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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开抽屉之前,波西米亚回头看了一眼书房。

光鱼在头上来回游荡,房间里的光影也随之此起彼伏。有时是书柜上的玻璃门被映得闪烁耀眼,有时是木桌纹理纤毫毕现;而在光鱼游开的时候,装着家具的角落就会霎时黑下来,好像一张当你转开目光时嘴角突然落下去的脸。

见房里没有什么异样,她重新在书桌后弯下了腰。书桌是那种老式红木的,又沉又结实,上了锁以后几乎纹丝不动;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的时候,波西米亚又不大敢使劲——她拽了它好几下,拽得抽屉“咣当”响了一阵,居然还没能拉开。

还是别弄出太大声音的好……?

由于书桌背后被厚木板挡住了一大半,她从书桌边缘后方伸长脖子、探出来一双眼睛,在书房门口扫了扫。一切如常,没有变化,继续。

再一加劲儿,木抽屉终于抵不住进化者的力道了——只听“咯啦”一声,把手碎裂掉了下来。

去你妈的。波西米亚一扬手,将把手给扔向了门口;从木板下方,她能看见把手滚落在了地毯上,正好停在门边。

抽屉现在严丝合缝地嵌在桌体里,连抠都没地方下手,只好用上强硬手段;她在食指上套了一个戒指,朝它呵口气,砸向了抽屉板。

“吓我一跳!”元向西的声音遥遥在房子另一边喊道:“你砸墙呢?”

波西米亚没答,将抽屉上破碎的木板一块块拣了下来;又往地上趴下去一看,只见抽屉里黑幽幽的,果然堆着一叠文件似的东西。她正要伸手进去掏,忽然只觉头上一暗——偏偏在这个时候,光鱼又游到房间另一边去了,整个书桌都落入了昏暗里。

当初是为了这种海浪般的光效才买的鱼,结果有时还真不那么方便。

波西米亚一边想,一边收回手坐起了身;正要将游鱼叫过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从桌下一扫而过,身体忽然凝住不动了。

昏暗中,桌外多了一双深色皮鞋。

她把眼睛挪回了挡板空隙下。挪到桌面上。又移到了挡板下。

桌面上方,没有一张正对着她的脸,更没有一个黑乎乎的头顶;只有那双细细的腿一路往上,被桌子挡住了大半。

波西米亚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撞上旁边的椅子;然而即使她站直了,往外一看时,发现目光所及之处仍旧只有一片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的上半截身体。

难道桌外那人弯腰趴下去了……?

喉咙里连一声尖叫都聚集不起来,她迅速重新扑到桌下一看,发现那双腿仍旧笔直地立在挡板外。在她的目光下,其中一只脚忽然一踮,就离了地;接着,另一只也跟着离开地面、往上消失了——随即,桌板上响起了膝盖落上去时一声轻轻的“咚”。

波西米亚全身汗毛都炸开了,甚至来不及站直身,急急往后一跌,仰头望向书桌时手里已经紧紧抓住了一只镯子;这个时候,光鱼恰好一摆尾游近了,一片光芒洒落下来,照亮了空无一人的桌面。

地上空空的,桌上也空空的。

“怎么啦?”元向西在外头问道,“怎么这么大动静?”

“你……你过来一下,”波西米亚将后背紧紧贴着墙壁,目光仍旧在一遍遍扫过桌上桌下,“我、我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抽屉。”

元向西明明已经不是活人了,但等他的双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时,她还是不由松了口气。她一时还不太敢把后背离开墙壁,只坐在地上,看着他喊道:“我在这儿,你过来。”

“你发现什么了?”元向西睁大了一双眼睛,“怎么这个脸色?”

“又来了,我……我在桌下看到有一双脚的影子,爬上了桌……光鱼游过来时,就什么都不见了。”

“是小孩子的吗?”

“……好像是。”

“那应该对了嘛。”

元向西耸耸肩,好像一点都体会不到她此刻的心情,仍旧是一派清风的闲适模样:“现在最早也是1976年年中,这一家至少有三个成员了,你,我,还差一个宝儿……你看见的估计就是宝儿。”

就算她不熟悉孩子也知道,一岁半的孩子不可能有那种长度的小腿,或者自己爬上成年人的书桌。

波西米亚看着他愣了几秒,哑着嗓音问:“那……宝儿起码有五岁了。现在是……现在是1980年?”

如果她没错的话,那说明这房子里还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婴儿。她的三个孩子,现在都聚齐了。

“不是,”

元向西扫了一眼书桌,语气突然非常肯定:“现在是1981年。”

“你、你怎么知道?”

他伸手抓起桌上一个物件,亮给波西米亚看了看。“不是你找出来的吗?你看,这是1981年的日历本。”

……宝儿六岁了?这是她从家庭相册里消失的一年?

