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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侄儿只是向虚心的向皇叔求教。”纪浩禹道,目光一直随着他的指尖在动,“皇叔别怪侄儿多心,侄儿的年纪尚轻,资历有限,皇叔您阅人无数,或许会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才能有这样的本事,配制出这样奇特的蛊毒来。”
纪千赫闻言却是不愠不火,唇角反而扬起一个弧度道:“你既然怀疑这毒是出自左司的手笔,那直接问他也就是了。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他做的,哪怕是本王——想要求他保密他也不会给这个面子,又何必过来本王这里旁敲侧击。”
左司大巫医擅长的虽是邪物,但为人的性格却很直接,不管是好事坏事,只要是和他有关,他就断然没有推诿不认的道理,因为在他的概念里,根本完全就没有正邪好坏之分,他是个十分随性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和任性,从来就是遵从自己的心意做事。
纪浩禹紧绷着唇角不说话,脸上神色却一直都是阴云密布,久久不肯放晴。
左司大巫医的性格他是知道,只是——
纪千赫其人他却是把握不准的。
同样,左司大巫医和纪千赫之间的关系到底要好到何种程度,他也不能保证。
“或许——”纪浩禹抿抿唇,终于缓缓抬头看向纪千赫的面孔,“对左司巫医而言,皇叔会是个意外!”
这句话,对纪千赫而言已经等同于相当严重的指责。
纪千赫拈在指间的白子顿住,唇角扬起的弧度褪去,眼中光芒内敛,只在一瞬间就深沉如海,带着叫人窥测不透的黑暗。
“今日,你的心境已经乱了。本王给你时间再回去想清楚,等你重新冷静下来了,如果还是觉得有疑问,再来和本王讨论这件事不迟。”纪千赫道,看着纪浩禹,因为神色隐藏的极好,倒是叫人听不出到底是失望还是愤怒。
纪浩禹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自己言辞之间的逾矩和失态。
他的心乱了,否则哪怕心里再怎么怀疑,也是绝对不会当面对着纪千赫来说这样的话。
他在纪千赫面前,始终都是戴着一张面具在生活,一旦暴露了自己的本心,就等同于是露了破绽和弱点出来,这么多年以来他的行事都谨小慎微,不叫任何人拿住把柄和软肋,所做的努力,还是在一夕之间全盘崩裂。
“皇叔教训的是。”纪浩禹垂下眼睑,苦涩一笑。
纪千赫抖平了袍子起身,举步朝门口走去。
纪浩禹没再抬头看他,只是在他前脚刚要跨出门去的时候突然再度开口道:“皇叔你是非要逼得那人现身不可的是吗?”
纪千赫脚下步子一顿,然后回头看过来。
他不说话,纪浩禹提了口气,缓缓抬头朝他看去。
他坐在席子上,保持着一个微微仰望的角度。
纪千赫站在门口,逆光之下,将他眼底的神色更加完好的隐藏起来,越发叫人觉得深不可测。
两个人,四目相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最后,还是纪千赫先开口。
他的声音依旧浅淡,纪浩禹却能领会的分明——
他已然是动了怒气。
纪浩禹笑了笑,脸上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散漫不羁的笑容,他提起旁边桌上简陋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倒是破天荒的没有挑剔,兀自喝了一口,然后再次看向纪千赫的时候,就越发显得有恃无恐了起来。
“皇叔,真要论及心境,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你早就不复当年的那份平常心了。”纪浩禹道,语气轻缓的看着纪千赫,“你的宏图伟业,你的雄心抱负,无不是在三十多年前就都已经抛诸脑后,烟消云散了。这么多年以来,你把持军政大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看似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别人看到的都是一国摄政王高居云端的无限华彩,可是你执着至今,为着的却不过就是赌着心里的一口怨气罢了。无可否认,那个女人的抛弃和背叛,早就将您本该璀璨辉煌的人生推离了原来的轨迹。你不再为这天下去争去斗,却只一心执着于对她的报复。你操控一切,掌握一切,所有的目的都不过是为了针对她,皇权富贵于你,全然都不过是你用以惩戒她的手段罢了。皇叔,你这一生,本该惊才艳绝睥睨天下的,可是——”
纪浩禹说着,就是怅惘的兀自一声叹息。
他站起身来,手执粗瓷的茶杯走过来,在纪千赫面前两步之外的地方站定。
