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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那时我和养母独自住在老宅的残壳里。

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信号;她走不了路,所以在整个城市都被人抛弃逃离的时候,我们依然与世隔绝地生活在断垣残壁中。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完全不明白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我惘然不知,仍旧一日日为生存奔波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以前的社会规则已经崩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规则秩序降临了。

从旧日世界的废墟里,生出了一个令我最初也不知所措的新世界。

我没有将自己的变化告诉养母。我能说什么?我突然能看得更清晰、更远,力量变大了,速度变快了,还产生了奇妙的能力?“超人幻想”是一种精神病症的典型症状——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我自己也不太相信我仍旧精神正常。

进化之后,有一阵子什么都没有变化。

和以前一样,我每天都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爬起来,用野营炉子煮一点早饭。有时是我找到的过期罐装豆子(连我也不会再嫌弃它难吃了),有时就只能用压缩饼干泡水,煮成一小锅湖湖。我吃一小半,剩下的,就是养母一天的口粮——直到我回来,或者再也不回来。

不管我离家的时间有多早,养母总是会提前一步醒来,看着我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我见过无数种或细微或强烈的人类情绪,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养母眼中一样隐忍的、担忧的、复杂的恐惧和希望。

“我怕你在外面出事受伤,无人理会,无人帮助;我怕你忽然想到,其实你完全可以抛下我这个负担一走了之;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却永远也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假如养母有机会告诉我的话,我想这是她当时会说的话。

我有八成把握,这是她当时的情感与想法;我之所以会隐约知道,是因为这份难以言述的复杂心情正在折磨她,令她感到了长期的、慢性的痛苦。

你看,我从没有告诉过别人我的进化能力。

自从进化了以后,我出外寻找物资时的成功几率就大大降低了。这实在是一个又讨厌,又叫人意料不到的转折,对吧?我以为,我在拥有了更好的目力,更敏捷的身手以后,生存就会变得容易一点……结果真是令人傻眼。

与你那种规则用法都写得清清楚楚的进化能力不一样,我最初的能力,不如说它只不过是一种模模湖湖的感觉。一开始,我总是会被这种感觉分心,结果没能达成最初的目标。

那一天不同。

那一天,我踩着一辆路上找到的自行车,骑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城市另一头的大型医院。自从战争降临,我还是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路;但是它规模庞大,我想不管怎么,多多少少都应该剩下一些储藏药品才对——养母的药当时断了有一阵子了,她的每一天似乎都变得加倍难熬。

我直到下了车,才意识到另一个把我遥遥召唤来的原因是什么。

好痛苦啊。

这所医院里,浓缩了如此天量的、丰富的人类惨剧,对于失去肉体功能的绝望和不甘,人生将逝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生离死别是一种痛苦,被亲人抛弃又是一种痛苦……在这片院区里所发生的一切凄苦悲惨,都好像是一幕幕露天电影,观众数目为一。

不过,对我来说就像是看纪录片一样,虽然有也不错,但并不是绝无仅有的新鲜美食;毕竟医院里早就空了不知道多久了。

我扔下自行车,循着医院散发出的脉搏跳动,走进了坍塌了一半的走廊里。我穿过大厅,路过诊疗室,看见了被洗劫一空的药品房。养母的药早就没有了;我想了想,决定再去住院部碰碰运气。

住院部是三个男人的据点。

三个男人,以及他们不知何时捕获的一个女人。

你看,我一直以为我是出于理性及逻辑才得出的结论,要去可能藏有药品的住院部看看;但除了理性及逻辑之外,我的进化能力原来也一直在对我耳语,让我循着某种潜在的可能,走去那一个方向。

我隔着一条走廊,看着那扇半开半掩的门。除了一些人影晃动和肢体交错,我其实看不到什么;从门内传来的声音,甚至完全不像人类能发得出来的——那女人的嘶嚎哭喊并没能持续多久,就变成了奄奄一息。

刚刚进化的我还很谨慎,觉得自己或许不能同时对抗三个男人,所以我等他们把一切都干完了,人也暂时走了,才悄无声息地走入那间恶臭难闻的屋子。

我说过,我对于原始简单、粗暴低劣的生理折磨,有一种审美上的不喜欢。

那个女人——姑且叫女人好了,实在很难看出人形了,毕竟你会以为人类身体有极限性,不允许被弯折打开成某种模样——过了好几秒,才认出我不是那三人之一。

“杀……杀了我,”她低低地说,“求求你。”

“对不起,”我答道:“我不能杀人。”

