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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简带着澜宛前往道常坊之时, 自道常坊内万人吟唱声悠扬地飘荡在博陵上空。
每当吟唱声随着蓝天之中飞翔的鸟群,一齐掠过这座古老的城池时,但凡听见的人都会停下手中的动作, 闭眼凝神倾听一会儿。
这是来自吔摩教教徒的吟唱。
憧舟从一处窄巷里转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这浑厚苍劲且能抚慰心房的吟唱声。
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解救了她充满罪恶感的心。
让她停下了步伐, 驻足原地, 静心聆听。
博陵作为万国来朝的大苍帝国首府, 无论是番邦留学、商贸往来还是沿着万向之路传入国中的宗教, 全都海乃百川并不排斥。
彼时,这庞大、繁荣、绚烂的国度,吸引了无数有志之士前往栖息。很多胡人来此之后便被帝国优渥富足又自由的生活吸引, 自诩博陵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宿,到死也不离开。
而博陵汲取了万国之精华融于自身,犹如博陵的女子,端雅而浓丽, 奔放且热情。
来自遥远国度的宗教, 沿着万向之路, 借由它的便利和大苍的开放共融,逐渐在大苍境内传播壮大, 对于整个中原的影响也达到了千年来的巅峰。
在博陵有许多兴盛的宗教, 其中吔摩教信奉者最为庞大。
每五个博陵人,就有一个是吔摩教教徒。
唐见微的娘亲苏茂贞就是吔摩教教徒,她身边诸多友人、亲属甚至连天家的许多人都信奉吔摩教的天宗法神。
吕简和澜宛亦是吔摩教教徒, 只不过她们不似别的教徒那般狂热, 每日都要去为天宗法神吟唱, 但因为身居高位, 教内使徒会常常到吕府走动。
这吔摩教和所有宗教一样, 也分派系。两派的日常都是要寻找天宗法神的神者。
神者,乃是天宗法神的使者,代替神来到人间,给教徒们指引方向。
法神每一百年才降世一次,而神者却在不断轮回,不可间断,否则神的指引无法传递给教徒,教徒得不到指引便会心神不宁。
但如今神者的位置已经空缺长达十三年了。先知们从未间断对神者下落的洞察。
而今,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由执火派将神者找到了。
澜宛身披吔摩教神者标志性深烟色长袍,站在吔摩教锥塔顶端,手持长杖,一露面,吟唱声骤然变大。
锥塔之下的教徒们恭顺俯首,贴地膜拜。
吟唱声响彻大地。
澜宛遥遥地看了一眼站在锥塔西侧的吕简。
半月拱窗内的吕简正对着她微笑。
这便是送你的生辰贺礼。
大苍最大宗教的神者头衔。
在神不降世的岁月里,神者便是教徒的神。
在先知的引领下,澜宛摇身一变成了吔摩教的神者,而这些教徒的数量之甚,对神者的崇敬之虔诚,足以撼动博陵,乃至整个大苍。
吕简依旧是那个默默无声,却能在关键之时发出致命一击的人。
教徒对澜宛顶礼膜拜,而心神荡漾的澜宛却遥望着吕简——
那才是她的神。
先知立于吕简身侧,教徒们吟唱的每个字都拧在他心头,让他浑身被雷电反复穿透一般痛苦、煎熬。
……
吕澜心原本在别馆里睡觉,活生生被这吟唱吵醒。
大好的美梦居然被破坏,吕澜心在床上闷了一会儿,吟唱声终于停了。
她翻了个身,回味了一下方才梦里的感觉,努力捕捉一丝那个人将笑的弧度,想要接着入梦。
却听见门外一声猫叫。
“喵呜。”
吕澜心:“……”
吕澜心没搭理它,小黑再叫。
“喵呜——喵呜呜呜呜!”
吕澜心:“……”
彻底睡不着了。
小黑在院子里自己待了大半天了,趴在宽敞的草埔之上仰面睡觉睡了饱,醒来之后爽快地拉了一坨屎,开开心心将其埋了,溜达了一阵子之后有些无所事事,想起了吕澜心,便跑到她屋子门口干嚎。
小黑奶声奶气地嚎了又嚎,依旧不见门里的人出来。
当一片树叶掉落在它脑门之上,它抬起脑门,用短短的小鼻子去蹭那树叶的时候,一声开门声惊得它一抖,树叶掉了下来。
吕澜心看着小黑,小黑也看着吕澜心。
“阿铭。”吕澜心沉声道。
阿铭立即赶来:“主上。”
“这只蠢猫怎么还在这儿?”吕澜心说,“吵死个人,丢了。”
“是。”
阿铭揪着小黑的脖子,往前院去。
待她到了吕澜心看不见的地方,便将小黑放了下来。
小黑被揪了一路,落地也不见任何惊慌,就地躺下舔爪子舔毛,舔干净了,又大摇大摆往后院去,再次窝在吕澜心的卧房门口,躺下睡了。
阿铭看着这只厚脸皮的猫,笑了笑。
这是投错猫胎的狗吧?