纪千赫一直不动不语,甚至于连眼底的光彩都没有改变分毫,听着纪浩禹的这些话,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矢口否认。
纪浩禹站在他面前,眼神复杂的看着他:“皇叔,论及未达目的不惜一切的手段,侄儿在您身边学习了许多年,可是最后收入囊中的也不过凤毛麟角罢了。您苦心孤诣,筹谋算计了这么久,用了自己一生的光阴来布局,最后想要的到底的什么?无可否认,你的手段的确高超,于无形之中引到了她一生的轨迹,夫妻离心,母子分离,您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较之于您,她的处境却更要凄惨三分。如果只是为了报复,这样难道还不够吗?或者就如你当年对我母后所做的那般,直接用她一条性命偿还。像您如今这样一再逼迫,最终所求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段牵扯了三十余年的前尘旧事,已经被埋藏在记忆里封存的太久,此时再翻出来,纪浩禹难免感慨,到了最后,语气之中却满满的都是无奈。
纪千赫审视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却是轻声的笑了:“没想到她居然会对你说这些。”
这个所谓的“她”,自是指的苏皇后无疑。
其实也无怪乎纪千赫意外,当年苏皇后去世的时候纪浩禹还只是个年幼的孩童,这些话她不可能透露给旁人知道,要留下来就只能是亲口说给纪浩禹听的。
纪浩禹闻言,不过苦笑一声。
他仰头又饮了口水,然后便讽刺说道,“她跟皇叔一样,对于某些事,都是太过执着了,只可惜她没有皇叔这样的资本和能力去固守这份执着。所以现在纵观全局,也唯有皇叔你才是永远立在云端运筹帷幄的不败之人,其他人,伤了死了,哪怕是灰飞烟灭也全都不值一提。”
纪千赫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突然敛了神色道:“她交代给你的遗言到底是什么?除了夺位之外,一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吧?”
苏溪虽然是被公认的大家闺秀,毓质名门,温和婉约,可是在他心里却是十分清楚,那个女人从来就不是善类,别的姑且不论,就只从她临死之时为了泄愤而勒令纪浩禹一定要夺得大兴的储君之位这一点上就可见端倪。
纪浩禹的唇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的斜睨他一眼,“皇叔您掌控全局的本事从来都叫人叹为观止,您觉得呢?”
纪千赫闻言,却是突然仰天笑了一声出来,仿佛是预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
他只笑了一声,片刻之后再次看向纪浩禹的时候目光之中便带了嘲讽。
“她叫你杀了我?”他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那个女人,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对自己的儿子也用了这样的心计来谋算,他当时倒还是小瞧了她的。
纪浩禹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目之间嘲讽的意味却比纪千赫还要浓厚几分。
最后他却是摇头:“不!在这一点上,母后她和皇叔您的初衷都是一样,她的确是吩咐我要伺机替她杀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不是皇叔你,而是——”
纪浩禹的话没有说完,内里乾坤却已尽数显露。
纪千赫一直沉稳冷静的眼底瞬间卷起惊涛骇浪,无形之中全身上下已经凝满一层戾气,莫名的,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跟着被冷锋冰冻了一般,凛冽的叫人心里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纪浩禹与他打交道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失态,不觉的心神一敛,就跟着戒备起来。
“母后的遗愿,我不能违背,但是就目前来看,想要和皇叔为敌,我还是自认为没那个本事的。”深吸一口气,纪浩禹又再继续开口说道,“所以今日便恕侄儿冒犯,先问一问皇叔,您最终的打算到底如何?如若您一再逼迫那人的目的是与我相同的话,那我也就大可以不必再为了这事儿费心了。”
这么久以来,这也算是纪浩禹在纪千赫面前所做的最过分的一件事了。
纪千赫眼中神色晦暗莫名,冷冷的看着他:“说了这么多,旁敲侧击的试探,你无非就是在替那个丫头求卜前程,说到底,你终究还是觉得她这一次出事和本王有关?”
