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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一顿,讲起梁和滟最开始问的那事情:“你记不记得,定北侯府里,偌大个藏书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就是没有一本医书。”
“后来倒是又有了,你放进去的?”
裴行阙点点头,笑了下:“你有在看?我挑了几本好读的,叫悄悄夹杂里面的,喜欢吗。”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那藏书阁里也有医书的:“后来都被我烧了。他们盯我盯得紧,见不得我会些什么东西,要人知道了,我怕活不下去,那时候不晓得怎样瞒着人,干脆就看一本,烧一本,直到全看完、都记住了。”
顿一顿,他手指敲一敲桌子,比划一下:“上头提过一个方子,怪邪门的,能叫人身形敏捷、气力壮些,就是要烧精血、耗气力,平素也显得苍白些,还说能解百毒。”
他笑一声:“我原本觉得,哪有那么邪门的事情,后来有一回,梁行瑾看我烦了,拿我试毒玩儿,我回去后,一边吐血,一边翻书,又翻出这个方子来,死马当活马医,一剂喝下去,吐了一宿血,第二天倒还活着。”
他原本只要喝那一次,然而梁行瑾第二天见他没死,于是更放肆地那他来作弄,于是长此以往、日复一日,终至顽疴沉疾。
原本和梁和滟成亲后,有一段时间没有喝的,只是到后来许多事情,再加上回来后,急着学所有没来得及学到的东西,于是又捡回来这方子,支撑着精力。
这话裴行阙没有讲,笑一笑:“没有什么大事,我停了药,换个方子调理一下就好了。已经没有需要我劳心劳力去做的事情了,没事的。”
梁和滟皱着眉,不太信任地瞥他一眼。
裴行阙抿一抿唇,想起另一件事,他微微动一动没伤着的那边胳膊,支撑着坐起来:“我亲起来不太舒服吗?”
“什么?!”
他看着梁和滟,很诚恳:“我看你那天亲过我,擦了擦嘴唇,不晓得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需不需要我进益一下。”
梁和滟瞠目结舌看着他,半晌没讲话。
他唇上牙印渐渐要消了,脸色有点苍白,脸颊和耳朵还是红的,身上包扎着的地方很多,缠得结结实实的,也没妨碍他口出狂言。
梁和滟沉默片刻,默默把他按回床上,拉上被子:“老老实实睡吧,少琢磨这些。”
顿一顿,她咬牙切齿地叹口气:“我真恨不得把这被子拉起来,蒙你头上,给你闷死。”
说着,又低低补充一句:“还行吧,挺好的,就是还有点不习惯,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第84章
宫里的太医令来给裴行阙把脉的时候, 梁和滟并不在,他伸出手,咳几声:“滟滟呢?”
太医令弯着腰:“梁娘子去歇息了。”
“嗯。”
裴行阙点头:“我是小病, 没有什么的,你把完脉, 她要是问起, 记得跟她讲一声这事情,不要让她太担忧。”
太医令摸着他脉,抬头看了一眼:“殿下……”
裴行阙神情平和, 回看他:“怎么, 难道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吗?”
话说完, 他面不改色地拿过帕子, 掩在唇边, 咳了几声, 血色顺着帕子洇透出来, 他合了合眼, 连着唇上的血一起擦去:“还有几年呢。”
说着, 手里的帕子叠起,扔在近前火盆里。
太医令喏喏应下, 又低低讲:“臣从前医书里看到过个方子,对殿下的身体或许有进益。”
“我晓得。”
裴行阙收回手腕,压着自己脉搏, 是药三分毒, 更何况是他当初喝得那药,如今骤然停了, 身体也千疮百孔了,只是到底还有几年活头, 没有必要现在讲出来,叫滟滟伤怀。
至于那药方,他笑了笑:“那么多的奇异草药,还多植栽在海外诸国,几年时间,哪里凑得齐?”
他已吩咐人出海去寻了,只是希望渺茫不可期,于是干脆一开始就不抱太多期待。
他讲完,看向太医令:“去吧,就那么跟她说就好,我有分寸。”
太医令不再说话,低头出去。
楚地的雪比周地多得多,正月里连绵不断,下个不停。
元宵节这日也是,灯点到一半,天上忽然下起雪来——灯火通明,大雪簌簌落下,堆人肩头,梁和滟裹一裹身上大氅,拂去肩头落雪。
身后有些拍不到的,裴行阙走过来,微微弯腰为她拂去,仔仔细细的,顺着背上的一直轻拍到衣摆处,然后蹲在地上为她理一理衣摆,不叫雪水弄脏污她衣服。
“梅花又开了。”
梁和滟笑一声:“我第一次见你,就是为着梁韶光的所谓赏梅宴。”
她还记着那一次,因为实在与太让人震惊的事情关联着,她的命数也从那时候开始改变。
身后的裴行阙挑眉,伸手接着片落雪,咳过一声,露出个笑:“不是那天。”
“什么?”
