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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明鸾一路奔波, 安远将军府夜里的灯还没点起的时候,她就回房去睡了。
掌灯时分, 顾封和顾妩娘神色肃然地躲在一间屋子里说话。
顾妩娘说道:“现在麻烦了, 一是小妹和圣上不清不楚,二是和卫陵的婚事。”
顾封说道:“没什么好说的,小妹怎可以入宫?那是她曾经的兄长, 况且, 宫中危机重重,前皇后, 郑贵妃两人双双赴死, 小妹能在宫中坐稳皇后这把椅子吗?依我看, 还是趁早将卫陵和小妹的婚事定下, 趁着陛下来不及新立皇后的时候。”
顾妩娘不安:“只怕会惹怒了圣上。”
顾封说道:“考虑不了这么多了。”
顾封站起来, 在屋内踱来踱去, 忽然说道:“不久后就是上元佳节,你看……”
殷明鸾回到上京的第二天,雾蒙蒙的天开始下起了雪籽。
熏笼拥床, 屋内暖和舒适, 上京的奢糜是细碎的, 是春日的烟丝, 夏日的消暑冰鉴, 秋日的螃蟹宴和冬日的融融暖意。
与塞外的风沙粗粝截然不同。
殷明鸾留恋地享受了一下, 开始回到现实中来。
她离京许久, 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玉秋和檀冬还在宫里,殷明鸾不知道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醴泉宫的宫人是如何度日的, 她想要给宫里的旧人传些消息, 但是宫墙阻隔,如何容易?
她忧心地想了一会儿,问昨日服侍她的将军府婢女嫣儿。
“近来京中有什么热闹事?”
事情有些多。
首先是皇后毒杀郑贵妃被废,这件事殷明鸾是知道的,连同所有的内情都知道。
殷明鸾不知道的是,许后被废之后的后续。
开始许后失势的风声传了出来,朝中就为废后一事吵得不可开交,许晖权势重,没人敢支持废后。
后来宫中传出了消息,许后做出了如此狠毒的事,废后就在所难免。
废后不久,许皇后自缢而亡。
宫中朝中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不晓得究竟是许后自己寻思,还是被陛下一怒之下赐死。
废后这件事情了结之后,许晖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打击是绵延而至的,先是他不成器的纨绔儿子惹是生非,后来是黄河泛滥,督查不利,顺带着查处了好些贪污渎职的罪过,最后是宫闱里许后事发。
许晖早就知道自己圣心已失,而现在的困境是,他的人心尽失。
他相信,就算是明日圣上让他告老还乡,没有一个同僚或门人敢为他说话。
心灰意冷的许晖,温一盏菊花酒,和相伴他数十载的老同僚闲话家常。
裴昭是个不起眼的老好人,会逢迎,在许晖看来,这就是他的所有本事的。
许晖独揽大权的时候,裴昭虽然是个二号人物,却总是唯命是从。
许晖请裴昭喝酒,存了一两分托付的意思。
“我大势已去矣,恐为陛下厌弃,日后还望大人多看顾些。”
裴昭饮一盏酒,皱着眉头,忽然说道:“许大人何必这样说,大人近来虽然和陛下有些不愉快,可是陛下是最宽宏的,人嘛,近香远臭,那些人,林斐,孙将军,不都是下野之后,陛下又重新寻来的嘛。朝中人才毕竟不足,像许大人这样的相才更是缺乏,以我看,大人可以以退为进。”
许晖一听这话,觉得茅塞顿开,可是他略微有些踌躇:“可若是陛下不招我回朝,不是弄巧成拙?”
裴昭说道:“江浙一带每年都有倭寇生事,多亏了大人门下的□□督坐镇,胡大人和大人是师徒情重,陛下要用胡大人的话,若是没有大人,怎能安心?”
许晖有几分被说服了,捋了捋胡须,开始深思。
裴昭接着说:“就算是陛下暂时对大人有气,这里不是还有我嘛。”
裴昭和许晖因为嘉阳公主和裴元白的婚事,勉强算得上是一家,一家人应该不会害人,许晖终于被说动了,拧着眉,开始认真思索告老还乡。
不久之后,许晖上书引退,回到了山东老家,每日耕读,看起来并不愁苦。
……
嫣儿讲得绘声绘色,只说许老大人是如何不贪恋权势,急流勇退。殷明鸾半晌无语地看了嫣儿许久。
殷明鸾问道:“还有呢?”
再就是长乐公主和亲的事了,据嫣儿说,在许后自缢,许晖退场不久,长乐公主就去胡国和亲了。
嫣儿神秘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这是陛下在安抚许家呢?”
