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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镜辞走在回程路上, 把手里的灵石往半空一抛,任它胡乱打了几个旋儿, 最后重新落在她掌心。

身边的龙逍走一步跳三步, 偶尔极快地向虚空挥拳,打出风声呼呼作响。这个动作实在挺傻,唯有他本人乐在其中, 嘴角始终扬着呆呆傻傻的笑。

谢镜辞看得头疼:“至于这么高兴?小汀不是还没答应你吗?”

他在孟家表明了心意, 可惜尚未得到回应,便被在外窥视的她们搅得一塌糊涂, 不得不中途停下。

于是暧昧的气氛轰然瓦解, 直到最后, 孟小汀也只是讷讷点了点头。

——毕竟她没心没肺过了这么多年, 从没想过能得到谁的倾慕, 由于毫无经验, 更不懂应当如何应答。

“她只要没拒绝,就代表我还有机会啊!”

龙逍心情大好,冷不防又嘿嘿一笑:“也许对于如今的小汀而言, 我只能勉强算个‘不那么讨人厌的朋友’。但只要后来慢慢加深接触, 说不定什么时候, 她就会觉得我还不错——适合结为道侣的那种不错。”

这才过了多久, “孟小姐”就成了嘚嘚瑟瑟的“小汀”。

其实对于他的反应, 谢镜辞能明白一些。

当初她与裴渡交情泛泛, 前去鬼冢寻他之际, 本以为后者会冷眼相待,没想到竟意外得了他的关心。

那时的感受十足欢欣,心底一点点绽开隐秘的甜糖, 仿佛多年以来的倾慕终于有了回应, 没有被全盘辜负。

这种暗暗的喜欢实在折磨人,由于猜不透对方的念头,只能把满腔情愫压抑在心底,化作微不可查的线,一点点、一丝丝地传达出来,若是得了回应,即便微小,那也能叫人欣喜若狂。

“之前犹犹豫豫那么久,直到把心里话全都告诉她,我才头一回觉得,”龙逍踢飞一块路边石子,自喉间发出一声笑,“早就应该像这样了。藏着掖着算什么事啊,不如光明正大地对她好。”

他说话没经过思考,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谢镜辞想起裴渡,无言别开目光:“……嗯。”

“以谢小姐这样的性子,一定不会犹豫不决吧。”

龙逍仰头望向天边,没发觉谢镜辞沉默的神色:“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犹豫不决。”

“说不定,”他说着咧嘴一笑,“你倾慕的那个人,也恰恰很喜欢你呢。”

*

用孟小汀本人的话来说,从无比漫长的一觉中醒来后,她险些被自己给吓飞。

作为一条得过且过、把及时行乐看作人生理想的咸鱼,孟小汀在昏睡期间不断接受天灵地宝的护养,躺下时还是金丹初期,眼睛一闭一睁,一整个金丹期就过去了。

“我连识海里的元婴怎么用都不知道——这玩意儿长得也太奇怪了吧!看了绝对会做噩梦!啊啊啊它居然还会动!”

说出这句话时,她、谢镜辞与裴渡已经坐在前往凌水村的飞舟上。

东海忆灵出世,极有可能与谢镜辞丢失的神识有关,但此番前往东海,目的却并非是为它。

距离裴渡在鬼冢遭到诬陷,已经过去了多日。只要白婉与裴钰闭口不言,任谁都不可能找到与之相关的线索,如此一来,想要平反便是难于登天。

忆灵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当初为围剿裴渡,各大家族都派出了众多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奈何惨遭反制、颜面无存,成了修真界人尽皆知的笑谈,损失不可估量。

在那之后,忆灵是头一个能引起轰动的邪物。为重振气势,对于它,不少世家门派都势在必得。

裴府自然是其中之一。

据谢镜辞所知,忆灵以神识为食,能引出识海里潜藏的记忆。

如果借助它的力量,重现当年鬼冢里真实的情景,或许能找出唯一的突破口。

孟小汀虽然昏睡许久,但日日夜夜生活在充沛灵气的滋润灌溉下,醒后反而生龙活虎、修为大增,听说谢镜辞的打算,便也一并跟随前来。

“元婴?”