过往的那些事早就尘埃落定,再翻出来,其实已然没了多少意义。
纪浩禹会无所顾忌的说了这么多,也是料定了以着纪千赫包容天下的心怀,不会真的和他翻脸无情的来计较。
这会儿心思被纪千赫一语戳穿,他倒也坦然。
“这一次的事情巧合之处太多,由不得我不怀疑,而在这普天下之下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也唯有皇叔你而已。”纪浩禹道。
“何以见得?”纪千赫冷笑,“就算你怀疑本王,至少也该给出个合理的理由来,捕风捉影的事情,不提也罢!”
“我是没有证据,可皇叔你却有做这些事情的动机,否则今日你也不会破例借兵给她围堵彭子楚了。”纪浩禹道,眉峰微敛,“围堵彭子楚是假,你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不遗余力将她困死京城,只要拿捏了住了她,宋灏就算是后面察觉了你的意图,也就算是他已经走到了天边去,迟早也会回来。而只要把持住了他的行踪,你就不必担心你等的那人会一直的避而不见了。”
要用来作为引诱姜太后现身的诱饵,明乐或许不够分量,但是作为她亲生儿子的宋灏却可以。
纪千赫当时之所以会放了宋灏离开是因为已经从宋灏的种种布署之下洞悉了他对明乐一心袒护的那份用心,因为知道有明乐在他就一定会回来,所以才会暂时放手叫他离开。
倒也不是他在这件事上存了什么迂回犹豫的心思,而是相较于过往的三十余年,他也不在乎多给宋灏一点时间去了结私事。
从心底里讲,他对宋灏处事的作风和手段倒是有些欣赏的。
“既然你知道我势在必行,就最好不要打岔。”纪千赫并没有否认纪浩禹的质问,只是冷声说道,“那个丫头本王的确是要留下她来,所以你也不要动旁的心思了,否则的话,结果就只会是得不偿失。”
他的态度十分强硬,纪浩禹就知道,在这件事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他们所有人都安分守己自是最好不过,否则真要逆了纪千赫的意——
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脑儿说了好些的话,纪千赫这会儿也有些耐性耗尽。
他甩袖转身。
纪浩禹皱眉看着他的背影,终究还是心一横再次问道:“皇叔,之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这样不择手段的逼迫她现身,真的就只是为了报复或是要她死吗?”
这一次,他问的十分直白。
纪千赫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随后冰寒冷漠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如若不然呢?”
“我只是想不明白,如果你就只是想要她的命,又何必如此的大费周章?你想要动她,方法和途经都多的是,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得偿所愿了。”纪浩禹道。
纪千赫是个十分骄傲而自负的人,按理说来他的内心越是强大就越是不可能原谅那个女人,这个人的性格,绝对是眼里不容砂的,背弃了他的,哪怕是亲手摧毁,也永远都不可能回头,譬如当年的苏皇后就是个最好的证明。
可是他对姜太后的忍耐力,却是叫人生疑。
“你的确是不明白!”纪千赫由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沙哑的浅笑。
下一刻,他回头,目光凛冽,杀意纵横:“哪怕她唯有死路一条,也只能是本王亲自动手,而哪怕是得要本王亲手操刀来和她清算旧账,那也只能是要她自己走到本王的面前来,而没有本王纡尊降贵找上门去的那一说。”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她的性命那般简单,他要的——
是偿还!