“啊?”殷明鸾愕然。
嫣儿说:“我是在茶肆里听那些举人老爷们说的,他们说许家和长乐公主府争锋相对,陛下是使了那个什么……喔,制衡之策,免了一个许大人,就去一个长乐公主,总之啊,举人老爷们叹气说,圣上的心还是在许大人这边的。”
殷明鸾笑弯了眼:“哦,是吗?”
嫣儿猛点头:“是啊,许大人回乡之后,陛下提拔了裴大人和陆大人,这两人一个是许大人的门人,一个是公主府的门人,陛下这一碗水端得好平啊。”
殷明鸾对陆桓也是有些挂心,不知道这位旧友听到她的噩耗是否会难过,她这下坐不住了,屋内再暖和她也是要出门的。
殷明鸾一边吩咐婢女找出门的御寒裘衣,一面问嫣儿:“陆大人近来如何?”
嫣儿说:“仕途上是一帆风顺,可是陆大人近来劳心劳神,病怏怏的。”
病了?
殷明鸾忙吩咐婢女将塞外带来的虫草,苁蓉等珍贵药材拿锦盒装了。
陆桓府上的晚春时开着的苦楝花早已谢了,从春到冬,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个节气。
如今是梅花的季节。
梅枝送了幽香,杳杳马车声至,陆府的门房传话:“大人,有客来访。”
陆桓采了梅花上的雪,他穿着大氅衣回到廊下,闻言疑惑:“是哪个府上的?”
门房回话:“是安远将军顾府上的。”
陆桓锁眉思索了一下,他同顾封虽然大体属于同一阵营,但是私下来往并不紧密,并且,正是因为政见相同,私下来往才不多,一面有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之嫌。
陆桓将手中的小罐子递给仆从,一边思索着顾府中人的来意,一边穿过垂花门。
小厮迎面差点撞过来了他:“大人,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
陆桓疑惑,他脚步稍顿,往南房看过去。
侍女挑起了毡帘,轻柔的说话声和着茶水煮沸的声音一齐涌了出来,陆桓觉得他的心被充满了,胀得难受。
一瞬间他竟然有些迟疑。
殷明鸾的笑语声依旧亲切,她像从来没有变过,柔声打趣道:“陆郎见了是我来,不愿意过来么?”
陆桓和殷明鸾在院中煮酒。
殷明鸾等不得火起酒热,先给自己筛了一盏,却被陆桓夺去:“公主,天冷,酒寒气郁结肺腑,于身体不利。”
殷明鸾却没有听他的,又悄悄筛了一盏,吞下后看着陆桓无奈的神色,眯着眼睛满足地笑了。
笑过之后,她情绪却有些低落:“先前不告而别,让你白担心了许久吧,今天我进你的院子里来,觉得比旁人的要冷清些,我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一点烦心事都没有。”
她不安地问道:“是……因为我吗?”
陆桓笑着摇摇头:“公主,是我放弃了你,不是你放弃了我,你还记得吗?那是在安国公府里我说的那些话。”
殷明鸾点点头:“我当然记得,陆郎要以身为剑,”殷明鸾望着陆桓,“所以是为了国事而忧吗?”
陆桓的酒热了,他将酒盏推给殷明鸾,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像是寒夜中的雾气一般,萦绕在心间化不去,陆桓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也许我的烦恼于国朝、于天下并无益处。”
殷明鸾清水一般的眸子望向了陆桓,正如当年她在太和殿学子中一眼就看到了灼灼升起的启明星一般:“我相信陆郎一定是青书留名的人物,我的眼光一向很准。”
陆桓终于笑起来,殷明鸾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
殷明鸾看他笑了,终于说道:“之前我不告而别,让故友伤心,这次我特意来向你告别。”
“告别?”
殷明鸾说:“还是安国公府的那会,那次你说,若是许氏倒台后,你未娶,我未嫁,就要和我做一对连理。”
陆桓看着殷明鸾,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殷明鸾说:“我就要嫁人了。”
陆桓捏紧了酒盏,他听说了,顾家小妹和卫陵的婚事在商议中。
殷明鸾想到了些什么般,忽地笑了出来,而后敛了神色:“至于未婚夫是谁,我要暂时保密。”
陆桓温柔地看着她笑:“好,保密。”
殷明鸾在陆桓这里消磨了些时光,等到回到家中时,已经到了晚上。她预备第二天去拜访卫陵,早些时候,她已经从顾封顾妩娘处得知,卫陵已经知道她归来的消息,于是她也不是特别急迫。
只是,近来卫陵似乎特别忙,她并没有寻到合适的时候去寻他。
武襄侯府,某天深夜。
卫陵依旧保持着练剑的习惯,在冬月的夜里,辉辉月光如水一般泄下,卫陵只着白绢衣,手中的长剑映着冷冷的月光,寒光粼粼。
小厮跑过来,脸上带了些慌张神色:“侯爷,那边、又来信了。”
卫陵只是嗯了一声,再没搭理。
小厮坐立难安地侍立在一旁,等卫陵的剑舞了一个来回,从向凉亭,小厮飞快将这烫手的密信递给了卫陵。
卫陵结果,飞速一扫,脸上看不出究竟。
他打发小厮离开,坐在凉亭的石凳上,重新细细将这密信看了一遍。
远在北边戍边吃灰的辽王。
一个藩王,还这么不老实。
他将这密信笼在袖子中,回到房里,取灯上的火细细地烧完了。
门敲响了,卫陵按着腰中的剑,问道:“谁?”