梅花上逐渐堆满雪花,他伸手弹拨掉了:“你第一次见我,不是在那天,但也是个大雪天。”
梁和滟还是没想起来,看着裴行阙,他笑起来,很轻地语气:“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弘文馆外,我被人欺负,旁人都不敢过问,只有你,穿着件披风,冲过来,帮我打架。”
他断续补充着许多细节,但梁和滟都不记得了:“你向我跑过来的时候,干净又鲜活,好像连我都干净起来、鲜活起来了。”
梁和滟静静听他讲完这事情,好半晌没讲话。
她实在记不起了,类似的事情她其实做过许多次,在还不懂事的时候,直到父亲因为这事情被罚跪到两腿颤颤、趔趄地走回宫里,她意识到许多事情是对的、应该做的,也是会伤及自身和家人的。
因为这世道,从来就不太对。
如果裴行阙遇到的是一年后的她,也许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她想。
裴行阙看她一眼,笑了笑:“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本来就只是一件小事。”
梁和滟沉默很久,伸手摸了摸他手指,握住:“我也没有那么好,这事情之后,我也学会不听不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了。”
所以在那场所谓赏梅宴上,明明晓得梁韶光逼他穿那衣裳戏弄他是不应该的,也还是沉默。
“不是。”
裴行阙摇头,回握住她,把她微微有点凉的手指拢在掌心:“不是。当时在场所有人都看着我在笑,你没有,他们都觉得羞辱我是无所谓的,只有你觉得那不应该,你只是当时没办法讲出来,所以只能独善其身而已,你是被世道压着不得已,但你永远都不是那样的人。”
“你一直都看得见的。”
他讲得诚恳,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注视着梁和滟,把她描摹得很好很好,听得梁和滟觉得脸上有点热,滚烫一片:“你以前的时候没跟我讲过这个。”
“没有必要,说这个做什么。”
裴行阙笑着:“当时你也不太喜欢我,我对你来说也是个累赘,无端讲起这样的事情,不太像是一段缘分,像是你一时好心,误打误撞惹上我这样一个麻烦。”
“我现在就太喜欢你了?”
梁和滟手里的灯垂下,不叫裴行阙看见她神情,她从来从来听不得太真挚的话,看话本子听戏,里面人互诉衷肠的时候,也要躲避开,因为总觉尴尬。
何况此刻切身听着。
她努力讲出开玩笑的语气,但有点低,讲得又轻又快的,一掠而过,裴行阙偏头看她,隐约好像笑了一声,灯光暗下去,却还是能看见他很亮的一双眼:“…是我现在太喜欢你了,所以忍不住要讲出来。”
太腻歪。
梁和滟有点受不了,伸手推他一把,轻轻的,但没推开,于是干脆伸手,把人抱住,拍了拍,慢吞吞地在他肩头蹭了一蹭:“行了,别说了。”
又问:“还能去看灯吗?”
她着急忙慌地要转移开话题,裴行阙回报住她,笑一声:“去,城中有专供饮乐用的高台,我提前叫人问好了位子,到时候能看雪也能看灯,烧着炉子在一边,也暖和。”
顿一顿,他松开她,但手还是牵着:“原本想放烟火给你看的,只是今天用火处颇多,望火楼那边怕是忙得不可开交,再放烟火,只怕防范起来更不好办——等我父皇薨逝后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他话讲得平淡,跟要死了的不是他亲爹一样。
梁和滟含糊应一声,忽而听他说:“滟滟,你想做些什么?”
“什么?”
“前段时间不是说,想着开食肆吗,或者做些其他生意?再或者,官场上有你感兴趣的事情吗?”
裴行阙话讲得稀松平常的:“从前约束着你,是因为我能做的太少,因为我要害你的人又太多,太怕护不住你,所以时刻要人盯着你,患得患失的。现在不会了,那些人都死了,其他该杀的我也都杀了,没什么人再有能力伤到你了,你想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顿一顿,他笑着继续讲:“我晓得你不想把所有都倚靠在我身上,我也不想你这样,人总善变,世道也有许多变数,我怕来日我待你没有现在好,你会受委屈。”
梁和滟的确是这样想,她不喜欢把所有东西都压在“那个人爱我、会对我好”这样的事情上,像他讲得,谁会对谁好这事情,原本就是在变的。
她仰头看着裴行阙:“官场上?”
“再多我暂时也给了了,只有这天下,暂时说了还算数。”
裴行阙握着她手,慢慢讲着:“士农工商,总要握住点朝堂上的势力,才显得不太弱势。”
“你不怕我也做女主武后?夺了你家天下?”
裴行阙笑了笑:“你想吗?我怕你不太愿意管这些事情的,其实我有想着,不管做些什么,都会被拘束,不妨做皇帝,虽然也有些拘束,但总归还是舒心的。至于我家天下,我的东西就是你的,想要什么,拿去就是,哪有什么我家天下这东西。”
梁和滟戏言一句,没想到他真接这么一长串出来,她隐约从这话里听出点托付后事的意思,微微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他风轻云淡地笑,调侃打趣的语气:“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这事情了,总要说的,早说晚说都是说,现在气氛旖旎,讲出这些话来,也很合适。”
梁和滟皱起眉头,试图从他神情里找点蛛丝马迹出来,但裴行阙只微微笑着,被她看久了,还无可奈何地弯一弯眉,低头过来,亲了下她。
“别看了,滟滟。”
他嗓子微微有点哑:“还去看灯吗?要不我们不去看灯了,你在屋里慢慢看我,行吗?”
梁和滟没找出蛛丝马迹,但听出他话里的不正经了,抬腿轻轻踢他一下。
裴行阙没躲,只是在她踢过来的时候微微弯腰,伸手压住她膝盖,顺着握住小腿,把人往身前带了带,又抱住她,低头亲过来。
腊梅花香气浓得很,氤氲在两个人中间,连吻都是花香气,因为在外面站得久了,所以唇都是冰的,凑在一起,慢吞吞地,把唇亲到温热。
隔很久,他松开她,低低问:“还去看灯吗,滟滟?”
梁和滟咬牙切齿。
“我看你是不太想去了。”
“去也行的,虽然错过今天,明天、后天也还看得见,但是若你想去,我一定陪你。”
裴行阙讲话诚恳得很,梁和滟的手按下去,碰一碰:“这样也能去?”
她碰一下就要拿开,却被裴行阙握住她手,又按回原处,贴住,他微微低头,凑她耳边讲话,嗓音低哑:“我不是不可以忍一忍。”
不像可以忍一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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