所有人的天堂地狱,都只操纵在他的一念之间。
她不回头忏悔,他就坚守在原地,直到有一天天地幻灭,拉着她堕入地狱也要把前情旧账都一并清算彻底。
话到最后,纪千赫突然就闭眼笑了一声。
那笑容嘲讽至极,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酷和愤怒,看的纪浩禹眉心深锁,一阵恍惚。
“不管怎么样,有一点你还是说对了,这江山天下对本王而言的确不值一提,本王所要,不过是这操纵这生杀予夺俯瞰众生的无限权力,至于皇位——到底由谁来坐,又有什么关系?”纪千赫道,字字句句出口都清晰冷厉,“你有雄心抱负,也有手腕能力,大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待到我百年之后,这里的一切都都是你的,也或者现在你就有这般魄力和手段一举扳倒本王?否则的话,就不要触本王的底线——”
他说着就若有所指的看了眼里头内室的方向,语气更显冷漠道,“里头的那个丫头的脾气和姜清苑比起来不妨多让,趁着还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本王劝诫你一句,早点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否则的话,闹到头来,终究抵不过一场笑话。”
关于江山大位之争,这算是他头一次当着纪浩禹的面表态,可是如今的这番话被他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却是怎么听来都叫人觉得难以受用。
纪浩禹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心中百味陈杂。
他和纪千赫之间敌对的立场是天定的,从当年苏皇后死的那一日起就已经是如此,无从更改。
过去的十多年,他明里暗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无不是冲着扳倒纪千赫的目的去的。
可是这一刻,在听了他这番话之后就只是觉得无奈罢了。
其实他早就猜测到了,在纪千赫的眼里或许根本从来就没把这个皇位和江山看在眼里,这一日得他亲口承认,反而会觉得无所适从。
纪千赫不再迟疑,转身大步离开,明明是洒脱而豁达的一个背影,落在眼睛里却总叫人觉得萧索和孑然。
纪浩禹没再进去看明乐,把手里茶杯顺手搁在旁边的一个架子上也跟着离开,接下来的几日他也没有再来,左司大巫医这里一直都是长平一个人在照应,红玉每日早晚会过来一趟,也只是看一眼就走。
明乐一直昏睡了五天四夜,第五日的日落时分才醒。
她自己没什么意识,只是觉得这一觉睡的很长,梦里总是迷迷蒙蒙的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易明澜的小时候,父母和大哥的样子,那是一段十分欢乐无忧的童年时光,还有自己趴在母亲床前逗弄一双新生弟妹时候的场景。
那些画面,明明已经过去的十分久远了,就连她重新托生以后都鲜有回忆过,这几日的梦里,却是反复浮现,一遍一遍不住的重演,梦里都是亲人围绕身边时候那样单纯而宁静的光阴。
所以这一觉睡下去,她倒是十分的平心静气,再睁开眼的时候感觉有柔软温暖的光线落在眼睫之上,还恍惚以为是某个日落的黄昏伏在母亲膝头看她临窗绣花时候的光景,那般柔软的日光叫她只想沉溺,只想继续睡下去。
“王妃?”见她睁眼,长平忍不住喜极而泣。
明乐的眼睑上被落了一滴泪,温热水润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思绪点点回拢才骤然清醒——
原来只是做了一场很久以前的梦,而梦中种种已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周围的景物陌生,简陋的房间,青布的床帐,窗外一片葱翠的竹林入眼,周围的环境却静谧的叫人极不适应。
“这是什么地方?”明乐心中诧异,就脱口问道,声音嘶哑虚弱的厉害。
“这是左司大巫医的药庐。”长平道,抹了把眼泪,露出笑容来,“王妃觉得怎么样了?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要不奴婢这就去叫巫医过来给您看看?”
