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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已经习惯了被师弟的嘴坑的谢淳风,更惊讶的是坐在姜偃对面执棋难动的元清濯。

一次,两次都是巧合,这次又是亲眼所见,总不可能再是巧合了。

姜偃真的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她惊讶得合不拢下巴,对面姜偃犹如无事,“该公主了。”嗓音也是毫无温度。

元清濯回过神,双指拈棋落子:“三十四手,扳。”

姜偃落子,无视了她方才凌厉的攻势,将黑子落到了一处令人意想不到的所在。

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谢淳风摸着扇柄,惊异地观着这局棋。时而看看公主,时而又望望师弟。

这目前是个什么情况?师弟为何下在此处?莫非他想输?

他输了,公主殿下就要拆掉听泉府和小院的围墙,那这可就方便了日后公主大摇大摆地出入国师府了,如此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让公主为奴为婢一个月呢。“两害相权取其轻啊师弟。”

他偷摸拿折扇挡嘴,嘀咕给姜偃听。

幸而左侧公主殿下没有察觉,她像是终于在一个天衣无缝的人身上发现了他最大的破绽,为之欣喜,为之踌躇满志,落子如风。

“我夹。”

她落子快,姜偃更快,无需思考。

“打吃。”

公主已经看不见姜偃攻势里的变化了,她向来胜负心极强,此时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好斗性,便无视了姜偃的落子,继续自己原来的规划。

“我夹。”

“打吃。”

“我夹死你!”

“……”一阵漫长静默后,姜偃落子,淡淡道,“吃。”

长公主从自我颅内高潮的兴奋之中回过来神来,一看战局,已是满盘皆输,回天无望了。

她幽幽地呼了口气,不得不对姜偃的棋力心悦诚服。不过嘴上总是轻佻,故作轻松,“先生连连叫吃,是真的想吃我?你若是想,不管是棋,还是人,都给你吃的。”

“咳咳……咳咳……”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谢淳风又一头栽落下去,咳了个天昏地暗。

自己今日目睹了公主的泼蛮和师弟的窘迫,来日会不会被他俩联手杀人灭口?

他震惊起身,“师弟,为兄刚想到自己府上还有些事没处理,师兄先告辞了。”

他一溜烟跑出了国师府,不见踪影了。

剩下元清濯,耐心观摩着姜偃动静。

若是寻常脸皮薄的清纯少年,被她这么一轻薄,早就面红耳赤了。她私心期待着姜偃会是这样的少年。可他的脸色却纹丝不动,半点没受她下流轻薄之语所影响。

反倒是她自己,第一次跟男人说如此露骨的话,不一会便面如火烧。

偏偏他还无动于衷,好像完全没听见也不在意。

“先生……”元清濯轻唤着他,姜偃垂目分棋,许久无言。

“愿赌服输,我们习武之人更有武德,答应你的我不会赖的,从今日起,我要在听泉府做侍女一个月,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黑白子终于被分完,他下颌轻抬,眼睑上扬,元清濯愕然自己看到了如空山松林上高悬的朗月般幽邃清冷的眸光,冷静,理智,而疏离,便好似高居瑶台身在青云,无端令她信心大挫——他是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

怪不得,人们常常用“谪仙”“人间仙子”这样的词来形容姜偃。

“先生,你有……有什么指教吗?”

姜偃叉手行礼,“愧不敢当。姜某一介凡夫,当不起公主如此厚爱。敬劝公主勿在姜偃身上安放任何心思。今日赢棋属于无奈,是臣还有一赌约想与公主立下。”

元清濯来了兴致,笑吟吟地道:“你说,我听着。”

他声音这么美,说什么她都爱听。只要他多对她说话,她这身子都控制不住地肉酥筋麻,犹如飘在云端了。恐怕就连西天的迦陵鸟齐鸣,都没这般悦耳动听。

姜偃道:“姜偃无才无貌无德之人,已将身投入玄门,此一生唯有与龟甲星宿为伴,断无男女之念,公主的厚爱令臣惶恐。臣自知公主殿下快意恩仇,说一不二,决定之事不是臣所能更改,便请公主立下赌誓,若一月你我朝夕相对,还不能生出情意,请公主殿下自今以后勿要为难。”

元清濯很感兴趣:“你怎知道,我现在对你没有情意?我告诉你,我对你是很认真的,先生,我想让你做我唯一的驸马。咱们大魏出了好几代豢养面首的公主了,可你看我,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可见我虽然声名不是特别好,但也绝对不是什么随便的人……”

她发现姜偃的眸已经落到了别处,而没有停在自己身上,不禁微微失望懊恼。

“先生,你在听么?”

