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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到了这一刻,唐台山的父亲就近在咫尺。
愈接近后花园处,三人的内心愈是高耸入云,彷彿风一吹随时都会坠下来般惊险。
李恩杰忽地开始紧张起来,并不是为了即将手到擒来的成功因而感到兴奋,而是他眼角的馀光似乎瞄到了些什么。
又是那天见到的那团白光!
这次居然在后方,财哥曾说过并不是他在巡逻,那么宜谷女神的真身该不会其实是地缚灵吧?看着那白光忽明忽暗,少年不禁后悔起自己过往不该观赏那么多有关灵异的影片了。
李恩杰挣扎着要不要告知同行人这回事,可他撇头望向唐台山那雀跃且期盼的神情,他实在不忍心浇对方冷水。再瞧那白光又驀地消逝,少年牙一咬,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幸而那白光再也没有出现,三人也终于来到了后花园。马藤安上前想要如法炮製上回轻松推开门的经验,岂料手触了过去,铁栏杆门却是纹丝不动。
「咦?这次工友居然记起来要锁了吗?」
「这可麻烦了,我们要怎么进去才好?」李恩杰抚着下顎。
「你们是说进去向那女神像祈祷,祂就会告诉我如何找到我爸爸吗?」唐台山突问道。
李恩杰与马藤安均点点头,且看唐台山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栏杆,缓缓攀了上去。
「山哥,你是要直接爬进去吗?」马藤安捧着头惊呼,「那大概有四、五公尺高欸!」
「对!终于能够得知关于阿爸的消息,硬撞也要撞进去!」唐台山慷慨激昂地说。
「他真的信了……」李恩杰喃喃自语道,看着眼前黑人大叔的毅然决然,少年终于决意捨下一切疑竇,将希望完全交给「宜谷女神」,哪怕对方可能并非神明也无妨,只要愿望得以成真便在所不惜。「山哥,我跟你过去!」
李恩杰随着唐台山踏过的轨跡前行,一旁的马藤安见状是心焦如焚,一旦想到自己倘若站上这样的高度,他就不禁发起抖来。
少年尝试着轻轻爬上栏杆,才上攀两步,一阵强烈的恐惧便袭上心头。马藤安正欲打退堂鼓,可瞧着唐李二人都已将爬到顶端了,就差他一人,万一因为他退缩了没过去,宜谷女神不愿显灵帮助唐台山怎么办?
思及至此,马藤安闔上眼睛向神祈祷,且强忍惶恐,硬是拖着他那不住颤抖地身躯,慢慢地一阶一阶向上,口里断断续续地喷着胡话,进退两难的模样看起来怪可怜的。
马藤安不晓得自己是如何撑过这段荆棘路的,在旁人眼中明明只花了数分鐘,对他来说却好似已跨越千百世纪,回过神来,人已经身处花园内部了。
唐台山走了过来,轻搂了下马藤安的肩。少年被这一碰,原先不知飞往何处的魂魄驀地被拽回躯壳,脸上表情甚是滑稽,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半晌,又聆马藤安呢喃道:「等等我还要爬回去……」
稍微整理仪容,抬头望向宜谷女神像慈悲而凄楚的秀顏,三人屏住声息,感受着这不断扩散的奇异氛围,均是意识到一切成败,皆在此一举。
「飘雨了?」唐台山扬起手,意欲探探这从天而落的轻渺水珠。
李恩杰瞄了瞄手臂上甫增添几许晶莹,点了点头,深呼口气,朗声道:「宜谷女神哪!我与好友已经完成祢设下的考验,我们在此祈求祢显灵相助,让这位大叔得以早日与他的爸爸相见!」
一滴尤为硕大的雨滴径直打上了女神像的眼角,微微闪着光,而后又慢慢滑落至颊,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宜谷女神?」马藤安见唐台山眸中的神采逐渐淡去,他不死心地又呼唤道,「我们已经通过考验了!求求祢回应我们吧!」
除了细碎的落雨声以及风与树的缠结声响,后花园仍旧是一片寂静。
李恩杰转头看向唐台山渐趋落寞的神情,及那起伏剧烈的胸膛,冷不防又暴咳数声。眼见大叔多年的愿望终转成空,少年心中不禁燃起熊熊无名火,爱捺不住怒意,衝了几步就往女神像底部踹了两脚,
