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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漫漫其修远兮,远远远的得论年计。

时辰不早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芙兰和叁鹰跟在她后边,一路絮叨着:“姑娘快别擦眼睛了,眼睛怎么红成这样了?还只红右边一只,别是看打铁花那时候被眦了眼吧?回去找咱家小大夫瞧瞧才好。”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进元军大营之前,活了八十多岁的巫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军医分明摸着人已经断了气,身上余温也散尽了,才刚哀嚎完:“大巫崩了!”

后脚,巫觋竟腾地从榻上坐起来了!

“啊——!”

大帐里的军医、奴仆惊骇地连滚带爬,滚了两滚,竟似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摁在地上,半分挪不动了,军医眼球瞪得快要脱眶而出,面色涨红,却一字发不出来!

一帐死寂中,只有帐外巫士幽幽的呜咽声。

蒙哥掌心徐徐向上,握在刀柄上,双眼紧紧锁死黑帐后的这死人。

巫觋弓着背坐着,老出十几条褶的眼皮低垂着,望着自己的足尖,一动也不动,听不着一丝气息。

这尸分明没抬头,却有一股被他目光打量的凉意,在诸人身上游走了一遍。

蒙哥缓缓走上前,弯了一节脊骨,恭谨问:“大巫,可是有未尽之语?”

巫觋慢腾腾爬起,从帐帘内露出一颗头来,定到他脸上,瞳仁茫白,一丝黑也不见。

饶是蒙哥自小提刀长大,身经百战,看见这场面心头还是咯噔一跳。

见巫觋半晌不动,只是盯着他,蒙哥仿佛受了些启发,缓缓屈了右膝,膝头抵在地上,更恭谨地唤了一声:“大巫是有未尽之语要交待?”

屋里众人吓得脸色青白。

忽然,巫觋嘴唇抖了抖,声门大开,发出一声嘶哑的吼:“我看见了!鬼怪赐下天眼!盛朝的将领眼里有金火!”

这是神谕!巫觋口通了神谕!

蒙哥猛地瞠眼,握在刀上的手转而握拳捶在自己胸膛,提声道:“请真神细说。”

巫觋深喘了一口气,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喘得像个破锣。

“盛朝人,有怪异的眼睛,巨大的、像条肠子一样的眼睛,能从京城……一直望进咱们大都去!”

“他们得了鬼魂的助力!从鬼魂手里得了金色的眼睛!”

“金色的箭矢会穿透汗王的心,汗王危矣,大都危矣!”

他声调一句比一句高,嘶吼中,厚重的帐帘陡然被风刮起,狂风咆哮着涌进来,卷走了帐内的每一丝热气,也卷走了巫觋的最后一口气。

床上的黑帐被刮得乱飞,巫觋生前起码有三年时间避居不出,他把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帐内层层黑纱幔布,摆弄得像个迷阵。

眼下黑帐被风卷起,众人才看清他的病容。

他双腿上鼓起了簇簇青筋,似无数毒蛇一样盘曲撕咬,腹部隆起了老高,像腹腔里填塞了一个怪物。军医抖着手上前一按,圆鼓的腹部里那东西竟会躲着他手掌走。

奴仆满帐连滚带爬,惨叫着:“大巫泄露天机,惹真神发怒了!真神发怒了!”

在巫觋一脉的文化中,神与鬼从来都是不分家的,历代巫觋多数死状奇惨,少有善终的。

蒙哥吼了声:“鬼叫什么!”

他对准巫觋蠕动的肚腹,提刀便刺!

那里边竟不是怪物,血里混着一滩腥黄的臭水,终于寻着了一道口子,从他刀口喷射而出。

蒙哥脸色大变,立刻扬起衣摆抵挡,还是被这积液喷了一头一脸。

军医吓得厥过去了,身下尿骚味儿重,周围侍仆哭嚎着“真神降罪”,满地胡乱磕头。

蒙哥暴起一刀斜斜剁了离他最近的半个头颅,血飚射成线,帐内终于安静了。

他扫了军医一眼,神情阴沉:“提个汉人大夫过来。”

军营里有战俘牢,是攻进赤城时城内的最后一波守城军,大约八百来人,彼时弹尽粮绝,死守着等百姓和大军撤退,是引颈受戮的羔羊。

北元营地里屯粮不多,几位将军都主张杀了这群战俘祭旗,蒙哥没答应。

不多时,一个汉人大夫提着药箱赶来了,战战兢兢上前,在那一滩血水里摸索半天,窥着蒙哥的神色开了腔。

“大巫肝脏上长了个瘤,毒根深藏,穿孔透里,这瘤摸着有半只手掌大,溃脓生腹水,才有这……”不敢讲了。

蒙哥沉着脸听完:“伺候他的人也染了病?”

大帐里一群侍仆抖成了筛糠。

大夫定了定神,摇摇头:“是自己生了恶疾,人死了这恶疾就没了,染不上旁人,蒙大帅宽心。未免尸体发了腐,还是尽快下葬罢。”

第214章

巫觋得了恶疾暴毙的消息,没传出大帐去。

帐外马嘶人嚷,一阵吵闹后,日出时分响起了火不思凄婉的慢调,和着悲切的挽歌。满军营的北元将士听着这事,都不可置信地狂奔赶来,在帐外等着送别大巫。

而仅隔一道帘的大帐内,满地尸体横陈,蒙哥拿着块锦布,面不改色擦干刀上的血,视线落回来。

给大巫修整遗容的汉人大夫眼皮狂跳,额头的汗直往眼里淌。大夫慌乱歪低头,往袖上蹭了一把汗,手却一丝不敢抖。

他将大巫肚腹的血水吸干,绷带厚厚实实缠了几层,一身体面的丧服裹上去,等了些时,看底下再没有余血渗出了,这才为好。

萨满教用的是立棺,送上山天葬,尸体摆进立棺里头不能露端倪,看上去必须是安详走的。

蒙哥冷淡地笑了声:“神医,做得不错。”

