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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蚕声脸色惨白如纸,僵在原地看着那团幽火越来越暗,最终消散成一簇光点,倏地消失不见。
晋楚龄比他反应快,几乎是瞬间就纵身跃了下去。
宋有秋惊得下巴都落地了,没想到相重镜对自己这般心狠,连话都不说就跳了下去,不给两人留丝毫念想。
宿蚕声握着手中的剑,眸子虚无地盯着那漆黑的深渊许久,才踉跄着跪倒在崖边。
宋有秋肩上的毒蛇已经消失,他抱着小棺材看着宿蚕声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意。
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给相重镜留一条退路?
现在悔恨愧疚到底要做给谁看?
宋有秋抬步走来,近乎恶毒地低声开口:“宿首尊,您不去寻他吗?”
宿蚕声垂着死灰的眸看着深渊,怔然道:“他宁愿死也不愿同我多说一句话,那条龙……”
他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绝望的眸子猛地浮现一抹光亮。
龙?
这三毒秘境的主人便是那条恶龙,他将相重镜带到此处纵身而跃,也许并不是要寻死,而是想要破釜沉舟离开秘境。
宿蚕声这样想着,钝痛的心缓缓浮现一抹希望。
宋有秋却根本不愿轻易放过他,笑着开口道:“首尊,您知道相重镜在我送葬阁定棺材时,给过我什么吗?”
宿蚕声踉跄着撑着剑起身,漠然抬头看他一眼,那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宿蚕声问:“什么?”
宋有秋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粲然至极的笑:“他给了我灯,数不尽的灯。”
宿蚕声一愣,尚未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宋有秋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血红的储物镯子,上面隐约露出相重镜的名字。
宿蚕声眸子一动。
宋有秋慢条斯理走到树枝尽头,将储物镯硬生生掰断,刹那间里面浮现出无数样式各异的灯盏,各个燃着永不熄灭的鲛人烛,飘荡在周围。
宿蚕声仰头看着漫天明灯,一时间不知这是何意。
“他连棺材里都要放满明灯。”宋有秋道,“你猜这是为何?”
宿蚕声只是思考一瞬,骤然间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脸色更加难看。
他踉跄往后退了半步,匪夷所思地看着不断漂浮的灯盏。
“这是他走遍三界寻来的无数灯盏,哪怕死也要带到棺材里去。”宋有秋指着周围明灯,慢条斯理道,“他那般爱光,你们却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石棺里这么多年。”
宋有秋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们还有心吗?”
宿蚕声面上一片空白,连心口都仿佛缺失了一块,空荡荡地被寒风灌了进去,让他四肢冰冷,几乎连动都不能动。
宿蚕声是三界首尊,执掌九州,不能留下被人诟病的污点,不可以像晋楚龄一样不顾一切纵身跃下灵树天梯。
晋楚龄是真小人,宿蚕声就是伪君子。
宋有秋怕晋楚龄,却不怕得罪宿蚕声。
他说罢,抬手挥出一道灵力,仿佛星河似的流向深渊底处,无数灯盏像是受到牵引,飘荡着顺着灵力筑成的路往深渊底下飘。
只是万丈高空的路那么远,灯盏何时才能落地。
宋有秋看了深渊一眼,转身便走,身上的棺材声丁零当啷,将失魂落魄的宿蚕声唤回了神智。
“宋有秋。”
宋有秋脚步一顿。
宿蚕声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神色,他漠然道:“若是相重镜能活着出秘境,他会去哪里?”
宋有秋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觉得他还能活着落地?”
宿蚕声执意道:“他会去哪里?”
宋有秋差点以为宿蚕声也疯了,但见他瞳孔虚无,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犹豫一瞬,才嗤笑道:“他在三界九州不就只有你们两个好友吗?去意宗将他当弃子,根本不管他死活,你觉得他还会回去吗?”
宿蚕声身躯微微摇晃,脸上痛色一闪而过。
“还有呢?”
宋有秋随意拨弄了一下身上的小棺材,心不在焉道:“谁知道呢。他就算下了秘境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大概去找满秋狭治伤吧。”
宿蚕声呢喃道:“满秋狭……”
三界第一医修满秋狭,就在无尽道。
七日后,便是无尽道的御兽大典。
***
烈火燃烧声响彻耳畔,相重镜站在一座巨大的石棺旁,看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正伏在石棺中,抱着一袭红衣哭得撕心裂肺。
一旁有人用力将相重镜拉扯过来,大声道:“重镜!幽火已经拿到,快走!”
