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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襄站起来,在宽广的屋檐上左摇右晃跳起了舞。

仆人不由欢笑,窃窃私语,说朱襄公此举与蔺丞相相似,都是赏着赏着月喝着喝着酒,就快乐地跳了起来,让旁人看着也觉得欢快无比。

朱襄跳了一会儿,仰面躺在屋檐上。

月正当空。

清辉映照着他的脸,他身上的酒渍,他握着筷子被陶片划破的右手,和紧紧拽着衣襟的左手。

雪白的头发散落一片,如天上的月光。

朱襄再次呆呆地看着月亮。

他喃喃道。

“这个世界真令人生厌。”

“见着痛苦,不如死去。”

即便有亲人,有朋友,朱襄仍旧总会时不时地生出永远离开的念头。

越是位高权重,他这样的想法就越浓厚。

以前还是庶民的时候,朱襄可以用“我做不到”来安慰自己。那时候他虽然很多事都做不了,很多人都救不了,但他比现在快乐。

现在,他能做到的事多了,能救的人多了,痛苦却更多了。

他不仅没有了自我安慰的借口,还发现自己每做一件事,就有无数庶民因为自己受苦。

因为封建国家每做成一件事,就要耗费大量民力。这些民力都是直接征用的,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所以休养生息的时候,治大国才若烹小鲜,一动不如一静,越动民越苦。

“利在千秋”是个很好的借口,但他用不了,因为他不是后世人,他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后世人能因为看不见百姓的苦难,摇头晃脑说“做成了这么伟大的事,就算饿死累死了人,也是应该的代价的,那些人想必死而无憾了”。

他亲眼看到了死亡,说不出这种话。

“所以我绝不能死。”

朱襄又道。

“有些事是必须做的。天下是必须统一的,民力是必须耗费的。”

“一定会有人死不瞑目地倒下。”

“让倒下的人尽可能地变少,这件事不是只有我能做,而是只有我会做。”

“要尽快统一。”

“要拦着秦王一口气推进太多事。”

“打仗的时候别两面开战,别同时推行大工程,别急着修你那恢宏的宫殿和陵墓。”

“一世人做一世事。”

他脑海中闪过入秦后的一幕幕。

关东田间的那些庶民,蜀郡洪水中的那些庶民,修筑水坝时的那些庶民,开垦水泽时的那些庶民……还有他亲自带上战场的秦国兵卒。

“雪啊,我想你了。”

“政儿,我好想你。”

朱襄缓慢地又狼狈地从屋檐上爬起来。

“见到了你们,我才能感知此世已经有很大改变。”

“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我本是没什么大志气的普通人,为何能跌跌撞撞走到现在,撞破了无数南墙还不回头?

朱襄想不明白。但他有些醉了,身上也有些凉了,需立刻从屋顶上下去。

他得换衣服,喝姜汤,泡热水澡,出一身汗,才不会着凉。

然后他要好好睡觉,明日休整一日,让精神和身体都恢复到最佳状态。

这样,他才能健康,才能长命,才能继续活着。

他得活着,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

……

第二日,朱襄休息了一日。

仆人们都笑朱襄在屋顶上开心地赏月,一时忘形,竟是差点醉倒了。

这件事也被子楚等人得知。他们都笑着摇摇头,说朱襄一个人赏月也能赏得这么开心。

子楚写信问朱襄,朱襄在信中说,正因为麻烦的朋友都不在,所以他才开心。若子楚等人在,他就不开心了,把子楚气得直跳脚。

后来巴郡郡守及时回来,处理监斩之事。

他本来忘记这件事,被太子催着回来。

这种血腥事,你居然交给朱襄?你是故意找麻烦吗?

巴郡郡守差点没吓出好歹来。他怎么会想着让朱襄公帮忙监斩?这事传出去,岂不是他故意玷污朱襄公的名声?