“药庐?”明乐皱眉,思维还是有些空白混乱。
长平见她神色迷茫,就解释道,“那天在城外,王妃您急怒攻心晕了过去,后来又验出中毒,宫里的太医都没法子,荆王殿下就带着您来这里了。好在是有惊无险,看来这左司大巫医的手段的确厉害,宫廷第一御用巫医的名声不是白来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外一人不悦的扯着嗓子嚷嚷起来:“你这小丫头,说话好没分寸,不知道的还当是我老头子曲意逢迎的去巴结那些人呢,说我炼蛊解毒的本事天下第一老头子当之无愧,什么宫廷第一的名号,谁愿意要就给谁拿去。”
在这里住了几日,长平对这左司老头儿老小孩儿一般的脾气早就见惯不怪了,便是回头笑道,“巫医您的耳朵当真是灵光,人家主仆说两句悄悄话都能被你听了去。”
左司老头儿手里端着碗药从外面进来,冲着她翻了个白眼儿:“你这丫头,起初看着还以为你是个稳重的,没想到也是跳脱的厉害。”
长平微微一笑,就没再和他耍嘴皮子,先把明乐扶着坐起来,一边道:“王妃,这位就是左司大巫医了。”
对于这左司大巫医的扮相,明乐也是十分意外,可能是有着当初那乌兰大巫医先入为主的印象摆在那里,她在潜意识总是觉得但凡喜好这些邪术的人就当是如乌兰那般清瘦晦暗神神叨叨的,这会儿看着眼前精神矍铄的胖老头儿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左司老头儿被她笑的眼睛直瞪,惊奇不已:“你这女娃娃,刚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儿,还能笑的出来?”
“是么?”明乐莞尔,这会儿她身上没力气,也没逞强起身,只是敛了神色对左司老头儿道:“还得要谢过巫医的救命之恩。”
“嗯!”左司老头儿毫不谦虚的受了,把手里药碗递过来,“也是你的运气,遇到老头子我,先把这药喝了,这会儿你身上的毒还没清干净了,还得要再吃个几服。”
明乐接了药碗,还没等往嘴边送就先闻到一股呛鼻的怪味,似是又苦又涩。
左司老头儿见她皱眉,顿时就把眉毛挑的老高——
他生平没什么爱好,除了炼蛊制蛊,另外也就是看人出洋相了。
这一次明乐中的毒十分特殊,这解药调制出来也与众不同,之前因为她在昏迷当中,药都是长平硬给灌下去的。
这会儿老头儿便是两眼放光,等着看她吐。
明乐却是不曾注意他眼中泛滥的精光,仰头直接一股脑儿把那碗味道浓烈的汤药给灌了下去。
长平倒是没有多少意外——
自家王妃能人所不能,一碗药而已,还不在话下。
不过想也知道这药的味道必定不能好了,她便早就备了漱口水及时给明乐递过去。
看着这主仆两个神态自若的模样,左司老头儿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半天才使劲的甩甩头,上前就去掰了明乐下巴,去观察她的舌头。
明乐此时以病人的身份自居,倒是十分配合。
左司老头儿左右看了好一会儿,眼见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长平的一颗心就跟着提了起来道,“巫医,可是我家王妃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怪了怪了!”左司老头儿连连摇头,“这味觉当是没问题啊。”
言罢就正色看向明乐道,“你就没吃出那药的苦味儿来?”
“那药不是给我解毒的吗?和命比起来,一点苦算什么?”明乐闻言,便是十分新奇的笑了笑。
左司老头儿听了,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反而无话可说。
长平摇头一笑,道:“王妃昏睡了四天多了,这会儿必是饿坏了,奴婢去厨房给您弄点吃的来。”
四天?
明乐反应了一下,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觉得腹中饥肠辘辘,点了点头。
“巫医,红玉姑娘才刚走,这会儿王府那边怕是也急着等消息,可否请您的药童帮着过去传个信儿?”长平遂又扭头对左司老头儿问道。
“急什么,她不是明早还来吗?哪里差这几个时辰的了?”左司老头儿翻了个白眼,有些不乐意。
他的童子,是要留在身边听差遣的,还从来没有借给别人支使的道理。
可是纪浩禹那小子每日里两趟的叫人来看,必定是对这丫头的情况紧张的很。
虽然不太情愿,左司老头儿最终也还是松口,刚要点头,明乐却抢先一步开口道:“算了,马上就要天黑了,巫医说的对,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你先去做些吃的来吧,我这会儿饿的有点难受。”
长平不会反驳她的决定,闻言就顺从的去了。
左司老头儿看在眼里却是起了护犊子的心,突然沉了脸,冷哼一声道:“你这丫头也是好没良心,那小子带你来的时候紧张的跟什么似的,这会儿你醒了倒是自在了,也不怕别人的心还悬着呢?”