相重镜浑浑噩噩转身,瞧见一个认不出面容的人正抱着两团不断挣扎的幽火,拽着他就要跑。
抱着红衣的黑衣少年突然止住了哭声,原地化为巨大的龙身,咆哮一声,声音皆是掩饰不住的绝望和森然。
“我要你们都为他陪葬!”
接着便是烈火燃烧和身边人的惨叫声,相重镜怔然许久,再次张开眼睛,便是无数修士站在他对面,脸上全是如出一辙的厌恶。
相重镜一一看过去,视线落在熟悉的两个好友身上,本能朝他们伸手。
只是他看不到的是,那张如雪似的脸上此时正缓慢趴着游蛇似的龙纹,最终爬到他眉心,蜷缩着彻底不动了。
有人惊呼:“那是和妖兽的生死契!”
相重镜耳畔一阵嗡鸣,他根本不知道生死契是如何结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对着自己露出那般痛恨的眼神。
他想要解释,身体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就连声音都发不出分毫。
最终,在一片光亮中,他左手剧痛,石棺缓缓阖上,彻底隔绝掉所有光芒。
相重镜倏地张开眼睛,急喘了几口气,再也忍不住捂住嘴,一口血吐了出来。
指缝里全是粘稠的鲜血,相重镜眉头皱了皱,张开五指想要幽火将血痕烧去,只是等了等却没发现幽火的痕迹。
相重镜愣了愣,好一会才想起来昏迷前的事。
他好像……被顾三更那条傻龙从灵树上推下来了。
相重镜:“……”
相重镜猛地坐了起来,正要找顾从絮算账,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平安落地了。
幽火化为耳饰上两簇玉石,安安静静挂在他耳上,周围一片昏暗,不知在何方,让相重镜几乎以为他还在三毒秘境中。
只是很快,不远处的天边似乎隐约泛起了相重镜认不出的颜色,仿佛是染料混在一起,逐渐变得五彩斑斓。
相重镜心口一跳,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心尖都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他眼睛眨都不敢眨地看着远方的天幕。
片刻后,一轮明日缓缓升起,温暖的日光刹那间落在相重镜的脸上。
他太多年没见过这般强烈的光芒,只是一刹那,那双眼睛便被耀眼的光芒刺得水珠簌簌往下落,眼眶一阵发痛,相重镜却根本不敢扎眼,唯恐一闭眼便再次回到那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相重镜呆愣看了许久,才伸出手仿佛去触摸那轮明日,脸上泪痕未干,却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六十年不见天日的痛苦,仿佛在这灿烂的光芒下瞬间烟消云散。
相重镜依然在盯着太阳看,识海中的顾从絮却忍不住开口道:“你眼睛还想要吗?”
相重镜一愣。
日光照耀周围,相重镜这才知道自己正坐在一处高山之巅,周围全是绽放得如火如荼的百花。
相重镜垂眸看着手边的一簇花看了半天,又将视线转向了天边明日。
顾从絮没好气道:“你若再看片刻,眼睛就要瞎了。”
相重镜又看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闭上眼睛,将神识沉入了识海。
顾从絮化为人形正盘膝坐在万盏灯火中,瞧见相重镜边揉眼睛边走过来,似笑非笑道:“没见过世面的蠢样子。”
若是换了平日,相重镜早就拿出一百句话来反驳了,但这次不知是不是顾从絮特意带他来看日出,他罕见地没有多说。
相重镜坐在顾从絮身边,生平第一次认真道:“多谢。”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道谢,顾从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将身边的灯随手挥开,冷淡道:“不必谢,毕竟我是收了酬劳的。”
相重镜这才想起来自己和顾从絮做了交易。
他将右手递过去,饶有兴致道:“你真的要啃我的手?”
