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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母后。”萧煜躬身向曹氏施礼罢,又转向文安帝,满目担忧道,“那父皇,儿臣便先退下了,父皇务必保证龙体……”
文安帝看着他,欣慰地一颔首,然转而见他拾起地上的拐柱,复又艰难地瘸着腿退出去,眼底浮现一丝淡淡的愧色。
他自然没有发现,退出内殿转而背对他的一刻,想起方才父慈子孝的一幕,萧煜的唇角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的笑意。
何福庆亲自将萧煜送离了辰安殿,殿外正候着一顶小轿,何福庆解释这是陛下觉墨韵阁离辰安殿太远,念及六皇子腿疾,特意吩咐备下的。
然萧煜只看了一眼,便拒绝了,只言谢过文安帝隆恩,但他还不至于到不能走的地步,不好为了他破这个例,旋即不顾何福庆再三劝说,坚持拄拐穿过大半个皇宫,回到了他昔日居住的墨韵阁。
也因得如此,那一日,不少宫人都亲眼看见了被流放归来的六殿下纵然满头大汗,却仍咬着牙拄拐前行的模样。
及至墨韵阁,一路跟随萧煜而来的小安子召来伺候的宫人给萧煜瞧,又道了些何福庆提前嘱咐的话,便告退回了辰安殿。
萧煜在院中睃视了一圈,纵然已被提前打理过,但仍能看得出来,墨韵阁教之他两年前被抓去大理寺时荒凉破旧了许多。
他淡淡收回视线,正欲提步入正殿,便见一小太监见状登时上前搀扶,“殿下小心。”
萧煜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任由他扶着自己入了内殿,在小榻上坐了下来。
他抬首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就连他离开前未写完的那幅字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案上。
他将视线转向西边的那张床榻,眸色黯了黯,当初大理寺的人就是在那张床榻之上发现了所谓他巫蛊的证据。
他坐下没多久,方才那扶他入殿的小太监便为他上了茶水。
萧煜抬首看去,须臾,薄唇微启,“我瞧着你有些眼熟,从前可是在墨韵阁伺候过?”
那小太监闻言奉茶的手微滞,愣了一瞬,旋即答道:“承蒙殿下还记得,奴才从前确实在墨韵阁伺候过,只不过那时是在外殿,没资格入内来。”
他说着说着,声儿便不免有些哽咽,“奴才还是当初贴身伺候陛下的苗公公亲自调来的,也是奴才几人运气好,没被赐死,只被分派到了浣衣局做最脏累的活计,苟活到了现在,听闻殿下回来,我们这些人才总算苦尽甘来,又被调派了回来……”
萧煜听着那小太监颤声诉说着这几年的经历,却是面无表情,只端起茶盏轻啜了口茶水,问道:“你叫什么?”
“奴才姓成,殿下唤奴才小成子便好。”
“你既先前在墨韵阁伺候过,想来对此处也熟悉些。”萧煜淡淡道,“往后就在我身边贴身伺候吧。”
小成子闻言登时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忙低身谢恩,“是,多谢殿下,往后奴才定尽心伺候殿下……”
萧煜搁下茶盏,眼睫微抬,看向外殿紧闭的大门,“将门敞开。”
小成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疑惑道:“殿下,外头风大,您要开门,可是有谁要来吗?”