姜偃低声道:“公主请讲。”

元清濯笑着露出八颗整齐而有光泽的珠玑贝齿:“我待你绝对是真心的,以后你会知道。我接受你的挑战,一月为期,先生,我要让你狠狠地喜欢上我……”

公主殿下极其自信,神采飞扬,就连不远处的日光下翻晒药材的镜荧见了,都心生嘲意。

公主殿下是什么人,先生或许不知道,但他们全都知道。她怕是对每一个她看中的“猎物”,都是这么说的。

元清濯如愿留在了国师府“为奴为婢”,说是这么一说,但一来元清濯身为长公主,陛下的亲姐姐,谁敢对她不敬,真的给活儿她干?二来,敬武长公主绝非浪得虚名,这响亮的名号是她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国师府上上下下全是读书的斯文人,对野蛮人他们得罪不起。便谁也不敢给元清濯派活儿干。

她在听泉府无所事事,东游西逛,晃眼便已至黄昏。

躁鸦栖巢,兀自哀鸣。

听泉府沉默矗立的楼阁之后,暮霭沉沉,青山如簇,山巅抹数点飞霞,远远地,从风里隐隐传来山寺暮鼓声声。

元清濯晃到了姜偃的阁楼,步上二楼,穿过一道飞架东西的廊庑,径自入门。

镜荧伺候着姜偃作画,但很快就被自来熟的公主挤了出来。

她笑颊灿烂,明媚而清透,如敷水红莲。立于灯下细观去,只见眉黛盈盈,唇色如榴,是个货真价实的绝色佳人。

镜荧就常常想不通,卿本佳人,奈何凉薄轻浮,毫无女子静容自好的美。他有点生气,转身噔噔噔下了阁楼而去。

“先生,我替你研墨。”

姜偃头也没抬,并不应许,但也未曾提出反对。

在长公主的设想里,她若日日与他这般红袖添香,耳鬓厮磨,还愁找不到时机,令姜郎春心萌动?

她探玉腰望向他桌案上的绢布,他提笔也不知道画的什么,横斜曲折,歪歪扭扭的,像满绢乱爬的蚯蚓,激得她一哆嗦,她既看不懂,又嫌弃没趣。也不知道姜偃在执着什么,自己这个花容月貌的公主殿下在旁伺候着,他居然能忍住一眼都不看,就一心扑在他的不知道是何名堂的画上。

她真的好想找他说说话,培养培养感情,可是又怕一下扯远了话头,唐突了他。

心痒痒的没地儿挠,忍了又忍,终于,他在姜偃的绢上发现了自己能看懂的图样,玉指轻轻朝那儿一点:“我知道,这个一定是北斗星!”

姜偃没搭话,她自顾自地拍掌,欢喜得像是答对了世间最大的难题似的,“先生,你画得可真好,太像了。你府上的名叫开权的小童子,他的名字由来就是开阳和天权二星吧。听说也是文曲星和武曲星。”

大约是马屁拍对位了,他这次竟答复了。

虽然只有轻轻的“嗯”的一声。

但元清濯却异常振奋,精神也似是醒了。

可惜的是,她不过就认识这个,还是不明白姜偃画的其他东西是什么。于是后来再也没找着话,不禁沮丧。

转眼夜深了,姜偃的图才绘制完成,等墨水干,便用画轴穿进去卷起,收拢放在一旁。

见他起身,似要就寝去,元清濯立刻两步奔出来,横臂拦在姜偃身前,“先生,我服侍你沐浴吧!”

“不用。”

姜偃绕过她,走向净室去,元清濯跟在身后,伺机又超过了他,阻拦在他身前。

她表现得无比正经:“先生,愿赌服输,我现在是你的侍女,你别跟我客气。”

姜偃道:“公主殿下,姜偃命贱,沐浴不用服侍,自幼如此。公主玉叶之尊,莫辱了自己。”

他又调头去,伸足下楼,元清濯亦步亦趋地追上前去。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元清濯也不强迫他,一面跟着,一面说道:“先生,你偌大府上除了两个童子好像就没有别人了,我看听泉府楼宇众多,总能收拾收拾给我匀一间对吧?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多谢先生。”

姜偃拎着一盏六角皮影纹蒙纱的长柄宫灯走在前,淡淡道:“只是赌约而已,公主终非听泉府下人,并不适宜留宿。人言可畏,终不是好事。”

元清濯便笑:“先生,你这么快就已经在为我考虑了吗?那倒真的不必啦,我在这方面的名声已经很坏了,何况我也想先生你知道,除了你,我真的不喜欢别人。”

姜偃的脚步忽停在了下阁楼的最后一阶木梯上。

——若是先生心智不坚受她蛊惑,一定和其他人一样,被得到了就被立刻弃如敝履。

——你可知道,在这梁都为公主殿下受过情伤的有多少?

姜偃提灯的手,拇指紧了几分。

元清濯因为姜偃的停下差点儿撞上他的后背:“先生,怎么了?先生?”

她的素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夜风寒凉入骨,他身上只着一件适宜在暖阁里穿的雪色道袍,让风卷得猎猎。

姜偃握紧了那柄宫灯,嗓音毫无波澜:“听泉府鼠辈泛滥成灾,公主若留下,夜里必与鼠同眠。”

元清濯心里一咯噔。

破乌鸦嘴,你诅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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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天长心了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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