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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体无光,待日照而生光。”

桓谭没有像往常那样出言驳辩,反而陷入了沉思。

他从小就有仰望天空的习惯——这其实很寻常,对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如果他们想要知道时间,就必须观察太阳和月亮的高度,若计划在夜间旅行,就更得了解月相,若在新月时出门,很大概率会摔在沟里。

所以桓谭曾无数次见过日月同辉的场面:月相为下弦月时,月亮会在午夜升起,隔天上午时它还会挂在空中,肉眼清晰可见。

回想起那一幕就能发现,与太阳相比,月亮在白天的光芒颇为晦暗,最重要的是:发亮的一边,总是朝着太阳!

若按照浑天说过去的看法:日月星辰皆自发光,这现象可说不通。

可如果将太阳当成光球,月亮则无光……

“臣告辞。”桓谭朝第五伦作揖,他要赶回天官署去,用这种新的想法来推演计算,对天文越了解,他就明白一个道理:直觉是靠不住的,一切都得有切实的计算!

但桓谭才转头去几步,却又小跑回来,从发愣的小郎官手中抢过了那本《周髀算经》。

“此书且先借臣一用。”

第五伦笑道:“君山不是说这是伪书,多为谬论么?”

桓谭可管不了那么多了:“盖天说已证明为谬误,但其中,或许也有一点真知呢?”

接下来数日时间,桓谭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将旧的“浑天仪”进行改造,把想象中发光的圆盘,换成小球,并将月亮涂黑……然后就整天摆弄这个模型,时而唏嘘,时而发笑,经过反复的推导计算,只有月亮不发光,月相、月食的周期才能完美无缺!

等他再次入宫时,已在《算经》的基础上,完善出了一整套理论:

“日譬犹火球,发光;月譬犹水球,不发光。”

听着桓谭的话,第五伦含笑未言,之所以这么认为,因为桓谭用千里镜观察过月亮,发现它上面并非过去设想中的光滑,而是多有凹凸不平,其中更有许多阴影位于低洼。桓谭以为是水,称之为“月海”,第五伦也没点破。

桓谭继续道:“火则外光,水则含景。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背日则光尽也。”

月亮的光是“水中日影”,这下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第五伦还算满意,按照现在的天文水平,能到达这里已颇为进步……

岂料桓谭却没完,进一步提出了大胆的设想:“既然月光乃日影,那这漫天星辰,或许也不尽是自行发光,是否也有星星,是映射太阳而明呢!”

这就让第五伦很吃惊了,却见桓谭目光炯炯,献上了一份他怀疑“不发光”星辰的名单来。

“西方之太白。”

“东方之岁星。”

“北方之辰星。”

“南方之荧惑。”

“中央之镇星。”

换成后世的话,就是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早在商周春秋,中国人就已经发现这五颗星的运行与其他星辰不同,特地拎出来与五行对应,而它们,正好是五大行星,确实不发光,桓谭的猜想对了。

但猜想,必须有计算来印证,桓谭道:“陛下已给天官署拨了黄金,但明年的用钱仍需增加,臣希望能打造更好的千里镜,用以观察五星。”

桓谭颇为兴奋:“臣早就发现,镇星(土星)之上隐约若有环,似云雾状。太学博士们说,此为中央之星,故若披冕服,象征帝位,臣以为不然。非但要看清这星环为何物,更要算出五星运行规律……”

他刚刚证明了:月食有常数,不在政治!

而桓谭更加相信荀子的那句话: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九天虽高,日月虽远,星辰虽多,宇宙虽大,但他,定会一点点摸出规律。让一条条不容驳辩的铁证,取代前朝《天官书》上充斥的谶纬迷信。

王莽、刘歆的事充分证明了,光靠灾异的恐吓、祥瑞的胡言,是挽救不了时局的,搞清楚自然规则,方能让第五伦应之以治!

第五伦看着这位短短数年将头发熬得花白的老朋友,既心疼又敬佩。

不知桓谭是否意识到这点,不知不觉,他也和同一时代的王莽、刘歆、扬雄一样,走上那条妄图“成圣”的道路了。

但与三人不同,桓谭被第五伦牵引踏上的这条路,叫“探索发现”。

“若君山继续求索下去,说不好真能以此成为一代宗师。”

可第五伦还是止住了他的喋喋不休,笑道:“君山且慢,黄金予会给,新的千里镜也要造,但莫要忘了今日召卿来见,所为何事。”

第五伦拍着案几上那一摞报告道:

“天上事且放一放,吾等先说说地上,更紧要的事!”