关于左司老头儿的脾气明乐是有所耳闻的,她又不傻,自是知道,这老头儿肯将她留在药庐养病肯定是看的纪浩禹的面子。
这份人情她必须记下,但有些话还是不宜戳破。
“我还以为巫医你不舍得将童子借出来替我跑腿呢,若是巫医你不嫌麻烦,那就有劳了?”明乐笑笑,语气半真半假。
左司老头儿吊着眼角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便在床前的一张竹椅上坐下,道:“我看着你这个丫头倒是个机灵的,说吧,你有什么话要问老头子的?”
明乐微微一怔,这时候才惊觉自己一时不查竟是险些被这老头儿牵引着入了误区——
这左司大巫医,虽然看上去性格颠三倒四,实际上心思却是玲珑着呢。
否则的话,他这样的人隐居世外也就是了,何必要博一个御用巫医的名头居于权贵之下?只怕他的所谓“屈就”也是内有乾坤——
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必定会为许多同行觊觎和记恨,得一个御用巫医的名头傍身,那些魑魅魍魉再想打他的主意就要掂量着来了。
这么心思慧敏的一个人,难怪一眼就看出来她必定是有话要说的。
而明乐生平最乐意的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于是也不绕弯子,斟酌了一下就开口道,“既然得要劳动左司大巫医您亲自动手替我解毒,我身上中的毒就应该绝不一般,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毒,竟会这般霸道?”
“巫术里头所用的毒物并没有固定的说法,根据各种功效不同,酌量将各种东西以新的比例融合,这里头的门道儿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左司老头儿晃了晃手臂,不耐烦道,“总之用在你身上的这味毒是极为厉害的,也得亏是你中毒不深,又刚好呕了一口毒血出来,否则这会儿就真的应该是在奈何桥头喝汤了,老头子也拉不回你来。”
明乐闻言,就是心口猛地一缩,用力的抿着唇角沉思起来。
左司老头儿只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起了恻隐之心,就软了声音道:“你这女娃儿的运气好,再加上有我老头子在,这条小命是没妨碍了。”
明乐回过神来,却是不以为然的摇头一笑:“看来这一次还是得要再谢谢荆王殿下送我的那只灵虫了。”
对方既然不惜用了这样厉害的蛊毒来对付她,那就说明对方是存了一击必杀的决心的,这样一来就不可能是故意放轻了药物的用量而侥幸叫她逃过一劫。
不用说,就是她当时带在身边的那颗珠子起了作用。
如此想来,倒是叫人后怕的惊起一身的冷汗。
“我就说那小子软磨硬泡求了我的珠子做什么去了,原来是讨去做了人情了。”左司老头儿嘀咕道,想着也很是唏嘘的左右端详了明乐一遍道:“我瞅着你这女娃儿长的也不就是那么招人恨的,怎么就迫的人家要下这般狠手对你?”
“是啊,我也纳闷呢!”明乐被他问的噎了一下,很快的敛了神色看向左司老头儿道:“既然是效力这么霸道的毒,想必能做出来的人应该也不多吧?巫医可否给我个明示,到底是有哪些人可以制出这样的毒来?”
“做什么?”左司老头儿瞬间警觉起来,神情戒备的看向给她。
明乐莞尔,从容的露出一个笑容:“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如果不知道是谁对我下的手,我回头该是找谁算账去?”