没有女神、没有父亲、没有梦想、没有归属。
仅有绝望,以及那从云端踉蹌,狠坠于泥淖之中的极端失落。
李恩杰怒极,嘶吼道:「祢这个大骗子算个什么神?」
说时迟,那时快,后头的铁栏杆竟发出硄啷啷的声响。三人闻声心下一凛,旋即转头过去,只见大门已被打开,而一名少女就佇立于门后,手里拿着一具白光手电筒,来人竟是赵映璇。
「全、全都是我的错!」赵映璇泪眼旺旺。
「映璇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来这?」见女友突然现身,李恩杰登时有些晕眩,「你……怎么会有钥匙?」
「我……我爸爸是宜谷国中的董事长嘛!这后花园是他为了纪念我妈妈而建造的,家里一直都有存着一副钥匙,我瞒着爸爸偷偷拿过来的。」赵映璇难为情地解释道。
「干!那我刚刚到底为什么要爬那么高过来?」马藤安望着那铁栏杆,心里不停地咒骂。
「那你刚说全都是你的错,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恩杰无暇理会好友的埋怨,急忙追问。
赵映璇抿了抿唇,眼神闪烁,小手抓了抓衣襬,又听李恩杰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
少女抹了抹自己苍白的脸蛋,深深吐了口气,似是终于下定决心,颤抖着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宜谷女神,你们经歷有关祂的一切,都是我策画的。」
「不可能!我不相信!」李恩杰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来回踱了几步,「我们一开始的确在这听到了祂对我们说话!」
「那是我的声音,只是故意压低了声线……」赵映璇摇摇头,紧蹙着眉,「我只是希望给你们一个希望,让你们拥有一个自我成长的目标,无论在学业上还是自保上,都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进步。」
「那那那,那张卡片也是你趁我们不注意,瞒着我们偷放到恩杰抽屉里的?」马藤安捧着头问道。
少女露出了愧疚的神情,点了点头。
「所以……我明白了,我们上次来门是开的,就是你先进来躲在神像后面等我们。那天和今天我见到的诡异白光,则是你手电筒搞的鬼!」李恩杰一会搔着头颈,一下又晃颅摇肩,坐立难安,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顿了下来,怒视赵映璇,「难怪……难怪我每次问到宜谷女神的话题,你总会急着逃避!」
「恩杰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提这件事。」赵映璇眼泪又扑簌簌滚落,「我怕你会讨厌我!」
「你怎么可以欺骗我们?这样的话……山哥怎么办?」
听到这里,唐台山明瞭再见父亲一面这个梦想已成奢望,内心顿时酸楚难当,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忽地头疼欲裂,喉咙亦像是万马奔腾,肺部彷彿被炙焰灼烧,忍不住凌乱地咳嗽起来。
颤动着的躯体与激剧搏动的心脏如今感觉将要爆炸了,唐台山此刻脑海一片空白,他只知道他无法再待在此处了。
唐台山眼前有些发昏,他踉踉蹌蹌朝外头跑去,蹣跚了几步,却又勉强着继续奔离。
「山哥!」马藤安见唐台山远去,各瞅了两位好友一眼,便亦跟了上去。
赵映璇见状也要随上,岂听李恩杰幽幽地问道:「映璇,你那时是不是以为我考不上桃高,所以才敢提出要我和藤安进入前三志愿的条件?」
少女闻言,浑身一僵,她躲避着李恩杰的目光,不发一语。
李恩杰视女友现下的表现,心知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整个胸腹登时感到空空荡荡。
原来,映璇自始至终,都瞧不起我的能力。而我信誓旦旦地向山哥掛保证,却没有查明真相,让他从天堂掉到地狱,今后我该如何面对他呢?