谢镜辞笑笑:“我最初见到,也被吓了一跳。”

修士突破金丹,会在识海凝出婴儿般的小人。元婴通体柔黄,蜷缩在识海角落,模样则与修士本人有八分相似,稍稍戳上一戳,能随之一动。

她说着弯了眉眼,望向孟小汀的眼神里多出几分调侃之意:“对了,关于龙逍,你打算怎么办?”

孟小汀正在喝茶,差点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再抬起头,耳朵全是绯红。

“我……我也不知道,你应当清楚,我从没想过那种事情。”

她不自在地摸摸耳朵:“但既然他把心里话告诉了我,等过上一段时间,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我定会给他一个完完整整的答复。”

从小到大,孟小汀一向都不讨人喜欢。

母亲失踪、父亲视她为多余的累赘,身边有太多人明里暗里地嘲笑,说她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于是她渐渐学会无视,强装成大大咧咧的模样,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放在心上,如此这般,才不会觉得难过。

龙逍太过优秀,与她像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对于他的这份情愫,孟小汀不知所措,也格外珍惜与尊重。

飞舟穿过层层云雾,在闲谈之间,终于抵达东海。

“听说忆灵已是元婴初期的修为,遭到围剿后狼狈而逃,又入了琅琊秘境。”

孟小汀放下手里的《朝闻录》,啧啧几声:“上回在鬼冢,各大家族皆遭重创,这次必定卯足了劲,要争回一口气。”

像是这种级别的邪物,家主长老通常不会亲自插手,而是留给年轻弟子,作为一次扬名立万的机会。因而刚下飞舟,谢镜辞就望见几道熟悉的影子。

首先是被好几个世家子围在中央的龙逍,翩翩公子,气质无双。

视线往另一边,便是裴家的裴钰和裴明川。

琅琊秘境开闭不定,他们来得晚些,赶到东海才发现入口已消失不见,如今只能静候时机,等待下一次开启。

“孟小姐、谢小姐!”

龙逍心大,见到孟小汀的刹那两眼噌噌发亮,哪里还有半分矜持模样。他向来人一一打招呼,目光落在裴渡脸上,迟疑稍许:“这位道友是——?”

谢镜辞面不改色:“我爹强塞的护卫,姓李。”

裴渡不便以真容现身,面上仍覆着易容术。这张脸平平无奇,给人留不下太深的印象,倒也方便他四处走动。

她还未说完,便听见不远处一声冷啧:“这秘境什么时候才开?我们不过晚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在这鬼地方等了整整一夜。”

正是裴钰。

他参加过围剿裴渡一事,被参天魔气打了个半死不活,听说在家休养了好一阵子,才总算能下床动弹。这次来到东海,必然想要一雪前耻,在裴风南眼中扳回几成好印象。

谢镜辞看他最是不顺眼,闻言轻轻一笑:“修真界不就讲究一个机缘巧合?自己误了时间,却要把过错推在秘境身上,不合适吧。”

裴明川眼看他哥皱了眉,唯恐惹出祸端,连忙插话道:“这位小姐,兄长不是那个意思。在场各位都是为了忆灵而来,之前已有不少人随它入了秘境,我们却要在这里蹉跎时间——等他们出来,忆灵早就乖乖被降伏,还有我们什么事儿?”

哪怕忆灵死了,你们的事儿也还剩下挺多。

谢镜辞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晃神之际,耳边传来一声惊呼:“开了!琅琊秘境……终于开了!”

“一切小心。”

琅琊境开,海浪滔天。

谢镜辞神色稍凝,用了传音入密:“忆灵恐怕没那么好对付。”

*

再度进入琅琊秘境,谢镜辞只觉恍如隔世。

在调养疗伤的这段时间,裴渡曾对她说起过不久前的位面动荡。她之所以能醒过来,应当是托了另一个自己的福,神识才得以补全。

可有个问题,谢镜辞一直想不明白。

对于修士而言,神识乃是不可抛却的重要之物,一旦有损,修为将大打折扣。

另一个位面的她理应同样受了伤,可对方为何要冒着识海缺损的风险,千里迢迢来到这个世界,把神识送给她?

