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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了又瞧,嘴唇已抿的泛白。

忽得一亮,他抬头,才瞧见,是照霜挽袖将灯点起,轻声说:“公子该早些歇息。”

他却问她:“你说这人平白无故,怎的就这般高尚起来。”

“分明前些日子还瞧不上我。”

照霜自然答不上,只摇了摇头:“照霜不知。”

沈鸢昳丽的眉眼流露出几分自嘲。

灯火下,指尖抚摸过起了毛边的书页。

半晌笑了一声:“照霜。”

“若父亲母亲知我今日成了如此模样……”

“该有多失望?”

第8章

这夜,卫瓒又让他爹靖安侯捉去训斥了。

“圣上提起的差事,你问都不问就说不要。”靖安侯隔几天就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气一回,骂骂咧咧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挑了?谁准你来挑了?”

“若非圣上仁慈,你小命早就没了。”

靖安侯冷面训斥,满屋仆役皆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留神,又是一场家法。

父子俩七天吵十次,靖安侯揍亲儿子,跟吃饭喝水似的家常。

说的事就是圣上视学那日提起的差事,卫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前世便有这样一桩案,是兵部例行清查时,两次数目对不上。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没准儿里头就牵连进了贪墨,还不知要牵连多少,嘉佑帝便另遣人去清查。

实际上此事自有都察院与金雀卫协理,如今想加上他这个闲散人等,是见卫家四处不沾边儿,又想给他这个年轻人找些事情做。

卫瓒坐在那想着想着,便走了神儿。

主要是他爹吹胡子瞪眼的样,实在有些亲切。

他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活蹦乱跳的亲爹。

也是许久没瞧见了,如今瞧着就高兴,见一次高兴一次。

靖安侯还在那训他:“前几日还听你母亲说,你学会亲善手足、厚待沈鸢了,我还当你懂几分人事了,如今又是这副德行——你皮痒痒了不成?”

就见儿子直直盯着自己看,半晌露出一个笑来,喊了声:“父亲。”

他冷道:“怎的?你又有什么歪理邪说了?”

却听他儿子咂摸了半晌,挑眉说:“无事,只是忽觉您老人家越发英姿勃发了。”

屋里顿时寂静,落根针都听得见声音。

半晌,靖安侯虎着的脸端在那,上不去下不来的,说:“你……你……什么?”

他儿子他最清楚。

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脾气,自傲轻狂,偏偏又有几分本事,难免让周围人宠惯,这些年荒唐事不知做了多少,连他这个亲生老子都制不住。

早些年军棍还能威慑一二,这几年已打得皮实了,领军棍跟喝水吃饭似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什么时候还会拍马屁了?

便见卫瓒笑了笑,说:“父亲继续。”

这还哪继续的下去。

靖安侯顿足“哎”了一声。

却是把后头的话给忘了,半晌坐下,冷脸问他:“你怎么想的,我且听一听,省得你母亲姑母又说我冤枉了你。”

卫瓒却是一副嫌麻烦的怠惰模样,只道:“懒得去罢了。”

眼见着靖安侯要发火,又忽得道:“听闻大伯父四处谋求迁位,这差事他若稀罕,不妨捡了去。”

便见靖安侯愣了一愣。

可见这些日子,靖安侯也教自己庶兄念叨得烦了。

正了八经能填补上的官位,大房都嫌弃官位低微、或是外放辛苦,可真荐去重要的位置,靖安侯又昧不下那个良心。

靖安侯拧起眉来,半晌说:“你大伯父……”

卫瓒眸中闪过一道浓重的寒意,嘴上慢悠悠说:“此事若立了功,是大伯父自己的本事,若没什么功绩,大伯父那边怨怪不到咱们头上。”

“再者,圣上也并非只任了大伯父一人,有金雀卫和都察院在,也惹不出什么祸事来。”

靖安侯愣了愣,还真静了一会儿。

拧着眉毛瞧了卫瓒半天,说:“你什么时候关心这些了?”