说起来……这家人是从哪一年突然不见的?

见她一声不吭,元向西看着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好吧,我帮你把东西掏出来——你是不是不敢把手伸进黑乎乎的地方?”

波西米亚瞪着他,看他把苍白的手臂探入了幽黑里,拿出了一叠大号文件信封。“诶?”元向西忽然皱起眉头,“里头有个袋子。”

“什么袋子?”

波西米亚凑过头,光鱼游了过来,照亮了那一只灰扑扑的塑胶袋。原本的颜色都褪得灰暗了,仿佛想要透过时间哑声哑气地说话;袋子上的“淀粉”两个字,沉默地看着二人。

……书桌里为什么要藏一包淀粉?还特地给它上锁?波西米亚捏了捏袋子,打开一看,发现淀粉已经被用掉了一小半。

“等着,还有,”元向西一边说,一边又抽出了个小小的封口袋。它被密封得不错,里面一把圆圆的、像药片似的小白片,看着仍然和新鲜的一样。“这是和淀粉放在一起的。”

波西米亚打开了两个袋子,使劲闻了闻。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不把鼻子凑近到能吸入白色粉末的距离,就几乎什么也闻不见——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清楚了:两个袋子的内容物,闻起来一模一样。

“你在书桌里放这个干什么?”波西米亚举起两个袋子,“白片是什么?淀粉做的吗?”

元向西看着她,嘴巴张合几下:“啊?”

波西米亚突然有点恼:“我自己看看,你回客厅吧!”

轰走了丈夫之后,她往房间里多叫来了两条光鱼,这一次确保每个角落都时刻被照得亮亮堂堂,这才翻开了那一叠文件夹。文件夹里,是一只只鼓囊囊的信封,每一个都写着同样的收信地址和收件人,没有一只带邮戳、或是封了口。

她打开了其中一只信封,刚一展开信纸,顿时掉下来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她抱着元向西的肩膀,二人对着镜头笑得极开心;另一张,她自己正低下头去吻宝儿的脸——宝儿从她的嘴唇下半转过头,圆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从眼角里,黑眼珠盯着镜头。

妈:

你好!有一阵子没有写信了,因为宝儿前阵子生了水痘,地里又要收一批麦子,简直忙得转不开手。你身体还好吗?家里怎么样?我们下个月会回家看你的。落款,1981年10月25号。

……已经十月了吗?

波西米亚迅速抬起头,在日历本上翻了一阵——1981年的前五六个月里,几乎每一天的日历上都有零零散散的笔迹;笔迹在七月份时消失了,而十月份和十一月的日历上,也依旧到处都是一片空白,没有哪一天被圈起来,写上“回家”的。

第二个信封里,又夹了几张照片。每一张里都有她,其中一张上,波西米亚坐在桌旁,正在给最小的孩子喂一碗糊糊状的食物。

岳母大人:

您还生小亚的气吗?她非要让我来写信。我们这个月没能回去,真对不起,实在是突然被弄了个措手不及。随信附上一些照片,希望您能消气。落款,1981年11月30号。

下一封信,是同样发给波西米亚母亲的,除了祝她新年快乐、告诉她宝儿很喜欢她送来的礼物之外,同样也有几张照片:宝儿吹灭了蛋糕上七根蜡烛,一家五口一起布置房子、迎接新年。

落款,1981年12月28号。

波西米亚的手不知不觉颤抖起来,在纸张簌簌的响声里,几乎要拿不住信了。她匆匆翻过了所有信封,速度越来越快,因为接下来的内容也差不多都如出一辙:全部是提前写好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等到了时间就要往外发的信件。除了给波西米亚母亲的之外,还有偶尔几个其他的亲戚朋友;里面的每一张照片,波西米亚都在客厅的相册里见过,显然是洗了不止一张。

其中那一张她由元向西抱着,笑着仰头去咬苹果的照片,与落款是1982年6月的信装在一起,附文道“我们的果园收获了!”。

波西米亚将所有信封、文件和淀粉都一起塞回了抽屉里,爬起来就冲出了门,抬脚就要往楼上跑。她说过的,再生孩子的时候就会写下一本日记;这个房子里一定还有至少两本日记,能提醒她,从1976年到现在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吱呀”一声,不知是哪儿的门悠悠地开了;声音刺穿了死寂,惊得她肉皮一跳。

……元向西不是也在找线索吗?怎么会这么安静?

就算是他走路行动时没有任何声响,他打开抽屉、柜门、搜找东西时也不可能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但是仔细一回忆,似乎每当他从自己视野里消失、没有出声说话时,这房子里就寂静得像是只有她一个人。他在干什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吗?

她站在楼梯上,慢慢回头看了一眼。

客厅里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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