轰隆──轰隆──
随着一道闪光劈下,一声狂雷响彻,啸风阵阵,雷阵雨总是不讲道理,说来便来。暴雨倾盆而下,将这对少男少女衣裳都给溅湿了。
少年垂着头,沉痛难忍的心宛若千刀万剐,腥浓的鲜血涌入咽喉,却只化为一句:「我们……分手吧。」
赵映璇顺从地点点头,接受了这番要求。她早已料到男友会提出这个分手的决定,可她没想到待其真正听到了这话,心脏却好似硬生生被人剜了块去似的,竟会如此疼痛。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反正恰好父亲强迫她与李恩杰分手,或许一切早已被命运所注定。分离,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纯纯之恋的结局。纵然难受也只能接受,并默默舔拭创伤。
李恩杰湿漉漉的脸颊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突然手机嗡嗡震了起来,他也不顾骤雨会不会伤害手机,猛地接起,只听另一头传来马藤安的声音:「你们赶快过来啦!山哥……。」
满心期待竟成泡影,人生目标不再,或许今生真的无法再与父亲相认了吧?
唐台山生无可恋,成了具行尸走肉,只知道摇晃着身子,漫无目的地向前。
这雨来的真不是时候,黑人大叔受凉,再次剧咳不止,原本早已破败不堪的肺部如今更是闷苦至极。
莫大的疼痛霎时降临于胸腔与头颅,唐台山眼前又是一昏,他抚上左侧的榕树,力图保持清醒,才喘了几口粗气,却又猛地奋力暴咳,就好像要将心肺尽皆咳出一般可怖。
电光石火间,某种稠黏的液体从体内深处激喷上涌。喉头一甜,怵目惊心的血色从嘴角缓缓溢出。
他,再也撑不住了。
伴着一股眩晕,只见唐台山眼球上吊,双膝一软,臃肿的身躯顿时扑倒至满是泥泞的土壤中。意识矇矓间,最后感觉到的,只馀下马藤安的惊呼声:「山哥!你怎么了?山哥!……」
马藤安看山哥就这么在他眼前昏倒,急忙扶起已失去意识的唐台山至榕树下斜躺。六神无主的他四处游走,显然是被吓坏了,语无伦次道:「我现在该做什么?该做什么?该做什么……?打一一九,对,打一一九!」
少年连忙致电请救护车与医护人员前来协助,通话结束,这时才想起应该将这里发生的状况尽速通知两位好友,遂又拨打给李恩杰。
另一头接通,马藤安劈头便略带哭腔说道:「你们赶快过来啦!山哥吐血昏倒了!」
电话那端的李恩杰一听,犹如晴天霹靂轰顶。确认完地点后,此时也顾不上与赵映璇的矛盾,急拉着少女的手腕,边赶路边解释情况。
赵映璇被前男友这样一牵,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其实她是百般不愿与李恩杰分离的。早前打电话过来,也只是想要先与对方串好供词,假意分手给父亲看,私下仍维持情侣关係。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三人会合,救护车没多久亦抵达现场,医护人员即刻将唐台山送往邻近医院,并送入急诊室抢救。
距离唐台山病发倒下至今已经两个星期了,虽然人是清醒了,但检验报告出炉,已是肺癌末期。
那日之所以吐血是由于肺癌细胞侵蚀到了肺部,其中细小血管破裂引发的。更严重的是,唐台山的癌细胞已扩散到多个脏器,甚至出现功能衰竭,情况非常不乐观。
根据医生的说法,可能没有办法再撑超过五个月。
父母知悉爱子考进前三志愿,欢天喜地买了四片大披萨回来犒赏儿子;奶奶更是不停地烧香拜佛,只为感恩佛菩萨对金孙的疼惜。原本还满心期盼七月中旬至桃高报到的喜悦,可李恩杰这段时间却是完全笑不出来。
唐台山的严重病情,加上对前女友的无法谅解,都让少年无比烦心。自从两人分手以后,李恩杰没给赵映璇好脸色看过,后者虽选择吞忍下来,却总是在被窝里暗自垂泪。