她在那一刻蓦然而生出的绝望,令我有几分吃惊。虽然令她绝望并非我的本意——“不能杀人”是养母最不放松的一条铁则——但要说我对那份绝望有多么不欢迎,倒也是没有的。

在短暂地感受了一会儿如此新鲜、如此浓郁的绝望之后(我需要说明,她绝大部分的痛苦并非是我造成的,所以只有因我回答而产生的那一点点绝望,对我而言才是直接而强烈的),我想起养母跟我说过,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也要视情况帮助人。

那个时候,我的进化能力也在一直对我耳语。

“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我对那女人客气地说,“希望那三人不会再来吧。”

女人微弱的哀号和哭求声,伴随我走过了一整条走廊。

我循着那几人的痕迹,在医院食堂里找到了他们。他们一定在这里杀过了不少人,到处都有新鲜程度随时间一层层递进的血迹与痛苦气味;在乍一见到我的时候,几人都跳了起来,将武器抄在了手上。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礼貌地说,“我只是太饿了,想问问你们有没有食物能分我一些。”

他们不出意料地把我嘲笑辱骂了一番;这种人并没有什么新意。在他们即将走上来动手之前,我说:“我愿意拿我女朋友交换。”

……这样愚蠢好操纵的人,居然与养母同属人类,令我至今也感到惊奇。

“在哪里?”为首那人脸上明明白白的饥渴与贪婪,在他意识到我确实是那一种女人会喜欢的类型之后,更加强烈明显了。“你这小白脸挺豁得出去呀,走,带我们去看看。”

我将他们领进一楼大厅,隔着窗户,指着那一架我扔在地上的单车,说:“你看,那是我们来时骑的自行车。”

我想过,如果我实际上并没有产生什么能力,一切都是我的幻觉,那我接下来可要倒霉了。然而我当时一点也没有害怕,又指着阳光下的那一块空地,说:“那就是莉莉。”

三个男人看着我手指之处,愣了一愣,很快就都露出了我预计之中的神情和反应。“好久没看见这么干净漂亮的了,”其中一个人连看我一眼都懒得,急急往外走,“等我们抓到她了就给你吃的。”

他们当然没打算给我吃的,我也感激地连连点头。

你看,我当时既没有做过调查,也没有好好计划过。一件接一件发生的事,对我而言都是个意外,都是我从理智上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然而在进化能力的作用下,我就像是一头属于自然环境一部分的勐兽,不需思考,只需要跟随着环境气候的节奏,就能捕捉到猎物。

我连他们究竟能不能看见“莉莉”这一个幻象都拿不准,更是连堕落种的存在都不知道,但一切都顺利地完成了。

当他们三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将自行车旁的空地给围住的时候,我站在走廊的窗户后,看着从他们头上逐渐探下来的一块巨型肉色阴影,既十分吃惊,又毫不意外。

好像我在出生以前就与命运约定好了一件什么事,生下来以后只是暂时忘了而已。

那是我在末日世界里进行的第一次“捕猎”。

他们的每一滴贪婪、暴戾与渴望,在幻觉破灭后,在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什么命运时,都变成了强烈数十倍的恐惧、懊悔与痛苦(你看,他们竟会后悔,说明他们和我不是一种人)。我甚至不由得打开了窗户,冒着自己也被堕落种发现的风险,近乎惬意地欣赏着面前活生生的人类地狱。

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那两头堕落种与我对视了一眼。

我冲它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原来我的进化能力,可以让我感知到人类正在发生中的惨剧和痛苦,可以让我循着宇宙里的种种微妙提示,对人类进行“捕猎”。

那两头堕落种顿了顿,或许是因为吃饱了,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转头走了。

我并没有动手杀人,所以不算违反了养母的规则,只能算是钻了一个空子。再说,我也算是帮助了住院部的女人,养母听了,大概不会不高兴。

那一天很特殊,即使是久违的,强烈的满足感,也没有让我忘记此行的目的。我从他们的老窝里找到了不少食物和一些武器,但可惜的是,没有找到药。我将一部分东西装进自行车的篮子里,一部分绑在后座上,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盘算,该怎么把今天的一切都告诉养母。

她肯定一开始会以为我疯了吧,很可惜,我没法照个堕落种(我当时还不知道它们叫堕落种)的照片作为证明。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有什么习性,也得花时间弄清楚才行;家里除了一道脆弱的入户门,几乎没有什么能拦住它们的屏障了,我明天得去找木板把窗户和漏洞都封上……

我在路上看见了几个药房,于是花时间把每一个都搜找了一遍。

基本上每家店里都是空的了,但是我注意到最后一个药房连接着二楼的公寓,很有可能是药店主人的住所;我凭着碰运气的心情走进去,果然在被炮弹掀开屋顶的住所中找到了一些存货,包括止痛药和吸入剂。

虽然有点意外,不过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大有斩获的一天。

我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比平常足足晚了两个小时。我在还没有走近大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养母心中正在进行时的剧烈痛苦。

家里除了她,还有别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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