顾从絮嫌弃地打开他的手:“你的手有多金贵?求着我吃我都不会吃。”
相重镜将手收回来:“那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元神被困在你的元婴上,你无法动用灵力,我也无法挣脱桎梏。”顾从絮道,“依照你的性子,应该也不会答应把封印解开。”
相重镜点头:“正是,若解开封印,你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我。”
顾从絮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相重镜笑着道:“多谢夸赞,我这个人最大的有点就是识趣。”
顾从絮:“……”
可真够厚脸皮的。
“所以。”顾从絮不耐烦了,“你让我操控你的一只手就好。”
这样起码遇到危险时,不必相重镜这个无法动用灵力的废物拖后腿。
相重镜眨了眨眼睛,根本没想过竟然还能这么办。
他疑惑道:“你出秘境到底想做什么?”
顾从絮冷声道:“找人,还有我的龙骨。”
相重镜“哦豁”一声:“找什么人?”
顾从絮从来不像人类一样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直言道:“我主人千年前陨落,我用几节龙骨将他神魂送出三毒秘境外投入轮回,只要找全龙骨,就能寻到他。”
相重镜摸了摸唇,暧昧地拉长了音:“哦——”
顾从絮皱眉,对他这个语气十分不满:“你什么意思?”
“按照俗世话本的剧情发展……”相重镜认真道,“你要找的主人,八成是我。”
顾从絮:“……”
顾从絮直接暴怒道:“怎么可能?!若主人是你,我就叼着尾巴尖把自己给吞了!”
相重镜差点笑得倒过去。
他怎么现在才知道,这恶龙这么好玩?
顾从絮见他一直不肯正面回答,厉声道:“我救了你,你不会反悔吧?!”
相重镜听出顾从絮的气急败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更啊,你怎么就这么傻,我又没有把柄在你手里,如果我真的反悔了,你又能耐我何?”
顾从絮:“……”
顾从絮咆哮道:“我吃了你!”
相重镜笑得更厉害了。
顾从絮气得不行,但仔细想想,若是相重镜真的反悔了,自己好像也不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顾从絮更气了。
愚蠢的人类!
等他破开封印,全都吃了!
顾从絮恨不得现在就吞了这不守信用的人类,还没等他想出骂人的话,相重镜就右手抓着左手腕,笑着道:“右手不能给你,左手给你。”
顾从絮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他。
相重镜歪了歪头,道:“我左手被宿蚕声的剑意伤到,一时半会好不了,我们先找满秋狭治伤。等手好了就去寻你的龙骨。”
顾从絮一时间被噎住了。
相重镜在他心中本是卑劣愚蠢的印象,现在相重镜明明占了上风竟然还愿意给自己一只手,顾从絮稍微对他有了些改观。
顾从絮冷哼一声,觉得此人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相重镜答应了自己舍弃一只手,顾从絮也毫不客气,见相重镜的元婴当真任由他侵入左手,他立刻席卷上前,强势地占据操控了相重镜鲜血淋漓的左手。
一只手被夺去的感觉十分不好受,但好在相重镜左手已经废了太久,他也没多大感觉,还在没心没肺地喋喋不休。
“感觉怎么样?我还未受伤之前,左手剑可是三界出了名的,御兽大典上用灵剑威压都能将灵兽逼退……嗯?”
相重镜还没说完,就看到左手上盘着一条两指粗的小龙,脑袋上还有两个尖尖小角,顶开宽袖,气势汹汹地朝着他咆哮一声。
相重镜:“……”
相重镜诧异道:“啧,三更……唔!”
顾从絮彻底忍不了这个碎嘴子了,得到左手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尽全力,尾巴圈着不能动弹的左手猛地往上一冲,将手带着抬起,啪的一声捂住相重镜那张烦死人的嘴。
相重镜:“……”
顾从絮耳根终于清静了。
相重镜被堵了嘴,视线和左手上的小龙对上,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眯着眼睛紧盯着顾从絮,从眼瞳甚至到每一根羽睫都全是顾从絮招架不住的放浪不羁。
顾从絮:“……”
此人用一双眼睛竟然也能“唠叨”得让他心烦!
也是个能人了。
只是很快,用眼睛烦人的相重镜就遭了报应。
他慢吞吞下山,直到了山脚下,脚步突然一踉跄,险些直接摔下去。
顾从絮晃了一下,钻出袖子来,正要朝他龇牙,就扫见那双明亮如灿火的眸子似乎被水浇灭,涣散虚无。
相重镜失神地抬起右手来回看了看,才喃喃道:“三更啊,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顾从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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