四位少年少女齐聚在唐台山的病房,看着因化学治疗而落发的大黑光头,气氛凝重异常。酒精的刺鼻气味,更是在在提醒着他们,死神早已候在一旁举起镰刀,只是何时会落下这锐器,任谁也说不准。
一片死寂之中,倒是唐台山自己先发话了:「你们一个个都摆个死人脸干什么?别人看到还以为我已经去了咧!」
「妈的山哥你还有心情说笑话?」方其焕眉头拧得更紧了。
「不然我能怎么办?人总是会死嘛!」唐台山耸耸肩,似乎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劫难有些淡然,「等我死后帮我跟你妈妈说他是世上最美的女人,赶快再找个好男人陪伴。」
「干这种话不会活下来自己说喔?」方其焕努努嘴撇头,眼眶红润。
「山哥,不要一直把死掛在嘴边啦!」赵映璇亦怒嗔道,「我们都还没放弃,你怎么能够先认输?」
「人要认命啊,老天要收走我,我也不好违抗,你们说是吧?」唐台山笑着,也不知是真心的,还是强顏欢笑。
「认个屁啊?叫你不要一直抽菸,妈的就是不听!早知道……早知道就应该把你的菸全部丢掉的!」马藤安激昂的语气转为沮丧,而后又化为懊悔。
「山哥,为什么你能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李恩杰用近乎嘶哑着声线问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都很痛苦吗?」
「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心甘情愿得病的?」唐台山顿时有些怒意,加之病体疼痛难忍,一时控制不住,便一股脑地朝着少年发洩出来,「人生唯一的梦想破灭了,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阿爸,你以为我真心想现在就死啊?」
李恩杰闻言身子一僵,神情煎熬,半晌后垂眼看向地板,视线飘忽,「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语毕,少年瞥了唐台山一眼,转头便跑。
「恩杰!」赵映璇放心不下前男友,立刻追了出去。
「山哥,你刚刚那句话太过分了!」方其焕略带责备地望向病榻上的黑人大叔。
「过分个屁?」唐台山心下恙怒,更是口不择言,「一点重话都说不得,还好意思说关心我?」
「我知道你是在说气话,但是……实在很伤人。」方其焕摇了摇头,也跟着迈出病房。
病房内仅剩下唐台山与马藤安二人,尷尬的氛围好似凝固成冰,马藤安用着同情的目光看着黑人大叔。唐台山又羞又怒,骂道:「你看什么看?」
马藤安半歛上眼,然又盯向唐台山,幽幽说道:「山哥,我一直以为你和那些大人们都不一样,是真心爱护我们的。可是……我好像弄错了。」
少年走到门口,回头又望了眼,叹了口气,「彤彤在我家过得很好,你别担心。」
语毕,抿上唇离去,徒留唐台山一人乾巴巴地瞪着冷冰冰的点滴,如今更显落寞。
唐台山开始后悔了,李恩杰离去时的痛苦眼神逐渐清晰,也分不清那双瞳孔中所蕴含着的,究竟是是迷忙、困惑、失落、难堪,抑或愧疚的心情?
而方其焕与马藤安临去前的话语,此刻亦是狠狠捶上心头,内疚不停佔据他的身体,也不确定到底是癌症与化疗造成的痛楚比较疼,还是歉疚带来的苦闷比较痛?
唐台山又开始喘不过气般的咳嗽,整张脸胀红紧皱,痛苦得紧。
好烦躁、好难受,我……我还不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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