那个谢镜辞……究竟不愿让她遗忘什么?

倘若找到忆灵,说不定就能知晓答案。

秘境入口随机传送,当她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只望见一片参天大树,青翠欲滴。

她漫无目的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察觉不远处有风。

准确来说,是有人在匆忙奔跑,身体掠过林间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谢、谢小姐?”

匆匆而来的少女模样陌生,抬眼见到谢镜辞,迅速朝身后一望:“你何时来的琅琊?秘境入口开了吗?你不要去那边……必须尽快寻求支援,忆灵杀疯了!”

许是察觉对方困惑的神色,少女蹙眉急道:“我叫孙珞,在学宫见过你。忆灵根本不是元婴初期,它分明已到了修为巅峰,之所以把我们引进来,是想吞食更多神识,促它渡劫进阶!”

忆灵在琅琊秘境藏身多年,如今却突然现世,细细想来,的确存有猫腻。

可陡然出现的妖魔鬼怪何其之多,哪会有人心生防备,仔细琢磨。

孙珞已快没了力气,浑身上下皆是血迹,抖如糠筛。

谢镜辞将她扶稳,右手轻轻抚在背上顺气,温声道:“别怕。如今那边是什么情况?”

“我们……”

孙珞咬牙吸气,尾音发颤:“当时忆灵现身东海,我与两名兄长恰好在这附近,于是很快赶到。起初它的实力并不算强,只在元婴初阶,来的人不在少数,忆灵在围攻之下连连逃窜,闯进了秘境里头。”

谢镜辞清楚感到,身旁的小姑娘浑身一颤。

“来到这里之后,等秘境一关,再也没办法出去——”

她的嗓音带了哭腔:“我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记忆……没了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哪里有余力同它相争。凡是试图反抗的人,无一不被吃掉神识、彻底昏迷不醒,仅凭我们,绝对没办法胜过它的!”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是忆灵设下的局,只为把更多修士引来琅琊秘境。等秘境关合,被困于此的人们无路可逃,只能沦为笼中之鸟,被它渐渐吞吃殆尽。

按理来说,元婴巅峰不是多么一骑绝尘的水平。但忆灵的恐怖之处在于,它能直接摧毁识海,让人瞬间沦为毫无还手之力的废物。

这是绝对凌驾性的力量,远远区别于寻常的攻击手段。

谢镜辞略一拧眉:“目前伤亡如何?”

“大部分人被夺走神识,支撑不了太久。”

孙珞说着落了眼泪:“大家都不知道忆灵的真实修为,察觉灵气波动便匆匆赶来,反而如了它的愿。我是因兄长舍命去挡,才能逃来此地。”

所有人只当忆灵是元婴初期,都想由此挣得一份功劳,加之四处分散、又前前后后陆续赶到,毫无交流时间,不可能有所合作。

这样一来,无异于一个接着一个送死。

“我逃走之前,正值裴钰与忆灵对上,不知如今——”

孙珞话音未尽,林间忽有风声大作。

狂风未落,剑气乍起,待谢镜辞回头,竟见裴钰提着剑仓皇逃窜,身旁跟着几个年轻剑修。继而一道黑影骤然袭过,不留喘息的时机,将他拍向不远处的巨树树干。

识海用力一颤。

时至此刻,谢镜辞终于再度见到忆灵。

与记忆里相差无几,这是个通体灰黑的怪物,如墨团浮于半空,身上覆盖有凹凸不平的痕迹。细细看去,那竟是一张张神色各异的人脸,嬉笑怒骂皆有之,十足瘆人。

裴钰似是已被吞吃了记忆,双目涣散,只记得拼命奔逃。如今被忆灵拍在树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却连擦拭也顾不上,立马爬起身子,试图逃得更远。