……

被第五伦一提醒,桓谭这才想起来,今日入宫,他确实有“正事”要办。

案几上的报告,其实是第五伦安排给天官的正经活:对比各朝历法。

桓谭最初以为,第五伦是想让他们替魏朝新修一套历法,毕竟每逢改易朝代,往往就伴随易历:春秋战国时历法混乱,秦朝弃夏小正而创《颛顼历》,到了汉武帝时,随着朝廷全面转向“王道”,颛顼历这种暴秦残余显得过时,就召集天下能人修《太初历》。

至于王莽,新朝也有新历,就是刘歆所制《三统历》。

第五伦若再修一历法,该叫什么?《五德历》么?

可到了近几年,桓谭才发现,第五伦对修历似乎不急,他更关心的,是隐藏在这些历法变动后的某种“自然规律”。

“书云:帝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第五伦念出了这段话,所谓“敬授民时”,就是君主向万民颁布历法,以明四时更替有序。华夏自古以农事立国,上古先王“躬稼而有天下”,故而历法之于君主和万民有形而下与形而上两重意义。

就形而下来论,君主颁行的“历法”即“农事之法”,就是为了指导万民进行农业生产。

就形而上来说,君主颁行的“历法”关乎“政统之法”,既然以“天子”自命,代天牧民行化,如果连天道运行的四时伦序都不能掌握,如何昭示海内自己“受命于天”?

但事实证明,天道运行和四时伦序,还真不是人能掌握控制的,时移世易,绝不是一句空话。

“历代之所以改历,除了以上缘由外,还因为一件事。”

第五伦伸出了食指:“旧历法不好用了。”

过去的历法,多久了就会出现谬误,说好的某个节气会降温,应该做如何准备,谁料大寒潮提前几天就来了,将庄稼冻坏无数。

这不止是古人的天文知识有瑕疵,比如较为先进的《太初历》,每用125年,即差一日。

还因为气候这狗东西,一直在变啊!

桓谭奉命对比后,发现确实如此:“查王莽《三统历》与汉武《太初历》相比,许多节气皆有偏移。”

“再查汉元至王莽间百年,北方诸州郡降雪、结冰、化冰日期,确实稍有提前。”

随着第五伦统治北方,天官可得到的数据就更加全面了,近几年幽州辽东、并州一带寒潮频发。

“辽西郡临海一带,进入腊月末尾后再度结冰,车马及人可往返陆地与海岛间,已是连续三年如此了,海水封冻,此自汉以来,闻所未闻之事也。”

“并州也不好,降下大雨雪,泥途尽冰,边民寒饿,死者甚众。”

如果说这还只是个别地区极端气候,那第五伦亲自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就让他更加坐不住了。

第五伦看向窗外,那儿种着一蓬蓬的竹子:这不知是汉朝哪位皇帝种下的,据最老的宫女说,汉成帝时还颇为翠绿,可到了王莽朝时,就大片大片枯黄,到了第五伦统治的时候,更是彻底枯死了。

若是刘秀和他手下的方士听说此事,必然大喜,但第五伦不打算研究这里面的谶纬,他关注的是:汉朝时关中长得好好的竹子,养不活了!

“予读太史公《货殖列传》,说到渭川千亩竹,但予从小就未曾见过,倒是河北淇园,从春秋时就生长的好竹,近年也越发蔫了。”

不止如此,汉武帝时破南越国,移栽了许多南方的植物到关中,诸如菖蒲、山姜、甘蕉、桂、蜜香,甚至还有龙眼、荔枝,于是命名为“扶荔宫”。

可现在,在关中人工培育荔枝?简直是笑话,连那些流出宫外的橘子,要么枯死,苟延残喘的那点,也只能生出干瘪苦涩的“枳”来。

竹子虽是好材料,但没了它们人也不会活不下去,奇花异果虽然香,但和老百姓没啥关系。

然而最要命的是,近来幽州、并州的州牧、郡长官纷纷诉苦,说气候和王莽时一样干燥寒冷,甚至更差,粮食越来越难种,一些边民,被迫只能改成放羊了……而草原的牧民也不好过,不止匈奴,乌桓人也频繁犯塞,他们的北边,又出现了慢慢南迁,进入魏朝视野的新部族:鲜卑。

凡此种种摆在面前,答案呼之欲出了,第五伦颇为严肃地问桓谭:“卿觉得,这意味着何事?”

虽然知道那个答案,但纵是博学如桓谭,也没法立刻说清楚其中奥妙,只能回了一句不会错的话:

“天地阴阳不调,以至于灾害并臻,元元蒙辜。”

第五伦颔首:“简而言之,便是气候在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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