卫瓒却又是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模样,嗤笑道:“随口一说罢了,凭谁去都好,左右我是懒得去跑。”

“眼瞧着开春了,春困秋乏的,若练兵倒还是好事,朝里头的事就算了,我可不耐烦听他们拿腔捏调。”

靖安侯又是一阵头痛。

他还以为卫瓒真对正事上了心,谁晓得还是个混球。

这时候难免就想起另一个乖乖巧巧的来了——可见自家孩子再好,也总是旁人家的更好。

便骂:“你看看折春,人家只大你两岁,已晓得继承他爹的本事、绘阵图争脸了,你再看看你——你就不能跟人学学?”

卫瓒心道上辈子他看沈鸢那般不顺眼,多半也有他这个聪明爹的功劳。

只是却笑:“儿子倒也想给您整理阵图,您也得有这手艺才行啊。”

沈家那点阵图兵书,把两代人的心血都交代在那上头了,他爹倒也好意思开口。

靖安侯没好气骂他:“滚滚滚,现在就滚出去,差事不做,书就给老子好好念。”

“若旬考丢了脸,你看我揍不揍你就是了。”

他便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出去了。

走出门,早春微寒的冷风扑面。

前头还混不吝的笑意,便透出了几分冷。

随风在边儿上悄声问:“主子,侯爷能同意么?”

他道:“多半能。”

大房在他父亲眼中,无非是有些志大才疏的兄长罢了。

哪里能想到,反过手来,一刀一刀捅得那样酣畅痛快。

靖安侯卫韬云,军功起家、马上封侯,要懂真这些家宅之间的阴私,上辈子也不至于养出一个傲慢自得的卫瓒。

也不至于落得个满门凄凉。

卫瓒的眸子抬了抬,只见院外一片浓重墨色,扑面而来春风微冷,连带着双腿都有了隐痛的错觉。

+

嘉佑十七年,靖安侯离京镇边,京中安王篡位。

安王坐上龙椅第一件事,就是为了防止靖安侯带兵勤王、犯上作乱,下令将靖安侯府上下拘入牢中,以令靖安侯交出军权。

他预见此事,第一时间要带领家人侍从撤出京中,连大房众人也没落下。

却是大伯父卫锦程为了找门路投效安王,通风报信,引人前来,混战中反手砍断了他的膝,将靖安侯府献做了祭品投诚。

母亲身为女眷,经旧时亲友转圜、才勉强因病赦出了诏狱。

而他这位小侯爷,便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被遗忘了整整两年。

他伤腿烂肉露出白骨,却到底身份重要,诏狱中人不敢胡来,可侯府众人却没这般好运气,连随风等人,都折在了那暗无天日的诏狱中。

彼时京中风声鹤唳,谁在意几个侍从仆役的生死,便连一声呼喊都传不出来,便无声无息地殁了。

之后迎来的,是父亲亡故,母亲被大伯父一家逼死的消息。

两年后。

是沈鸢亲自来将他背出狱。

那时的沈状元很瘦,一步一踉跄。

他问:“卫锦程一家死了么?”

沈鸢不语。

“死了吗?”

他咬住沈鸢清瘦的肩膀,咬了满嘴的骨头和血味儿。

他蓬头垢发,仿佛寄身在沈鸢身上的恶鬼,连恨意都侵染到了沈鸢身上,一字一字问他:“沈鸢,你这般心胸狭窄、这般小肚鸡肠……你杀了他们吗?”

沈鸢没说话。

他问:“你那般敬爱我母亲……你帮她报仇了吗?”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沈鸢的眼泪。

落在肮脏的青石砖上。

沈鸢说:“没有。”

“卫瓒……我没有。”

那天出了诏狱,天乌沉沉地压了过来,他与他渺小的可怕。

闭上眼时他琢磨,自己可真是个王八羔子,那时沈鸢怎么就没给自己一巴掌呢。

膝下却仿佛又一阵阵疼痛起来。

回了书房,却越发睡不着。

他随口问:“随风,若我与父亲心思有悖,你是听从我,还是听从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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