吕澜心被吵醒后就睡不着了。
在那个被打断的梦里,吕澜心问石如琢:“你多讨厌我啊,就不能对我笑一笑吗?”
梦里的石如琢对她还是稍微温柔一些的:“我没对你笑过吗?”
“有装腔作势地笑过,还有讥笑冷笑各种嘲笑。”
“对你笑了这么多次,还不够?”
“我不要这些,我要真正的笑,发自内心的笑!”吕澜心说着说着,变成了七岁的女童,用稚气的声音说,“让我看看,带着爱意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石如琢微微俯视她,安静而寂然地看她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梦境里有个声音在跟吕澜心说,石如琢要笑了。
她要笑了。
吕澜心就要看到,爱一个人的笑是什么样的了。
梦就在这儿断了。
再也没接上。
吕澜心眼睛疼得厉害,胸口也有起伏的燥郁之气。
婢女帮她准备好的温水就放在床边的矮案上,她下床喝了一口,闭着眼清理了一下思绪,而屋外的雨水水声涟涟,落雨了。
在这一片细沙的雨水声中,她又听见了猫叫。
吕澜心:“?”
疑惑地出门,看见小黑躲在台阶之下的石雕镂空的缝隙内,浑身都是雨水,看见吕澜心出来,对她喵了一声,慢慢靠近她的脚边。
“滚开。”吕澜心看着浑身是水的小东西居然敢扒她的裙摆。
小黑耳朵压低,成了一条直线,瞪圆的眼睛观察了吕澜心一会儿,确定眼前这人虽然在跟它说话,却不见凶气,也没有抬腿踢它,而它又听不懂此人说的是什么之后,便像是得到了许可似的,三两下爬到了吕澜心的腰间。
吕澜心:“……”
又几步迈到了她的肩头。
“你是不是疯了?”吕澜心脸色极为难看,她感觉这混崽子把它当成了树,要上她脑袋。
小黑的确有这狂妄的打算。
只不过没能成功。
吕澜心肩膀单薄,小黑一步没迈好,直击摔了摔下去。
吕澜心本能地抬起手,将这个煤球托住了。
小小的一只小瘦猫,就这样落在她的掌心里。
湿乎乎黑漆漆的一团,落到她掌心里就地窝好,大概觉得这个地方比它刚才打算去的地儿要舒服,便半眯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安逸的呼噜呼噜之声……
吕澜心右眉往上轻轻跳了跳。
你还挺会享受。
小黑一身的雨水,将吕澜心的寝衣都沾湿了。
婢女拿了新的寝衣过来,吕澜心便把这件脱了,和小黑一起放到矮案上。
待她重新穿好寝衣,小黑已经将她脱下的衣衫当做窝,睡得呲牙咧嘴。
吕澜心没再费眼睛看它,正好此时探子回报,她便扯了件外衣,到寝屋之后的小院去了。
……
憧舟听完了吔摩教的吟唱之后,心事重重地往马车上去。
刚握住缰绳,便觉得不太对劲,立即将袖子里的匕首抽出来,回眸紧盯身后的车厢。
缓慢地靠近,左手手掌无声地压在车厢的门上,深吸了一口气后一把推开,抬起匕首就要刺向车厢里的人。
匕首只是一晃,就在吴显容平静的眼神中静止了。
“姐、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憧舟舌头有些不利索,目光更是有些闪躲,不太自然地将匕首收了回去。
吴显容道:“看见我这么慌张,澜宛是怎么选中你来当细作的?要我是澜宛,你刚才传回澜家的情报,大概是不会相信的。”
憧舟闻言,立即跪在她面前,忙道:“姐姐,我,我没有出卖你!我传回去的情报全都避开了与你相关的事!真假参半,澜家就算要分辨也需要一定的时日!”
“哦?”吴显容的声调依旧平和,与面红若滴急不可耐的憧舟形成鲜明的对比,“看来你倒是非常擅长混淆视听。连精明的澜宛都有可能被你欺骗,何况是我。现在你对我说的话也是真假参半吧。”
“不是!”憧舟立即否认。
原本她想对吴显容说,你要相信我,我的心真的在你这边,我愿意为你立即将心剖出来!