左司老头儿的眉毛一下子就挑的老高,眼神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她。
明乐自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必是被自己的直白给吓着了,不过她也不介意,只是不避不让的等着他的回话儿。
既然有人打了她的主意,到了她这里来就没有息事宁人一说,左司大巫医这样的人,生平应该最见不惯的就是心口不一在后面做小动作的人,所以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和他直接坦白了好。
而与此同时,明乐的心里也在飞快的计较,试图凭借自己的记忆来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那天她接触了人不少,但是真有机会对她下手的也不多。
彭修是一个,但是这事儿明显不可能是他做的;萧以薇的话,她却是不觉得那女人能有这般能耐;再剩下一个就是纪浩渊了,可如果说是纪浩渊的话也有点解释不通,因为回忆了整个事件,她都找不出漏洞来确认对方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又是通过何种方式对她下的毒。如果纪浩渊真有这样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动她的法子,当时似乎也犯不着出此下策,还特体把她引进宫去惹人怀疑,直接叫她中毒死在荆王府反而更方便一些。
综合以上种种,她一时也完全理不出头绪来,只是唯一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这一次,她是遇到高手了。
左司老儿神色复杂的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确实不像说笑的模样才是叹一口气道:“既然你问了,那我老头子也跟你透个底,这药里的用料恰到好处,在这个地界之内,能够保证精准无误配置出来的——不是我老头子夸口,除了我,也没有旁人了。”
明乐一愣,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他。
这样一来,线索岂不是断了?连一个继续追查的方向都没有了。
“做什么?难不成你还当我是故意往自己身上揽这嫌疑吗?”左司老头见她的这般眼神,就好像被人指认了他就是凶手一般,顿时暴跳如雷,胸脯一挺就凑山来,嚷嚷道,“呐,我人就在这里,你要怀疑,就毒死我,毒死我,毒死我啊!”
他既然会说出来,明乐自是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却也被他这般气急败坏的神气弄的有些哭笑不得,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外面长平刚好端了熬好的粥进来,见状就吓了一大跳,惊讶道:“王妃,巫医他这是怎么了?他要毒死谁?”
“没什么,巫医是怕我闷,说了笑话逗我解闷呢。”明乐忙道,找了个台阶下。
左司老头儿还是气鼓鼓的,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那一眼苦大仇深一般,然后便气冲冲的奔了出去。
“这左司大巫医的脾气真是怪的很。”长平看着他的背影,狐疑道,随后便收回视线,端了粥过来喂明乐吃了。明乐刚醒,不能吃的太多,长平只让她先垫了肚子,然后又去厨房做了几样清淡的小菜,缓了大半个时辰又喂了她一些饭。
明乐刚醒过来,不能劳神,用了饭,主仆两个又说了会儿话就睡下了。
次日一早红玉再过来的时候见到明乐醒了这才松一口气,赶紧就回去荆王府给纪浩禹报信。
纪浩禹得了消息却没有亲自过来,只让长安和绿绮带着齐太医来,让长安带了话说是他王府里有事要处理,过几日得空再来。
明乐听了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左司老头儿早就撂下话来,说是明乐心脉受损的毛病他不管治,之前因为要着急解毒,不敢随便用药,这会儿她体内的毒素清理了大半,纪浩禹便把齐太医给送了来。
这几日刚好左司老头儿闭关鼓捣他的宝贝玩意儿去了,就暂缓了解毒那边的进程,用了齐太医的药开始调理。
得知自己再度有孕,明乐起初也有些意外,不过这个时候,对她而言这却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一个人在这里,宋灏不在身边,也摸不到两个儿子的边儿,这会儿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多少也会觉得踏实几分,知道此时此地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再想到宋灏的时候也更多了一份他定会平安归来的信念。
齐太医不能在左司老头儿的药庐里住着,是每日早上过来一趟,查了明乐的脉象再留了药下来给她调理便回宫去当差。
如此又过了三日,明乐胸口发闷发疼的症状就好了许多。
这日午后长平照例煎了药送进来,刚要服侍明乐喝,就听见外面雪雁的声音,欣喜道:“王妃,您看谁回来了!”
明乐的心跳一滞,一个念头猝不及防的冲入脑海,她猛地抬头朝门口看去。
本以为是宋灏,抬头却见来人是柳扬。
虽然不及宋灏亲身回来的喜悦,但到底是悬了多日的心总算落下去几分——
柳扬不会离开宋灏左右,他此时平安无事的回来,多半宋灏也不会有事了。
“柳扬!”明乐有那么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来眼眶就有点湿,刚要询问宋灏的消息,柳扬却是鼻子使劲嗅了嗅,目光一冷看向旁边长平端在手里的药碗。
长平的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事情不好,忙不迭垂眸看了一眼,不安道:“怎么了?难道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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