结果自然是被当场捕获,识海破损,彻底丧失神智。

其他几名少年跌坐在角落,尽是满身血污,看样子伤得不轻,连站立都成了问题。

“你尽快从出口离开,寻求长辈相助。”

谢镜辞神色稍敛,看向近在咫尺的灵力冲天,手中薄红乍现,映出一把笔直长刀:“忆灵……我来拦。”

生死之际刻不容缓,孙珞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道声“保重”后转身跑开。谢镜辞手中鬼哭一晃,不敢有丝毫走神。

忆灵今日下了死手,裴钰绝非泛泛之辈,这么快败在它手上,很大原因是有所轻敌。

可就算她严阵以待,以一人之力,恐怕也——

不过转瞬,林中再度响起滔天嘶嚎。

忆灵来势迅猛,元婴巅峰的威压四溢如潮。谢镜辞来不及细想太多,侧身躲过一道形同刀刃的黑影,反手一劈。

“谢……谢小姐!”

一名少年忍痛传音:“千万不能碰到它的影子,那玩意儿能钻进皮肤,顺着筋脉闯入识海里头!”

他话语方落,以忆灵为中心,竟有铺天盖地的黑雾浑然四散,撩得树枝哗哗作响,好似魍魉低语,牵引出瑟瑟冷风。

下一瞬,便是暗影丛生,有如天河泄洪,一齐向她涌来!

没有犹豫与思考的时间。

同一时刻,但见长刀如龙,硬生生从漫无边际的黑里破开刺目的红。

绯光似血,起初只是一道纤长的直线,俄顷嗡然一响,竟向四面八方层层爆开,宛若天光乍现,旭日腾空——

于是暗潮褪去,黑雾被撕裂巨大的豁口,唯有绯色连绵不绝,溢开流水一般的微光。

谢镜辞仅凭一人一刀,居然破开了忆灵的全力一击。

那可是元婴巅峰的实力啊,不是说谢镜辞识海受损,已经成了个不堪大用的废人吗?

少年们来不及惊愕感叹,很快又听忆灵咆哮声声,黑影再聚,飞速朝她靠近。

只是这一回,拔出武器的不再是谢镜辞一人。

长剑泛了如雪的亮色,不由分说斩断暗潮汹汹。

其中一名少年抬眼望去,认出那是跟在谢镜辞身边,一个似乎是姓李的侍卫。

裴渡身形出挑,即便用了张貌不惊人的脸,执剑往原地一站,也自有一番凌然风姿,惹人不由侧目。

嗅到清新干净的木香,谢镜辞掩下眸底喜色,用神识传音道:“它攻势太强,很难近身。倘若继续缠斗,我们会灵力不支。”

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是必败的一方。

“兵分两路。”

裴渡淡声应她:“由我将它牵制,你趁机拔刀。”

“不不不不行的!”

一名少年咳出一口血,徒劳动了动右腿:“以一人之力,定不可能与它相抗太久。之前有人尝试过了,负责牵制的那个被直接清空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能站在原地发呆。”

——只要他一发呆,另一人没了掩护,只能仓皇撤离。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

裴渡斩去一缕风刃,嗓音虽轻,却极稳:“谢小姐,我能搏。”

“你你你疯了吧!绝对行不通的!”

另一人抹了把鼻血,急道:“就在不久之前,甚至有过六个人一起上去,无一例外全都受了重伤。没了记忆还能干什么?等死而已!侍卫小哥,谢府给了你什么报酬,才能让你这么拼命啊?”

裴渡这回没应声。

他平日里温温和和,一旦持了剑,便显出另一种凌厉肃杀的风骨,如今黑眸沉沉,闻言望向她。

很不合时宜地,谢镜辞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裴渡朝她笑了笑。

长剑倏起之际,带起一层雪蕊浮空。少年剑修的剑意有如风樯阵马,一并涌向雾气中央的怪物,一时明暗相交,灵力翻涌如潮,荡开层层巨浪。

他的动作猝不及防,谢镜辞根本来不及阻挡。此刻木已成舟,只能咬牙握刀,等待时机。

裴渡已经吸引了六成黑气。

他的身法远远超出常人,在场几位少年都是剑修,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实力不凡。其中一人奇道:“此人修为至此,为何甘愿屈居于谢府的侍卫之职?”