可是,这些话到喉咙口就止住了,并没有真的往外说。
这番恶心人的话,即便只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都觉得苍白无力。
即便是真假参半,传给澜家的消息里也有几分真。
即便她将所有可能导致吴显容本人受损的消息都剔除了,可依旧有关于吴家,关于她的友人,关于她同僚的消息……
这些消息全都是憧舟从吴显容和别人的对话,或者是书信往来之中探听来的。
憧舟就是个细作,她又何必再惺惺作态,欺骗自己,欺骗吴显容?
憧舟垂着头不语,她不敢去看吴显容的表情,只是将手里的匕首托到了吴显容的面前。
“奴这条命生来低贱,苟活于世的十多年都为旁人而活,只有姐姐你不嫌弃奴,允许奴与姐姐姐妹相称。和姐姐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是奴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这句话不是假的,绝不是假的……此生能与姐姐相遇,死在姐姐手里,奴已然无憾。”
吴显容接过匕首的整个过程,憧舟都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匕首递过去之后,憧舟双掌和额头紧贴在地,等着吴显容动手。
一息、两息……
十数息过后,憧舟依然活着。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吴显容问她。
憧舟的后脖子紧了一紧。
“你有何把柄落在澜氏手中?”
憧舟头没抬起来,但吴显容的温柔已经教她泪如雨下。
“奴……奴的孔娘得了重病,全博陵只有澜家有药,可以为孔娘续命。”事到如今,憧舟无法不说实话。
“哦?原来你并不是孤儿。”
“不,奴是孤儿。孔娘是五娘子的娘亲,五娘子疯了之后,便由奴来照顾孔娘。孔娘抚养奴长大,她便与奴的亲娘无异。奴深受她们的恩惠,无法不报。为了五娘子,为了孔娘,奴愿意做任何事!可是……”憧舟抬起头,一双满是眼泪的眼睛一片血红,说话的声音嘶哑不堪,
“姐姐的情意,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简单。”吴显容道,“去将那孔娘和药房子一块儿夺回来不就好了?”
憧舟瞧着她,见她神情坚定胸有成竹,似乎并不是在说笑。
“可,可是,我并不知道孔娘被藏在何处了。”
吴显容递给她手绢:“不知道自然要去查。将眼泪擦擦,这就去童府。”
.
昂州夙县。
“阿器她娘!你家阿器来信了!”
六嫂听到这话,立即将手里做饭的水给擦在身上,乐颠颠地跑出来。
石如磨接过信差的信,斯文有礼地跟对方道谢。
信差常年在坊内送信,是看着石如磨这小郎君一点点长起来的。以前傻乎乎都不会说话也不敢见人,后来据说童家给他求来了神药,如今状况越来越好,虽看着仍有点儿内向,可起码不躲着人了。
“你姐姐来信了啊?”六嫂刻意考验石如磨,“快,打开看看,念给阿娘听听。”
六嫂不识字,但孩子们的教育不可耽搁,石如磨没法去书院跟着同龄人一块儿学,跟不上,所以她请了先生,专门在家教他。
如今石如磨已经能识得好几百字了。
石如磨打开信,慢慢地读着:“阿娘、仲赫……恭请福……福什么,这个字不会念。吾在博陵一切安好,得识重用,如今正字之职外,还入什么,密院。购置宅子一座,豪宅空荡,倍思至亲,已遣人去夙县,接阿娘仲赫入京,叙天伦之乐事……”
六嫂听完之后大叫一声,当即乐开了花。
立即给她死去多年的丈夫上了注香,泪洒满襟:“咱们的阿器出息了啊……真的出息了,居然在京城那种地方买了房!我终于将她供出来了,如今要去博陵享福啦!你命不好,享不到女儿福了。你啊,保佑阿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听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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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枢密院的牢房内快步出来,带着僵硬的笑容对迎面而来的同僚行礼之后,脚下速度愈发地快,一头扎入无人角落之后,石如琢才将忍耐多时的反胃之意统统吐了出来。
犯人被扒掉指甲的五指残影还留在她的脑海里。
生生切掉膝盖骨的惨叫揪着她的头皮,让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在进入枢密院的时候,石如琢也曾经和一些在暗地里议论她的人一样想过,自己是否适合枢密院。
即便她相信自己在审谳方面有一定的天赋,她也曾经被迫杀过一个人。但要让她折磨谁,她下不了手。
扶着身旁手感粗糙的太湖石,石如琢用手绢将自己擦拭干净。
其实她也并非全然不会下手折磨。
毕竟……她对待吕澜心的时候,看她痛苦之时,并未有任何的内疚。
想到了一些事,不适的感觉更甚。
但这回她干呕了许久,除了苦味的胆汁之外,什么也没再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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