是廖阿水,她在门外说道:“卫陵,有人找你。”
“是谁?”
廖阿水踌躇:“我也不清楚,他有点奇怪。”
卫陵在院子中见了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一个照面,那人出声一句话,卫陵心中就一紧。
是宫里的人。
白皮,胡须是粘上去的,声音因为故作沙哑而格外奇怪。
卫陵心事重重地将这位太监引到房中。
神秘来客带给他一个能震惊国朝的消息。
老太监细条慢理地说话:“当年,李娘娘还未生产前,世宗陛下私下说过,若这一胎是皇子,他日必登九五至尊之位。”
卫陵听了却神色淡淡。
老太监不气馁,继续说:“奴婢空口说来,侯爷自是不信,许娘娘那里藏着圣旨呢,侯爷想清楚了,就给奴婢回个话,奴婢在西街大柳树旁有个宅子。”
老太监觑了一眼卫陵,说道:“您是正统,没什么可顾虑的,许娘娘会帮您。当年朝臣拥了韩王,众位藩王自是不答应的,也是您的助力。”
卫陵平静地盯着老太监,看得他魂魄却有些颤栗。
老太监面皮僵了僵,发觉自己话说得多了,于是起身告退。
天快亮了,浓雾里,老太监身影被雾吞没了。
廖阿水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卫陵,我们机会来了。”
没过多会儿,天亮了,武襄侯府早晨的生活气息透了出来。
门房往里递进来一个顾府的帖子。
卫陵一夜没睡,精神却很足,廖阿水看着卫陵闲适地细细将顾府帖子看了,露出笑意,然后细致研墨,摊开洒金笺,开始一字一字地回帖。
廖阿水抢过卫陵的笔:“卫陵,你现在应该去西街宅子里。”
卫陵嗤笑,却说:“现在的正经事是我的婚事,没有时间和他们瞎胡闹。”
心中却暗笑:许太后疯了,辽王疯了,我都不会疯。
一个没上过玉牒的皇子,没有势力的皇子,在位高权重的许太后和兵马强壮的辽王之间,能争出皇位?
廖阿水听了,瞪着眼看了卫陵半晌,却没能得到卫陵半个眼神,她狠狠再瞪卫陵一眼,往外跑了。
宫里的清晨却是静默的,宫人有条不紊地擦扫,热腾腾的水,干燥幽香的巾子都被捧进殿内。
晨时的幽微的光从窗棂中透了进来几分,灯树上还燃着烛火,殷衢接过张福山递过来的密报,露出一点笑。
但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慢悠悠地念着:“卫陵,辽王,许太后……”
说话间,张福山又递上了折子,将卫陵在家里和阿水的话学了一遍。
张福山想着,卫陵大概念及长乐公主旧情,是不愿意生事的,只要陛下能够宽宏大量,不要刺激他。
殷衢听了张福山的学话,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目光落在那折子,时间久了一些。
听见张福山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殷衢问道:“他没去见许太后的人?”
张福山躬身说道:“早上顾府派人去卫府,卫将军于是派人去买了些花灯之类的玩意,没有理会许太后的意思。”
张福山说了一半,又觉得用顾府来印证卫陵没有反心也不太好,毕竟,陛下也不乐意卫陵往顾府凑。
张福山顿了顿,又说道:“穆宗时候,也是藩王虎视眈眈,穆宗宽以待人,由是无人生事。陛下若是以德感化卫陵,他自然不敢谋反。”
殷衢的脸在灯烛昭映之下,半明半暗,语气中有了一丝戾气:“若是觊觎朕的东西,心思一动,他合该万死。”
殷衢很少说出这样锋利的话,他更喜欢言语平淡,杀机暗藏,张福山心神一颤,然后偷眼看了一眼殷衢,但只见殷衢神色平常,像是说了一句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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