他说的是跛脚的汉话,北地口音浓郁,这是蒙哥这两月从边民口中学来的,他是聪明人,闲暇之余用了一点工夫,竟也学会了许多汉话。

大夫抖了一抖,满肚子的圣贤典章撑住了他的骨气,没当场跪下。

他知道这敌将是想灭口了。

北元的窝阔台汗王是萨满教的忠实信奉者,他们国内宗教繁多,百姓信仰驳杂,唯独萨满教是延续了千年的国教,从远古流传至今。

元人军营里八成以上的兵都天天拜腾格里长生天,乃万物至高神。

巫觋作为长生天神在人间的口传使者,竟被大帅一刀攮了肚子……

眼见蒙哥擦干净了刀,站起身朝他望来了,大夫挺起胸膛闭上了眼。

“来人,带神医回去。”

大夫猛地睁开眼。

蒙哥盯着他:“我们的大夫不够,我留你一命。用你最好的手艺,给我的将士治病,敢作乱,剐。”

大夫额头的汗淌入眼,刺得他眼泪直流,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哀。

大帐里,十几员大将坐成两排,手边放着酒肉和奶食,谁也没碰,谁也没吭声。

远在大都的窝阔台汗王登临大宝不过三年,还在筛捡亲信的关键时刻。想把各部精兵拢在手,是个烫手的事儿,汗王索性借着“征讨四方未服诸国”的由头,命令各宗室长子领兵出征。

这一筛捡暗藏玄机——剽勇善战、狼子野心的,往西边的莽莽草原上派,西头有诸多小国,够他们分散精力了。

听话的,留在身边做亲随。

仗打得好又听话的,才会加官进爵。

蒙哥二十又三,其父拖雷原是北元的大监国,却死在盛夏七月,死得蹊跷。他得知父亲的死讯千里奔行,赶回了大都,才知父亲是死在打仗回程途中的,人人都说父亲得了一场热病薨的,连尸身也没留下。

守丧百日刚过,汗王就催着他出征了。

蒙哥自己军功赫赫,自觉不比哪个大将差,却是在场唯一一个失了父族倚靠的。

阿爸嘎(叔父)却点他做左翼大军的主将,要是他能率着大军长驱直下,一举攻进京城,就能提着盛朝皇帝的头回去请功。

而他要是困在此处,始终楔不开上马关,则会沦为大都的笑柄,就算灰溜溜地回了大都,也再无颜面担起孛儿只斤家族的姓氏荣耀。

阿爸嘎是把他放在火上煎。

副将们私底下拉帮结派,议事时仍窃窃私语,是瞧不起他。

“讲出来!鬼鬼祟祟说什么!”蒙哥猛地击桌喝了一声。

“蒙哥你发什么火?丢了真神使者,我们不着急吗?”

年轻的将军们连敬称也不叫,各个神情阴晴不定。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将军言之凿凿说:“大巫从不说谎,他做天神使者七十多年,他的预言从未出过错——盛朝人一定是造出了什么神兵利器,能一眼看透千里,看破咱们的布防!”

众将纷纷点头。

盛朝的火炮永远对着他们,不论白天黑夜,不论小股探子,还是千人前锋,一旦靠近就骤然轰过来,像一双十二个时辰昼夜不歇的天眼。

……盛朝人,有怪异的眼睛,能从京城一直望进大都去……

……鬼怪赐下金色的天眼……

大巫的话穿透混沌,将他们近一月的迷惑扯开了一条思路。

蒙哥神情一变再变,嘴角紧绷成狠厉的弧度:“探探他们,带战俘来。”

殿下走了十天,军营里一片寂静。

万里眼放在城楼上,总有副将不听军令跑上去乱用,一旦看见蒙军的小股探子游近,就张牙舞爪地杀上去,毫不顾忌会不会暴露这万里眼的存在。

副帅孙知坚年岁大了,不愿跟后生小辈计较,索性令工匠砌了个小小的铁屋,挂了铁门与三道密锁扣,钥匙装在自己身上。每天挑视野好的时辰,他亲自坐到城墙上,将军们排着队用万里眼,倒也和睦。

元军的营地一片沉寂,远远望见他们过了个盛大的白日节,节后赶牧、驯马,安静又悠闲。

那些盛着二十万铁骑的蒙古包沿着地平线铺成行列,也显得无害了,仿佛一排懒洋洋的兔子露着肚腹打滚,瞧不出嗜杀本性。

军师陆明睿端坐在万里眼前,从圆形的镜孔中望着敌营。离得太远了,人与景都褪了色,是灰蒙蒙的。

他道:“元军狡诈,今晨主帐旁升起了白旌,这会儿又有大队人马往赤城去了,不知是什么意思,诸将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每天秃噜几遍,翻来覆去就是“元军狡诈”“不可掉以轻心”这么两句。

众人都听腻了,闹着:“陆军师看完没有?该换人了!”

隔着十里地,赤城的南城垣遥遥在望。

赤城本是盛朝的上北路第一关,剽悍坚固得像一头蛮牛,城墙外廓厚实,城池占地广,左右又有长城可倚,任谁来了都要夸一句“北境之咽喉”。

他们这上马关一个中型关,规模还不足赤城一半,因受地势所限,城防也不是正四方的,浑似跟在赤城屁股后边的小老弟,丢了赤城实在叫人肉痛。

陆明睿瞥了葛规表一眼,又跟随那大队北元兵的行走路径挪动万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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