萧煜不答,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小成子见状背上一凛,也知自己多言,忙闭了嘴,疾步退出内殿,依萧煜所言开了殿门。
尚带着些冬日料峭的风自门外吹来,萧煜端起茶盏复又轻啜了一口,垂首的一瞬,眸光骤然沉冷下去。
还能有谁,自是宫里那些等不及看他笑话的。
既是要看,那便大大方方让他们瞧个够吧……
此时,大徵西面。
一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正由几个腰间佩刀的骑马之人一路护送。
马车之上,苏织儿以手掩唇,强忍着胃里一阵阵翻腾而上的恶心之感,可无奈道路崎岖不平,车辙压过一块凸石,骤然一个颠簸后,她到底没忍住对着窗外呕吐起来,但因着这两日,她实在没吃下什么东西,腹中空空,因而吐出来的全不过是些酸水罢了。
见她呕得这般难受,坐在一旁的妇人忙递过水去给她喝,叹声道:“你这水土不服着实有些厉害啊,我们都上路七八日了,你还是这般吐个不止。”
妇人倒没抱怨的意思,然这话落在苏织儿耳中,不禁令她心生愧疚,“给老太太和夫人添麻烦了……”
“说这话做什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哪会怪你的。”坐在对厢的老太太闻言安慰她,看她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心疼。
苏织儿看着慈眉善目的苏老太太和身侧的苏夫人,身子虽是难受,心底却是万分欢喜的。
谁能想到,老天眷顾,竟会让她阴差阳错,在半途遇着了她亲祖母和叔父叔母。
那日在客栈,乍一听到“苏岷”二字,她怔愣了
许久才反应过来,除了难以置信外,第一反应便是那范奕骗了她。
后头与她那叔母孙氏独处时,旁敲侧击地一探问,才知范奕所言不虚。
他们先头确实被抓进了牢中,还以为性命不保,直到不久后她爹立了战功,这才逃过一劫,转而被她爹派来的人护送前往西南边塞。
虽是偶遇了她这几位亲人,但苏织儿不敢贸然告知自己的身份,毕竟她手上的一些信物只能供她与她爹相认,于旁人而言,实在不足以信服,若到时他们将她视作骗子便不好了。
故而他们问她要去哪儿时,苏织儿只撒谎说去西南边塞,甚至觍着脸说她一人害怕,欲与他们结伴同行,苏老太太几人心善,自是没有拒绝。
如今苏织儿只等着跟她祖母一行抵达西南边塞,见到她爹后再做打算。
思忖间,苏织儿又忍不住掩唇作呕。
孙氏看着苏织儿这副样子,忍不住调侃,“若非你说你夫君早逝,看你这吐得不止的样子,我怕不是会以为你有孕了……”
毕竟是妇人打扮,苏织儿不能说实话,就只能扯谎说自己是孤女,夫君早逝,婆母狠心想将她卖给一个屠户,她就逃了出来,想去投奔远在西南边城的一位舅父。
这话还是她临时编出来的,说得惟妙惟肖,连苏织儿都忍不住在心下感叹,她居然还有这般编故事的本事。
听得此言,苏织儿双眸微张,甚至连心跳都不禁停了一拍。
孙氏这话提醒了她,的确,她的月信已许久没有来了,虽她月事向来不准,但从未那么久没来过。
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忙着赶路,始终以为自己身子不适是因着旅途辛苦,水土不服所致,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但不代表不可能。
正当她心神不宁之时,就听一个苍老的声儿骤然响起,“织儿,你这般……有多久了?”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苏老太太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便知她大抵是猜到了什么。
此事若是真的,哪是能瞒得住的。
她垂下眼眸,讷讷答:“我也不知,大抵有好几个月了。”
苏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一会儿到了前头的镇上,寻个医馆让大夫瞧瞧吧,你这般也不是回事儿。”
苏织儿揉皱了衣角,闻言声若蚊呐地“嗯”了一声。
苏老太太掀开车帘特意同行在前头的苏峥嘱咐了一句,苏峥颔首应下,半个时辰后,进镇的马车便在一家不大的医馆前幽幽停下。
苏织儿慢吞吞随苏老夫人们一道下了车,望着那医馆的招牌,心下忐忑不安,但下一刻便被孙氏掺住手臂,半拉进了那医馆。
医馆的大夫示意苏织儿坐下,将手臂搁在脉枕上,旋即两指搭上那脉搏细细诊断。
见苏织儿朱唇紧抿着,身子僵硬,一副紧张的模样,一旁的孙氏笑着安慰:“怕什么,水土不服吐个不止,吃两贴药就好了。”
那医馆的大夫看了孙氏一眼,又看向苏织儿,神色有些奇怪。
“这只怕不是水土不服。”这话令苏织儿的心一下吊到了嗓子眼上,下一刻就听那大夫慢条斯理道,“夫人有喜了,看脉象,大抵快有三月了……”
苏织儿脑中“轰”地一下登时一片空白,孙氏闻言亦瞪大了眼,“大夫,您可是弄错了什么,怎会是有孕呢?”
被质疑医术的医馆大夫登时面露不喜,“老朽行医数十年,怎会错呢,这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定是喜脉不错,这位夫人若是信不过老朽,那便另寻高明吧。”
“大夫莫怪,我这儿媳就是嘴快了些,并无恶意。”坐在后头的苏老太太忙替孙氏道歉,又问道,“不知大夫,这腹中的孩子如何啊?”