另一人皱眉:“他的剑意……你们不觉得有些熟悉?”

这样的身法剑术,放眼当今整个修真界,年轻一辈与之相似的,唯有一人。

他在豁出了性命地拯救他们。

那个名字悬在喉间,少年面面相觑,不知是谁道了句:“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当初在鬼冢里,他曾经救过我弟弟?”

又有一人面色惊变:“道友,当心!”

这道声音出口的瞬间,周遭雾气凝结成片,愈来愈浓、愈来愈重,以天罗地网之势将裴渡笼罩其中。

他们都曾与忆灵殊死相争过,明白这是它的绝技。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此等攻势下逃脱。

一瞬的凝滞。

须臾之间,只见天昏地暗,山摇地动,九成黑气汇聚凝结,好似群山重重、峰峦叠嶂,骤然闭拢的刹那,暗潮倾天。

可恨他们身负重伤,连站立起身都是奢望,只能屏住呼吸,暗自祈祷。

为了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不能被提起名字的人祈祷。

浓郁如实体的黑暗里,隐约响起一声嗡鸣。

鸣响不在别处,竟是从裴钰手中凌然腾起,顷刻白光出世,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湛渊剑!”

九成的黑气汇集,裴渡哪怕有通天本领,也无法一人独自抗下。

少年人双眸漆黑,仿佛浸染了雾气,缓缓涣散,一点点变得愈发朦胧。

四周的一切都是未知。

他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做什么——

以及,目光所及之处,那道执了长刀的身影是谁。

混沌中的少年瞳孔骤缩。

哪怕记忆不复存在,总会有记忆之外的羁绊与情愫留在心头。譬如这一刻,世界上这样那样的未知全都不再重要,他所在意的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为之拔剑的理由。

一个被印刻在本能里的理由。

光影明灭不定,长剑嗡鸣愈发靠近。

裴渡咳出一口鲜血,右臂微动,接过震动不休的古老长剑。

怪物尖啸着发出嘶吼——

这是最后一击。

却不止是它或他一人的最后一击。

鬼哭刀的轨迹刺破天幕,至邪至凶的杀气一往无前。这是猝不及防的一刀,当刀尖刺入忆灵体内,谢镜辞听见遮天盖地的哀嚎。

她没做理会,抬手又是一落,径直刺破怪物胸膛,几乎被嘶吼声撕碎耳膜。

受到上一刻忆灵的感召,一团白光自少年头顶浮起。与之相悖的,是千千万万光团自它胸膛挣脱而出,好似漫天萤火,向四面八方浑然溢开。

在这些光团里,悠悠向这边飘来的那一个,最是明亮温柔。

忆灵终于明白中了计策,一时恼羞成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震开。许是为了报复,庞大身躯挣扎一瞬,径直扑向属于裴渡的光团。

而在不远的角落,裴钰的神识已快要归位,一旦错过,再也无法将鬼冢之事昭告天下。

谢镜辞一向讨厌二选一的抉择,然而此时此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将那个温温柔柔的光团拥入怀中,刀意凝结,挡下忆灵气急败坏的残力。

清澈的气息如水般荡开,柔和得让她几欲落泪。

也正是因着这刹那的接触,许多未曾被说出口的、深深潜藏于心的秘密,轻飘飘淌进她心头。

神识下覆,与识海短暂相接。谢镜辞仿佛走在羞怯的溪水中,漫天皆是霓霓粉色,抬头之际,看见从未料想过的画面。

荒芜偏僻的小山村里,男孩伶仃瘦弱,一言不发望着群山遥遥的另一侧,手中握着精致小瓶,指尖摩挲,近乎于小心翼翼。

城郊人迹罕至的庙宇里,几个男人哈哈大笑着离去,小小的少年徒劳拾捡地上的黑灰,脊背微弓,即便咬了牙,也有眼泪和哽咽在夜色中满溢而出。

幽深堂皇的学宫长廊里,一道视线安静得悄无声息,穿过人来人往,降落在一个姑娘精致的侧脸上,当她似有察觉地扭头,立马不动声色地挪开。

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巨魔蜥蜴颓然倒地,入了魔的剑修拭去嘴角与手心血迹,摘下崖边一朵琉璃花,擦拭得一尘不染,再将它放在谢府门前。因身份所限,他不能久久逗留,离去之际,眼底却生出久违的笑。