朱襄没有送民乱头领二人最后一程。

能逃避的时候,朱襄也会逃避。这样会活的更长。

他去见了几家愿意迁徙的豪强,摊开地图询问他们想选择怎样的地方,并且帮他们谋划迁徙后的生活。

种田?织布?或者是经商?都行。

虽然秦国腹地对经商控制较为严格,但百越之地难以耕种,秦国为了收取足够的赋税,将来肯定会放开百越之地的经商。

而且海外多珍宝,李牧那支海军将来打完天下后,肯定会开辟海上商路,为秦王赚取珍宝。

“东边白手起家虽苦了些,但将来何止富现在百倍?”朱襄道,“你们会庆幸自己的选择。”

豪强们连连称是。

朱襄注意到,其中有一人曾经见过。

蜀郡洪灾,李冰前往巴郡求援时,巴郡豪强曾派人来成都。商队中有一位很有话语权的女商人,名清。

现在她仍旧未守寡,但已经与丈夫共同掌家。此次,她便是以一己之力说服了家族放弃已经根深蒂固的基业,举家前往未知的东方。

她心里十分忐忑。朱襄亲自接见他们,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朱襄公是不会害人的。

当他们启程时,听闻秦将王翦不出一旬,便屠尽闭城固守之家族,顿时两股战战,彻底庆幸自己的选择。

王翦行事一如秦将习惯,十分狠辣。

城破之日,血流成河,无论男女老幼,尽成秦兵刀下军功。

板楯蛮本来以武力著称,以为自己只是数量少,若论凶悍,不输秦军。

王翦一旬后收刀之时,巴人闻王翦之名胆寒,巴人首领再不敢自称勇猛。

当王翦向巴人征兵时,还未提任何条件,一些巴人年轻首领竟然亲自袒身前来应召。

蛮夷敬重勇士,以武力强大者为尊。王翦向他们展现了强大,他们心甘情愿跟随王翦。

当王翦与巴人首领喝了一场酒,莫名成了巴人首领联盟的“首领”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堂堂秦国世卿贵族,怎么能成为蛮夷的首领?!

“都已经是了。能轻松指挥一支强兵,你还有什么不满?”朱襄把着王翦的肩膀道,“对了,我有了新的军阵想法。”

子楚和李冰都很疑惑:“你还知兵?”

朱襄道:“你们忘了,我在邯郸时论兵赢过赵括!”

子楚和李冰:“……”开始怀疑朱襄的水平。

王翦见识过朱襄练兵的本事,又听闻新型舟兵也是朱襄提起,很信任朱襄不实战之外的论兵水平,细心听教。

“你虽是在巴郡征兵练兵,但之后肯定是在汉水和江水交界处的平原屯兵驻守,与黔中、南郡之兵合流。”

朱襄指向后世天门市和孝感市这一带。

“待练好兵之后,就出大别山脉,袭击楚地。大别山脉和桐柏山脉相交处有一个隘口,楚军在此驻扎有重兵。但李牧越过江水袭扰楚国时,楚国应该会将部分兵力调走。”

“王翦你应该会抓紧这个机会攻打楚国关隘。你是准备用战车冲击对方军阵对吧?”

王翦点头:“以战车冲锋,骑兵袭扰,步兵持弩穿插其中。”

朱襄道:“你有没有试过,直接给战马披甲,让战马冲锋?你见过李牧骑兵的马镫和马蹄铁,有这两样器具,能迅速练出一支骑兵,而且机动力冲击力会更强。”

王翦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犹豫道:“似乎……可行?”

朱襄道:“战车在山地作战十分不易,改战车为披甲骑兵,或许更容易冲垮对方阵地。”

王翦屈起手指在手心上敲击了一下,眉头舒展:“可行!”

朱襄又道:“巴郡多铁多树,冶铁比冶铜更容易。你会用刀吗?”

王翦眉头一挑:“你是瞧不起我?”

朱襄笑道:“怎么会。刀不仅比剑更容易锻造,在战场上,特别是在马背上,铁刀也比铜剑更容易使用。弓箭、马刀、重甲,便是一支所向披靡的精锐部队。而且这支重甲骑兵,会很适合喜欢正面交锋,堂堂正正作战的你。”

王翦眼中已经透出兴奋的光芒,他拉着朱襄的手道:“细说!”

子楚和李冰面面相觑。

李冰压低声音道:“朱襄原来真的知兵?”

子楚想了想,记起多年前朱襄醉时曾对行军练兵一事指指点点,道:“他虽不能带兵,但确实是知兵的。”

听闻赵括论兵的水准确实是赵国第一,连宿将都难以压过他。

朱襄比赵括强,那就是真正的赵国第一了。

虽他不会带兵,但把自己见解告诉能带兵的人,岂不是能知行合一,打造真正的“第一”?

子楚也不由兴奋起来,拉着李冰凑上去一同出馊主意,打断王翦和朱襄的思路,被朱襄推出了门。

朱襄“啪”的一声把门关上,门差点砸到子楚的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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