看着老太太这般和善的态度,那大夫也不好继续置气,如实道:“这位夫人脉象太虚,许是身体底子本就弱,再加上疲累,即便如今到了三个月,这胎仍是不稳,甚至略有些小产的迹象……”
言至此,他看向苏织儿,稍一沉默道:“夫人若还想要这个孩子,老朽可尽力为您保保看,但这孩子太弱,将来生下来,就怕先天不足。若……夫人不想要,趁着月份还小,不必受太多罪,也可趁早除去这个烦恼……”
第54章 赴邀
虽按常理说, 作为大夫,断没有让人轻易放弃腹中胎儿的道理,但这位老大夫并非随意说的这话, 他看过的病患无数, 故而不仅懂望闻问切,也懂察言观色。
不同于旁的妇人欢喜雀跃的模样, 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娘子打听说自己有孕, 便面色惨白,唇间毫无笑意。
以他的经验, 这孩子大抵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便是不知道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这大夫猜得没错, 如今苏织儿心如乱麻,她不自觉将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脑中一片混沌。
虽从前在沥宁时,她那么想要与萧煜有个孩子, 可当这个孩子真正来时,她却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且不是时候。
一时她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苏老太太看着苏织儿秀眉紧蹙,垂首懵怔在那厢的模样, 晓得她此时大抵无法做出抉择,兀自启唇道:“还请大夫先开几帖安胎药,旁的之后再说吧。”
那大夫似乎也看出了苏织儿的无措,不再多言,闻言道了声“好”, 提笔写下张药方。
出了医馆,苏老太太将药方交给孙氏, 示意她去对街药铺抓药,孙氏迟疑着接过,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什么,却是在苏老太太警告的眼神中被迫止了声,只得无奈拉着她那夫君苏峥一道往药铺而去。
苏老太太则带着苏织儿入了不远处落脚的客栈。
苏老太太腿脚不便,苏织儿搀扶着她上了楼,一路上苏老太太什么也没问,待入了客房,在床榻上坐下,只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示意苏织儿亦坐下来。
苏织儿心下忐忑,想着苏老太太大抵会问她孩子父亲一事,不禁琢磨起该怎么解释,是不是要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但若她说了,苏老太太会信吗?
会不会觉得她从一开始便谎话连篇,就是个嘴上无一句实话的骗子……
惴惴不安地等待片刻,却听苏老太太蓦然问道:“织儿,这孩子你想留下吗?”
苏织儿有些诧异地抬首看去,便见苏老太太面容慈和,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若想要便留下,我们在此处好生待上一阵,待你胎坐稳了,我们再启程。但若是你不想要,就像那大夫说的,趁着月份还小,打了便是,也了却一桩麻烦。”
苏织儿看着苏老太太眸光柔和,若长辈般关切她的模样,竟一点也未因她欺骗自己而生气,陡然鼻尖一酸,眼眶一下便红了。
毕竟如今的她于苏老太太而言,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实在想不到苏老太太竟会对自己这般好。
“老夫人不怨织儿撒谎吗,您不问我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就不怕我身份有异,实则是刻意接近你们,居心叵测,别有用心之徒吗?”
苏老太太见她说着说着簌簌掉下眼泪来,忙掏出袖中的棉帕替她擦拭,见她哭成这般,反是忍不住笑道:“也不知怎的,打头一回见着你啊,便觉得格外投缘。你是不是好的,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我还能不知吗,至于你扯谎一事,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浮浮沉沉,享过福,也受过苦,看得实在太多,晓得你大抵有你自己的难处,不愿说便不说吧……”
听得这话,苏织儿一时哭得更凶了些。
自沥宁去禹葵的路上,她也曾想象过她的亲祖母会是什么模样。可无论如何想象,都不如亲眼所见更让她心生欢喜。
她的亲祖母通情达理,温柔慈祥。
还有她的叔父,虽寡言少语,却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人,更别说她那叔母,虽有些大大咧咧,却最是热心肠不过。
这一刻,苏织儿甚至想过,若她爹当年没有出事,她和她娘如愿被接到京城,被这般好的家人们包围着,她定不会像在顾家时那般忍饥挨饿,低三下四,能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长大吧。
她哭得不能自已,须臾,哽声道:“老夫人,我的确骗了您,我夫君没有死,我也不是被婆母逼着逃跑的。至于我腹中的孩子,便是我夫君的,可我无奈擅自给了他和离书,就是为了离开去寻一个人,我寻的那个人就在西南边塞,待我找到他,到时您就能知晓所有的真相了……”
“好,好……”苏老太太给苏织儿擦着眼泪,旋即将她轻轻揽到怀中,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那到时你就好好告诉我。”
苏织儿嗅着苏老太太身上的气息,久违地感受着来自亲人的温暖,这段时间以来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她伸手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垂眸若有所思,少顷,再抬首看向苏老妇人时,眸色骤然坚定了几分。
“老夫人,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想将他生下来!”
自听到自己有孕,苏织儿虽有些混乱不知如何是好,但从未动过打掉他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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