以及,在布满血污的鬼冢里,他与天道化身静静对峙。

不怒自威的神明神色淡漠:“你吞食了太多不应属于你的力量。只要将其渡化予我,你能提出任何合理的愿望——譬如自行选定转世、获得千年万年的功德、或是把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还你一个清白。”

可少年只是摇头。

他说:“那就……让她醒过来吧。”

她看见裴渡高兴的时候,失落的时候,被魔气入体、痛不欲生的时候。

无论哪一段记忆,他的神识始终温和漂亮,散发着莹莹的、有些羞赧的光。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直到记忆散去,神识归位,谢镜辞才恍然发现,自己脸上尽是滚烫的眼泪。

与此同时,她终于见到属于自己记忆的光团。

从裴渡口中知晓三千位面的存在后,关于另一个谢镜辞来到这里的目的,她一直都想不通。

还有那张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房中的《朝闻录》,以及被做了标记的地图。

在这一刻,所有匪夷所思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皆于刹那间变得有迹可循。

谢镜辞终于明白,那个自另一处位面遥遥而来的姑娘,真正想要告诉她的话。

——把一切丢失的记忆重新拾回,尝试着陪在他身边吧。

不要辜负他的心意,不要用冷漠回应他的满腔热忱,不要让他孤孤单单死去。

也不要忘记,你曾经那么那么地喜欢他。

因为在他心里,你也一直是最为与众不同的那个啊。

汹涌的狂潮渐渐消退,余潮淡淡,冲刷着静谧无声的晨光。

当裴渡抬头,逆着明晃晃的亮色,只能看见谢镜辞缓缓靠近的模糊轮廓。

他感到难言的慌乱。

神识归位前,曾被谢小姐亲手触碰过。

她定是知晓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然而对于她来说,裴渡此人,不过是个接触寥寥、被好心收留的学宫同窗。

更何况……如今他还声名狼藉,在修真界毫无立足之地,以常理而言,连靠近她的资格都不剩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倘若被她知道那些心思,谢小姐还会留他在身边吗?

裴渡看见她一点点靠近,窘迫得想要别开视线。

如烟如雾的白芒散去,湛渊轻鸣间,他见到谢镜辞眼底的水光。

谢小姐……在哭。

他顾不得惶恐或卑怯,下意识开口:“谢小姐,你受伤了?”

这人果然是个又笨又傻的呆子。

近在咫尺的姑娘没有开口应答,四合的寂静里,唯有剑气与刀意彼此相和。

在今日之前,谢镜辞时常会想,要是裴渡也能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那该多好。

得到倾慕之人的中意,她能开心得飘到天上。

她原本只想要一滴雨露,或是一条不起眼的溪流,裴渡却带来翻涌不休的海浪,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这是她喜欢了十多年的人。

那些付出和委屈,谢镜辞从来都不知道。

“对不起。”

在沉重如鼓擂的心跳声里,裴渡听见她说:“……我真是个混蛋。”

谢小姐分明一点也不坏。

他想要反驳,却在下一瞬陡然睁大双眼,唯有喉结徒劳一动。

后脑勺被猛地往下一压。

少年的心跳从未这般剧烈过,每次的震动,似乎都能冲破胸腔。

唇边原本充斥着未散的血腥气,如此却多了别的什么东西。

炽热、柔软、裹挟着清风一样无法捕捉的清香,软软地一陷,如坠梦里。

谢小姐……重重压在了他的唇瓣上。

毫无预兆、不容拒绝。

却也温柔至极,十足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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