于朕,道统亦在于朕’,奴臣说‘主子永远是主子,奴才永远是奴才’。

他们还推崇强调宗法情谊,至圣先师虽然说子为父隐,父为子隐,可《公羊春秋》与《左氏春秋》还是认可大义灭亲的,谷梁春秋却认为这不合礼法。

历代大儒将‘亲亲相隐’用于决狱,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力与公示,就是西汉宣帝年,《谷梁春秋》大兴之后。

也就是从这个年代开始,世家门阀开始兴盛,地方间的宗族势力崛起。

而如今大晋皇权不能下乡,宗法胜于律法,这对李轩来说,无疑是没法接受的。

这还关系到未来他能否将那数千万女性劳动力,从乡间解放出来的问题。

所以《谷梁春秋》必须是伪学,自谷梁赤以下一切谷梁学派的宗师,都不能配享于文庙之内。

李轩认为这是伪儒之始,深通恶绝。

“汾阳王此言谵妄!”

人群中,那位白发老儒气得倒仰:“古文尚书传世万载,载德治之要诣,是万世之道统,百代之垂范,怎么可能是伪学?即便你是当代理学护法,也不能轻侮。”

那些大儒也都是错愕之余,怒不可遏。那些年轻学子们,就更加的暴跳如雷。

“汾阳王之意,是说我们从小到大学的《尚书》都是假的吗?”

“岂有此理?《古文尚书》可是至圣先师的十二世孙孔安国献于大汉天子的,怎么可能是伪作?”

“汾阳王这是想要推崇今文吗?然则今文尚书分文析字,烦言碎辞,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

“你也配当理学护法?这是想要掘我理学的根基吗?”

“万世之道统,百代之垂范?”李轩眼中掠过些许不耐之意,他手按腰刀,瞬时一股恢弘意势,横扫全场,竟使得在场诸多儒人与儒生都无法言语。

那白发老儒却是例外,他硬顶着李轩的刀意威压,怒声质询:“汾阳王这是要以力服人吗?”

李轩则冷冷一哂:“只是让你们安静下来,听本王说话!你们说古文尚书不是伪学,那么我这里有几个疑问,要请几位大儒解答。其一,虞子是否说过古文尚书有两体之分?又是否说过尚书中的大序与小序,并非圣人所作?”

在场的几位大儒,顿时面色微青。

虞子确实质疑过尚书可能是伪作,而虞子乃理学始祖,此间大多数人都是理学门人,虞子的徒子徒孙。

所以当李轩释开刀意的时候,在场的大多数人也陷入沉默。

李轩则是冷笑着,一步步走向了这些儒生:“我再问你们,《史记》未曾记载伏胜失其本经之事,魏夏(魏晋)儒人说伏胜失其本经之说,能否采信?”

“其三,《后汉书·儒林传》记载马融、郑玄所注之《古文尚书》,为何与东夏(晋)梅本古文篇数不合?’

“其四,所谓的东夏(晋)梅赜奏本《古文尚书序》称“安国承诏作传”一事,为何不见《史记》与《汉书》记载?”

“其五,汉代学者著述的经文,从来没有引用过所谓的梅赜本《古文尚书》,这又是何故?”

“其六,从今传本《古文尚书》之篇名,为何与《孟子》、《史记》等书记载不合?”

李轩的这几个问题语速不快,声音也很平和,却如刀枪利剑,直插众多鸿学大儒心底。让他们面色苍白,嘴唇发紫。

那白发老儒嗫动了一下嘴唇,他想要回答,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可以回击的言辞。

在场的众多年轻儒生也平静下来,惊疑不定的看向那几位鸿学大儒。

其中一些学识渊博的,更是眼现凝思之色。

“还有,所谓的《古文尚书》如《大禹谟》混典、谟、誓三体而为一,可伏胜的今文尚书却典、谟、誓体裁分明,这又何解?”

“其八,古文尚书的文义可疑,为何《五子之歌》以下如出一律,间或有异,不过改易增换,略加润色,即为一篇,不像优生《今文尚书》篇篇出于事实,皆可见其作伪之痕迹?”

“还有,两汉时代才有河南与金城的地名出现,《古文尚书》的成书时间在春秋,为何却有河南与金城两个地名?”

整个文庙之前千余学子,更加的寂静无声,整条街道落针可闻。

几位鸿学大儒则都是身躯摇晃,神色惊悸。

李轩则冷眼扫向众人:“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本王开课讲学,屡次要求你们要学会逻辑,学会思辨,不可尽信书中的道理,要学会亲身践行验证,做到知行合一。

可至今为止,能够做到的却极少。你们如果研究了本王的学问,就该先验证《古文尚书》是否伪作。找到足够的证据,再来文庙闹事。”

此时李轩又一拂袖道:“关于《古文尚书》,本王近日就有文章《尚书古文疏证》刊发于世,考证今《古文尚书》实为魏朝王肃伪造,孔壁古文十六篇则为东汉张霸伪造,你等可以自行研看,验证真假。

至于马融,郑玄等人,确是德行深厚,学识渊博,可其传播伪学,误我儒门千载,使无数学子走入歧途。本王将之从文庙移除,有什么不对吗?”

那白发老儒整个人,像是老了几十岁,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最后只能抱了抱拳:“那么谷梁赤与刘向,蔡千秋三人又是何解?谷梁春秋可绝非伪学!”

李轩听了之后,却又是一声哂笑:“最早记录《谷梁春秋》的,是汉初陆贾《新语》。在此之前所有史册都无记载,也无上古竹简遗世,其源流存疑,有后人编纂之嫌,怎能做我儒家传世经典?

且谷梁赤其人,说是子夏弟子,可子夏推崇礼法合一,与《谷梁春秋》学问绝不相容。本王岂能容这等学问,存于文庙,误人子弟?”

他又扫望着在场众多儒生:“今日的场合正好合适,本王在此告诫你等,明年春闱,所有士子的文中再不得引用《古文尚书》与《谷梁春秋》的言辞,否则问卷定当罢落。望你等谨记于心,万勿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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